张延龄不由汗颜。
当面直呼李孜省大名……
可能是自己平时跟张峦交谈,被张家老大在旁听得多了,以至于以为这么称呼乃理所应当之事。
果然还是不能太指望张家人的德行,这对父子或是张家一帮奇葩亲戚以后很容易坏事。
张延龄心说,长教训了。
张延龄冲着李孜省歉意地笑了笑,然后快步上前,到了覃昌身边。
“这就是《西游记》的后续话本?”
覃昌从张延龄手上接过厚厚一叠书稿,略微看了几眼,神色欣然。
皇帝夜不能寐的精神慰藉,终于让他找到了。
张延龄颔首:“应该是吧。”
李孜省朝覃昌道:“覃公公,你看是否有错?”
“这……咱家不知。”
覃昌笑眯眯地道,“不过此乃大善之物,咱家可没福分观瞻。咱家这就回宫,跟陛下奏禀。”
李孜省好奇地问道:“时候不早了……覃印公不等明日再回吗?陛下那边应该歇下了吧?”
覃昌摇头道:“唉!陛下见不到此物,恐无法入眠……呵呵……不多赘言了,咱家先行回宫,告辞、告辞!”
“覃公公慢走,若有怠慢的地方,还望您见谅。”
张延龄赶忙道。
覃昌笑道:“张小公子真是彬彬有礼……”
说着不由谐谑地瞅了张家老大一眼,好似在问,同为张家人,为什么兄弟俩的差距这么大呢?
虽然刚才相处并不久,仅仅只是交谈了几句,但覃昌这样的人精已然发现,张家两兄弟脑子构造上大为不同。
不过这似乎无关未来的前途,反正二人都是要当国舅的……一个司礼监掌印太监,见到未来的国舅依然得客客气气。
说到底以后张家兄弟俩境遇大差不差,反倒是像张鹤龄这样脑子一根筋的更容易相处。
随即李孜省好像是这宅子的主人一样,亲自送覃昌出了门口,又殷勤地扶他上了马车。
“道爷,咱也回?”庞顷问道。
李孜省瞪了庞顷一眼,似在怪对方有什么事情隐瞒自己,随即望向跟到门口的张家两兄弟,亲切地问道:“两位贤侄,令尊如今已踏足官场,平时少有在家,他尚有闲暇……写话本吗?”
“我爹他……”
张鹤龄正要接话,却被张延龄重重地扯了一把。
以前张鹤龄肯定不会服气,二弟你凭何在为兄说话的时候强行阻止?
但现在他多少学得一些规矩,人前与人沟通的时候,要多让自己的二弟顶在前面,倒不是说他认识到自己的无能,而是老父亲管得严,不听话那是真的会挨打。
再就是……二弟会给他钱花。
张延龄道:“许多都乃家父旧作。”
“旧作?那就是说,这些话本其实早在兴济时,来瞻就已经写就?那还有旁的没?”
李孜省已深刻意识到张峦在媚上这件事上的天赋,随随便便拿出点东西来,就能让皇帝龙颜大悦,甚至皇帝看不到他写的话本后续还寝食难安。
这种功劳岂能一直往太子身上安?
有机会,我李某人也要插一杠子才行。
张延龄叹道:“这恐怕只有问家父了,我们兄弟也不太清楚。”
“今天疏忽了。”
李孜省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脑门儿,想到庞顷提醒过自己的事,便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大意了。
身在金山银山中,竟不知弯腰去捡,这损失着实有点大了。
“两位贤侄,时候不早,你们先歇息吧,回头我再来拜访。”李孜省一副悔不该当初的神色,带着一抹懊恼道,“炳坤,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知道。”
庞顷脸上挂着奚落的笑容,眼睛几乎都快眯成一条缝了,“回头我定会跟张鸿胪把事沟通清楚,看看他是否还有旁的……能耐。”
……
……
当夜。
太医院内,院使章渊见到了刚前去给朱见深叩诊过的院判施钦。
“……陛下最近血气上涌,双目血丝增多,身子骨似乎不太妙。”
施钦神色间有些紧张,叹息道,“先前维馨在的时候,反复斟酌后开的那几副药,眼下似乎已不见效果。如今维馨又不在京,着实难办……”
太医院的人,也是“术业有专攻”。
在治疗朱见深这件事上,一直都是对肝病有过深入研究的仲兰顶在前面。
这样做有个好处,那就是出了问题,把事推给仲兰就行了。
结果万贵妃之死,让仲兰直接一撸到底,眼下又轮到皇帝肝病日益严重……仲兰干脆利落地回老家守制去了,如此一来太医院少了个背锅侠,眼下没人敢随便换药方。
先前那副药,明知道不管用,但这种情况下谁都不敢贸然换药。
章渊道:“我听说,病情加重乃陛下最近沉溺于看话本所致?”
“有此可能。”
施钦附和,“这肝病最是凶险,尤其是入夜后应当早早便休息,如此是为了让肝脾得到充足的休息,有降黄的功效。但陛下最近一直都是子时前不入眠,这就……”
终于找到突破口,似乎责任又能往外推了。
对!
都怪皇帝每天熬夜看话本,这才是导致其病情加重的罪魁祸首,跟我们太医院用药没任何关系。
章渊问道:“不能规劝吗?”
“怎么个劝法?”
施钦为难道,“如此情形下,莫说是咱这些人,就算是覃公公,恐怕也不敢随便于圣驾前胡言乱语。
“难得陛下最近心情好转,连胃口似乎都好了许多,能吃得下东西了。这会儿说什么,只怕陛下都听不进去。”
“唉!”
章渊作为太医院掌舵人,眼下似乎除了唉声叹气外也做不了旁的。
施钦硬着头皮建言:“陛下一定要注意休养身体才是,最好亥时前便入眠……这事非要有人去捅破不可。”
章渊皱眉不已:“陛下最近并未过度操劳,便是去说了陛下也会认为是我等无事生非,斥责太医院未能尽到问诊减轻其病情的责任。且眼下没人能随便到陛下跟前进言……就算是陛下身边的近臣,也基本都是报喜不报忧。”
“那……那就没办法了吗?”
施钦脸色很难看。
章渊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后,这才凑过去低声问道:“你也曾接诊过不少肝病患者,你且说,陛下此病,有多大的机会痊愈?”
施钦无奈摇头。
章渊一脸失望之色,“这岂不就意味着,此病后期必然愈演愈烈?”
“嗯。”
施钦苦着脸道,“只是时限长短而已。章大人,您乃国医圣手,难道不知道陛下的病情如今已发展到何等境地?这种事,还需来问我么?”
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装什么装?
章渊双手捂着脸,似有点痛不欲生的架势,随后将手放下,双目通红:“可惜如今朝堂上下,甚至不知陛下已是沉疴难起,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说世人不会把屎盆子扣到咱们头上?”
施钦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小声问道:“要不,咱把事泄露出去?”
“你胆子不小啊!”
章渊喝斥道,“陛下病况,关乎大明江山社稷,有几个脑袋给你霍霍的?如今定要找个人出来……嗯嗯。你先前不是说要寻徽州名医汪机问诊吗?”
“找过了,他不肯接诊,甚至连半个字都不肯说。”
施钦灰心道。
“哼,那定是他已看出事情不简单,或已知晓你是因何而去。”章渊脸上带着几分恼恨之色。
现在要找个背黑锅的太不容易了。
施钦想了想,又道:“听说太子妃之父,如今为鸿胪寺卿的张峦,善于岐黄之术,要不要让他……”
章渊心头一动,感兴趣地问:“他会选择接受吗?”
施钦试探地道:“咱们只需在陛下面前多提他几句,尤其是他自行问诊痘疮取得辉煌成就之事,再跟覃公公、梁公公面前多加举荐,以陛下的心思,怎会不让他去尝试一下呢?到时咱不就……”
“有理,有理。”
章渊频频点头,脸上浮现一抹喜色,似乎是觉得,这会儿能多坑一个是一个,能找人背黑锅就一定不要轻易放过。
……
……
一大早,张峦就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自己鸿胪寺卿的牙牌,一个人偷着在那儿傻乐。
张延龄出来洗漱,张峦招呼道:“儿啊,快过来给为父看看,这上面的字没刻错吧?”
张延龄扁扁嘴,拒绝道:“我可不敢随便看,要是给你看坏了,爹你可能要遭难。”
按照大明朝堂的规矩,主人若将牙牌外借那是要下诏狱的,若是损坏则会被施以杖刑,说起来这东西就是个官员的凭证,走到哪儿拿出来都管用,而张峦这种书写着“文”的文官牌子,更是各衙门通行。
正四品在京文官,地位仅次于六部侍郎,相当于后世副部级高官了。
“爹,昨天晚上你咋没起来?李孜省来了,还带来个宫里的老太监,家里老热闹了。”张鹤龄跟着出来,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
平时他可不会早起,或许是觉得昨天自己的表现太过惊艳,一早就起来跟老父亲吹牛逼。
张峦皱眉不已,问道:“什么李孜省?我昨日不是去他府上喝酒回来的么?难道他亲自送我回的府宅?”
张延龄笑道:“李孜省带了司礼监掌印覃公公,来咱府上讨要《西游记》后续话本。”
“我靠!”
张峦近乎是从椅子上蹦起来,高声问道,“为啥不叫醒我?内相亲临咱府上,这是多大的荣光?为父要是怠慢了人家,人家能不记恨吗?”
张鹤龄一脸贼笑:“当时爹睡得跟死猪一样,娘怎么叫都叫不起来,不过幸好有我这个长子在……由我出面接待他们游刃有余……”
“咳咳!”
张峦差点儿就要破口大骂,随即皱眉问道,“你出面接待的他们?延龄,你当时在旁边吧?”
“哦,当时确实是大哥在前边负责接待,我去后院给他们拿话本了。”张延龄道。
“哎呀,真是分不清主次,应该你来招呼他们,让这不成器的老大去拿……也不对,他哪里知道话本在哪儿?怪就怪我昨日不知怎的就喝多了,真是该死,该死啊!”
张峦非常恼恨。
仿佛昨日酩酊大醉一场,错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