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讲官分成两班,而当天东宫讲班以谢迁为首,出宫时众人全都缄默不言,此时他们内部已经商议妥当,要为杨守陈被下诏狱之事奋起抗争,联名上奏为其求情。
至于郑时……暂且找不到拯救的方向,毕竟郑时截贡品犯下欺君之罪被钉得很死,且郑时案很快就要移交刑部,由文官来审案情况会相对好很多,那时再想办法也不迟。
就在众人出了承天门,准备往长安左门走的时候,见到有几人立在宫门下,好似在等人,看装束都是宫里的内侍太监,在宫门前见到并不稀奇。
奇怪的是,见到他们出来后,为首一人竟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谢翰林!可否借一步谈话?”
来人正是梁芳。
他特地在这里等候,就是为了在这群东宫讲官离宫时,找他们做一番沟通。
谢迁上下打量,问道:“不知阁下是……?”
梁芳笑眯眯回道:“咱家乃中官,御马监梁芳是也。”
“哦,梁公公?”
谢迁大感意外。
梁芳这个人在京师可是相当出名,执掌御马监不说,还替皇帝打理京营提调等事宜,甚至插手兵部事务,更不用说此人为非作歹诬陷忠良了。
这位可说是朝中奸佞的典范,谢迁连认识其人都嫌恶心,更别说是与之当面对话了。
“正是。”
梁芳昂着头还显得很高傲。
看看,我纡尊降贵亲自来见你,够给面子了吧?
谢迁拱拱手:“在下一介儒生,实在不敢与梁公公有所往来……这也是朝堂规矩,内外官不得挟私。梁公公,告辞了。”
一句正经话没说,谢迁直接行礼告退。
你梁芳算个屁?
太监是吧?
不好意思,大明祖制,内外官之间不能往来,你梁芳难道不懂规矩?
梁芳也没想到谢迁如此轴,赶紧上前一步,伸出手阻拦:“谢翰林,咱有话慢慢讲。今日你我所谈之事,并不涉及公务,不过就是宫门口碰巧遇到了,说几句话而已,不值一提。”
谢迁脸上带着谦和且不失礼貌的微笑,摇摇头:“这似乎不合规矩。”
梁芳单刀直入,道:“那咱家就说说杨学士之事……不知谢翰林是否有兴趣听呢?”
谢迁脸上的笑容瞬间隐去。
本来还对你彬彬有礼,告诉你这么做不合规,现在你自己先踩过界,你说你提谁不好专提被你陷害的忠良?
你这是诚心搞对立,是吧?
“杨学士一直兢兢业业,一心为朝廷,如今被下锦衣卫诏狱,我等也不知他究竟犯了如何过错,要是梁公公能赐教一二的话,也不是不可。”
谢迁拿出了严谨的外交辞令。
要是你说闲谈几句,那绝对不行,因为内外官之间不能往来。但你非要把自己摆在我对立面上,那咱就是政敌相见分外眼红,驳斥一下你的那些谬论,控诉你陷害忠良,我谢某人倒是可以好好跟你理论一番。
梁芳看到谢迁那杀气腾腾的模样,急忙道:“谢翰林,我们之间一定存在误会,正因为如此,咱家才特来与你相见,争取化干戈为玉帛,彻底解决我们之间的纷争,你觉得如何?”
谢迁皱了皱眉,道:“诚然,杨学士下诏狱之事,名义上与梁公公您无关,乃锦衣卫出面抓人,涉及天家事务,本不该于此谈论。但梁公公认为,此真乃锦衣卫自行其是?”
梁芳笑道:“就说有误会嘛……亦或是咱家说得不够清楚……咱家愿意消解误会,尽早让杨学士和山东布政使司左参政郑时脱去牢狱之灾。”
“嗯!?”
谢迁微微吃惊。
你居然说要帮他们?
一定有阴谋!
梁芳续道:“贡品丢失之事,本就是个误会,都怪那郑时刚愎自用,他对咱家心存恨意,当初参劾不成被贬谪出京,难得找到机会便不分青红皂白扣贡品拿人,后来贡品不是分了两批送京?有一批……误打误撞丢失了。”
谢迁这会儿已经不说话了。
他看不明白梁芳到底要干嘛,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看梁芳在那儿自说自话。
“后来贡品也不知怎的,就落到诸位翰林手上,绝非咱家之意。”
梁芳一副惋惜的神色,道,“再后来,陛下追究此事,咱家还跟陛下提及,不应扩大牵连,所以才只有郑时被锦衣卫擒拿,后追查到此贡品丢失案或与杨学士有染,所以才……请他回去问话。”
听了半晌,谢迁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几下,这是让他听了都不由抓耳挠腮的谎言……你梁芳竟还有脸说?你咋不说你是正义忠贞之士,一心为朝政,从来不陷害忠良呢?
“梁公公,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谢迁差点儿就想破口大骂。
见过不要脸的,但你这种明明不要脸还非说自己顾体面未大兴牢狱的真是闻所未闻。
梁芳道:“有误会就应解开……咱家已准备派人去北镇抚司走一趟,把所有事说清楚。如此杨学士和郑时,都能官复原职,继续为朝廷效命。你看可好?”
谢迁似乎明白了什么,问道:“你想得到什么?”
梁芳一听,还是你谢迁上道,不枉费我在这里跟你费口舌。
这就谈到重点了。
当然是利益交换!
“太子那边,咱家作为天家奴仆,先前一直未能尽职尽忠,对太子课业亦未能起到任何帮助作用,实在抱歉得紧。”梁芳歉然道。
谢迁不由翻了个白眼,摆摆手道:“太子教导之责自有我东宫讲官负责,无须梁公公你劳心。”
梁芳继续道:“太子那边,最近一直在向陛下尽孝道,谢翰林应该知晓此事吧?”
谢迁抿了抿嘴唇,没说什么。
有关太子跟梁芳的争执,他知晓一二,但宫廷内秘辛他谢迁知道的就不是很详细了。
梁芳淡淡一笑,提议道:“正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既然讲和了,就当各退一步……就算不退,那也不应该再进了……这样说应该没错吧?”
谢迁问道:“你这话是想让在下带给太子吗?”
“哦,谢翰林误会了,在下绝无此意。”
梁芳解释道,“乃是要与诸位翰林讲清楚,咱家先前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诸位翰林心怀社稷,更维护太子,忠肝义胆,实在令人佩服得紧。”
谢迁听了浑身难受。
心说,我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居然琢磨不透这家伙到底来干嘛的?
我们相助太子,用得着你来说?
梁芳笑道:“最近咱家准备进献一批贡品,都乃陛下所需,还望翰林院诸位大人高抬贵手……”
“抬什么……?”
谢迁继续懵逼。
你献贡品,关我们什么事?
拜托,是该请你高抬贵手才对,你用阴谋手段针对太子,为啥要牵连到我们东宫讲官身上?
我们就是拿俸禄办事,皇帝让我们给太子授课,咋还要负连带责任?
你求错人了吧?
梁芳道:“如此说来,谢翰林同意了?”
“这……”
谢迁这下更要琢磨梁芳此举背后的情由了,他在认真思忖后,点头道:“内官和外官间本就无过节,但凡遇事当寻求和睦,就是不知杨学士和郑参政那边……”
“好说,好说。”
梁芳此时好似心满意足般,一摆手道,“咱家这就派人去知会北镇抚司衙门,力争冰释前嫌。”
谢迁诧异地问道:“梁公公能干涉北镇抚司办案?”
梁芳笑答:“贡品案因我而起,现在由我结束,实在再合适不过。此事虽关乎皇室颜面,但只要……我出手,还是能挽回的。”
就差说,我是讼告者,只要我撤诉,那北镇抚司的人就再难查下去。
谢迁听着一阵头疼。
心想,都说锦衣卫乃皇帝爪牙,怎到了阉人手上,却可以公器私用?说得还如此恬不知耻?
你一个御马监太监,竟能让锦衣卫北镇抚司上上下下听你的话办事?你这都不是奸佞了,简直是想僭越篡权啊。
“那咱就……”
梁芳笑盈盈地道,“和气生财?”
谢迁尽管满脑门问号,但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道:“那……和气为善。一切就看梁公公的了。”
莫名其妙有人说要帮杨守陈和郑时出诏狱,咱还能说啥?
顺着你的话说呗!
……
……
梁芳跟谢迁进行一番“友好沟通”后,笑盈盈目送谢迁及一干东宫讲官前往翰林院官衙。
过不多时,韦兴一路小跑而来,到了他身后。
“那是谢翰林吧?话都说清楚了吗?”
韦兴眺望了一下,心里很纳闷儿。
梁芳问道:“怎的,你觉得咱家亲自出马,他会不给面子?”
“不是。”
韦兴摇头道,“只是世人传言,翰林这群清流可都是心高气傲之辈,平常不太与人为善,怎会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梁芳没有直面回答,而是问道:“你说说看,他们能否做到言而有信?”
韦兴想都没想便点头:“若他们应允了,便不会抵赖,这群人很讲原则,用一诺千金来形容丝毫也不为过。真是一群死板的文人。”
梁芳笑道:“这不就是了?与之谈事,只要保证他们能履约就行,其他的重要吗?”
“啊!?”
韦兴顿时感觉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梁芳道:“咱家先抛出一些善意,比如说,把杨守陈和郑时从诏狱里捞出来,如此待咱家去陛下跟前献那望远镜以及香皂时,他们就不会再用阴谋手段对付咱了。”
韦兴问道:“确定他们不会么?”
梁芳闻言怒视:“刚才是谁说他们讲原则不会抵赖的?你来究竟为何事?这会儿你不该在工坊盯着造琉璃和香皂吗?”
韦兴连忙道:“是这样的,覃吉出过宫,去了太子妃娘家,即新晋鸿胪寺卿张峦府上,之前刚从宫外回来,还带回一批东西。我知晓后,赶紧来跟公公您汇报。”
梁芳闻听此言不由皱眉。
韦兴显得很遗憾:“可惜没逮着机会,趁机把他给拿下。”
“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