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倒霉的时候,总是期盼有人跟着自己一起倒霉,甚至是更倒霉。
没多久,消息传来。
“咸宁侯府交了。”
驸马府传来了不甘的咆哮,“仇鸾,你这个没卵的懦夫!”
“对了,陆炳呢?”
陆炳正在坐蜡呢!
“蒋庆之先拿严家和仇鸾开刀,这是要先声夺人,顺带清理对手。他笃定严家和仇鸾不敢不低头。有这两家在前,随后就如水银泻地之势。谁敢不交,便是逆流而动!”
锦衣卫大堂里,陆炳半边屁股坐在铺着厚垫子的椅子上,沈炼正在给他分析当下局势。
“户部的人没去指挥使家中,下官以为,这是……”沈炼肆无忌惮惯了,但对这位恩主却口下留情。
“他在忌惮陛下。”陆炳幽幽的道。
……
“元辅家交了,咸宁侯交了,随后驸马家也交了。”
芮景贤弯着腰,说着最新情况。
“陆炳那呢?”嘉靖帝问。
芮景贤低头,眼中有遗憾之色,“户部的人还没去。”
“庆之此次行的是杀猴儆鸡之策,怎会漏过陆炳?”嘉靖帝略一思忖,摇头笑道:“那瓜娃子,这是给朕留面子呢!”
……
“不弄陆炳,不是伯爷忌惮陛下,而是给陛下留面子。”
家中的宴席要晚些,徐渭和张居正在前院外书房里烤火等待吃饭。
张居正对蒋庆之的了解不如徐渭,他说道:“陆炳毕竟是陛下奶兄弟,睁只眼闭只眼也没人会说。”
“你故意不说他的身份。”徐渭指指张居正,“凶名赫赫的锦衣卫指挥使,谁敢去触他的霉头。事后被锦衣卫盯上了,一家子遭殃。”
“总有不怕死的。”张居正笑了笑,“再有,真要杀猴儆鸡,陆炳便是最好的一只猴。伯爷可不怕这位。大不了遣一心腹去索要账簿就是了。”
“情义啊!”徐渭莫名想到了杨招娣。
二人之间的关系进了一大步,徐渭有些急切,但杨招娣却要顾及父母的想法,总是说再等等。
“那位荆川先生你知晓多少?”徐渭突然问。
张居正摇头,“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也知之不多。”
“他曾是心学巨擘,也曾是前途无量的官员,可却把这一切弃之如敝履,洒脱不羁之极。”徐渭叹道。
张居正挑眉。“你徐文长以洒脱不羁自居,可却不及此人!”
徐渭刚想反驳,外面传来了孙重楼的喊声,很是快活,“开饭了!”
徐渭起身,说道:“这便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荆川先生的入伙宴。”
张居正起身,“伯爷颇为尊重此人。”
“说是知己。”
“知己吗?”
“你可是想说那咱们是什么?”
“你说呢?”
“咱们……伯爷曾说,一家人。”
“家人?”
“有次伯爷被夏公灌醉了,搂着夏公的肩头说什么……亲,要给好评哟!夏公当夜辗转难眠,想了一宿都没想到这话什么意思。”
“啧!那今日要不要……”
两个男人在书房外相对一视。
“必须的!”
伯府的饭堂是在蒋伯爷的亲自指导下装修的,走的是明净风,也就是爽朗大方亮堂。蒋伯爷说过,吃饭吃的是心情,心情好,吃嘛嘛香。
一进去就能看到墙壁上的两幅字画,画的是几根修竹,寥寥几笔,却画出了一股子飘逸出尘的气息。
饭桌是原木色,也就上了清漆。当时有人建议是不是弄个大红色的漆,被蒋伯爷一脚踹了出去。
——嘴里吃着牛羊猪肉,看着红色的桌子,你能想到什么?
蒋庆之会想到杀猪。
蒋庆之的父亲来自于一个乡村小镇,名曰小镇,全镇的商业都集中在一个场坝,也就是一个小广场。场坝周边都是店铺。出了小广场,外面零星有些烟店。晚上想买什么,对不住,明日请早。
那地儿穷,蒋庆之在小学前被父亲丢在老家,每日天不亮去放牛,回来饿的前胸贴肚皮,见到什么都觉得好吃。
每逢镇上有人家杀猪,蒋庆之便跑去看热闹。
“一群人连抓带压,好不容易把肥猪弄到了案板上,用绳子捆了。屠夫一刀子下去,猪就哼哼挣扎,血浆就和喷水似的,顺着飞溅到盆里。他的帮手从猪脚那里开个口子,凑着口子奋力去吹,吹的腮帮子发酸了,这才把猪给吹胀起来。接着有人用滚水泼,刮毛,开膛破肚……”
开饭前,蒋庆之要发表迎新贺词,众人都以为他会说些唐顺之的牛笔之处,表示热烈欢迎。
“伯爷连这个都知晓?”张居正有些纳闷。
“我也不知。”徐渭满头雾水。
“有帮忙的在猪血中放盐搅拌,猪内脏弄出来,心肝加上骨头和大块肉一起炖煮。啧啧!那味儿。一大锅熬煮熟了切片,加点蒜泥……”
蒋庆之说的众人口水狂涌。
他看着众人,“在座的能在此刻坐在一起,都是缘分。”
“夏公。”蒋庆之指指夏言,“我进京路上遇到夏公时,觉着这个老头虽说落魄,却梗着脖子,可见是个有趣的,便过去攀谈。这是缘分不是。”
夏言莞尔点头。
“老徐。”蒋庆之第二个点徐渭的名,张居正很好奇二人是如何凑在一起的。
“老徐当初在隔壁教女弟子,这人倨傲,不过却和老胡对上眼了。”蒋庆之指指徐渭。
徐渭笑道:“当初我压根没看上伯爷。”
“就一米虫,是吧?”蒋庆之笑道。
徐渭点头。
张居正暗自叹息,心想蒋庆之能这般折节下交,而且能毫不讳言自己当时的境遇,这份心胸就把许多人比了下去。
“至于老胡,这是正儿八经的不打不相识。”蒋庆之笑着说了自己和胡宗宪之间的恩怨,“……我一看此人这般可怜会是谁,仔细一瞅,这不是胡御史吗?就在总兵府外面,拿着个酒葫芦,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
“哈哈哈哈!”众人狂笑,连胡宗宪自家都在笑。
蒋庆之目光转动,“周夏在城外忙碌,叔大初到,我不想揭短……”
他看了徐渭一眼,徐渭干咳一声,“当初伯爷在翰林院以一敌百,说的那些所谓的天之骄子无言以对。事后叔大为伯爷仗义执言,被翰林院的人围殴。”
“围殴也就罢了。”张居正被气氛感染,自嘲道:“后来我为墨家和伯爷说了几句公道话,便被翰林院上下迁怒。”
“这是因祸得福。”徐渭说道:“上次叔大回翰林院,往日打压他的那些人都换了个嘴脸,恨不能把他供起来,只求他在伯爷这里味自家说句好话。”
蒋庆之干咳一声,“咱们因缘而聚,为的是一个共同的目标,新政!大明!”
他缓缓看着众人,“大明弊端重重,这些弊端就如同一头肥猪。我是屠子,可一人按不住这头肥硕贪吃的猪。动了刀子,就得有人去吹气,有人搅拌猪血,有人开膛破肚,有人熬煮大骨头,有人切菜,有人打酒……独木不成林,一个好汉三个帮。”
蒋庆之指指含笑的唐顺之,说:“今日家中来了个新人,荆川先生。”
唐顺之缓缓起身。
拱手。
“唐顺之见过诸位。”
唐顺之以往没少来伯府,此次是入伙,蒋庆之专门弄了个加盟仪式,可见对唐顺之的尊重和看重。
众人起身行礼。
“见过荆川先生。”
蒋庆之微笑道:“这个家中各司其职,荆川先生觉着自己是做什么的?”
唐顺之看了他一眼,摇头笑了,“我?吹个气吧!”
蒋庆之举杯。
“那么,就让我等联手,为这个大明,吹一口气!”
“干!”
第880章 沈炼的失落
“唐顺之去了新安巷。”
锦衣卫的消息很灵通,陆炳叫来沈炼,“新安巷大开流水席,唐顺之去了伯府,你以为,蒋庆之为何事庆贺?”
“新政开门红!”沈炼毫不犹豫的道。
“开门红。”陆炳眯着眼,想到家人先前来请示自己,该如何应对清查田亩之事。
“严嵩开头,是文官。仇鸾是勋戚,崔元是外戚,就差将领了。”沈炼突然想到了唐顺之,在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刻,他去伯府……这是想作甚?
他就不怕惹火烧身?
“唐顺之大才。”陆炳缓缓说道:“你可去接触一番,若是可能……拉过来。”
“难。”沈炼摇头。
“试试总是好的。”陆炳眸色微冷,“当下的京师与天下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是风雨欲来之势。许多人在观望,就如同一堆浇了油的柴火,只等着一个火星子。大势如潮,人人自危,我需要人手。”
他不缺动手的人,缺谋士。
唐顺之大才,尽人皆知,严党拉拢过,许以前程,唐顺之压根不搭理。
“告诉他,我许他来去自由。”
沈炼看了陆炳一眼,这位指挥使看似温和,实则最是睚眦必报,最是小心眼。就如同他,来到锦衣卫后,也曾想过离去。但只是冒个泡,就被陆炳压了回去。
“是。”
沈炼到了新安巷,巷子口的大树下,几个乞丐正端着大碗,蹲在那里吃喝。
巷子里很热闹,声浪涌了出来,笑声,喊声,划拳声……
沈炼有些好奇,走到乞丐们身边,问:“为何不去吃流水席?”
莫非是被嫌弃了?
蒋庆之曾说过红尘有阶层,但在自己的眼中却无阶层。都是人,没有谁比谁更高贵。
那么,这些乞丐呢?
沈炼莫名的想找到蒋庆之心口不一的证据,仿佛如此就能获得优越感。
老乞丐抬头看了他一眼,“咱们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