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说道:“既然做大事,就该把这些尽数舍弃。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是个机会。”张居正微笑道:“严嵩父子不舍田地人口,便会想办法遮掩躲避,咱们不动声色,寻到证据后雷霆一击……”
“此事莫让伯爷知晓。”
“你也有这个打算?”
“你以为我在直庐是作甚?”徐渭淡淡的道:“严府管事来禀告此事时,我故意寻个由头,在外面听了一耳朵。”
“如何?”
“气急败坏!”
“如此,此事可成。”
“藉此让严嵩父子倒台,伯爷顺势接过票拟大权。”
“陛下怕是会让崔元或是徐阶加入,这是帝王心术,哪怕是父子之间也会如此。”
“崔元无碍,徐阶此人却是大碍。若是能寻机弄掉他……”
“徐阶擅隐忍,伯爷执掌新政,可插手京师各部,拿他的礼部开刀。”
“挖他的根基。”
“若是他还能隐忍,崔元势单力孤,可拉拢一番,加上成国公,在政事堂中排挤徐阶。”
“效仿严嵩父子。”
“正是。”
“你,不错。”
“你也还好。”
两个当世最聪明的男人相对一笑。
……
严世蕃在碎瓷中小心翼翼的过来,搀扶着欧阳氏,“小心脚下,来人,赶紧弄干净。”
欧阳氏在严嵩身边坐下,二人中间隔着个小几。严嵩干咳,“此事只是一说。”
“一说?”欧阳氏依旧杵着拐杖,“家中田地我历来不管,有多少?”
严嵩不自在的道:“为夫也不知。”
“东楼。”欧阳氏看着儿子,“说话。”
严世蕃别过脸去,“不少。”
“不少是多少?”
“大概……娘你管这些作甚?”
“我不管谁管?谁敢管你父子二人?”
“娘,我和爹在陛下身边行事,功劳苦劳都有。咱们富贵了,可儿孙怎么办?不多留些田地给他们,这个宰辅白做了不成?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大明上下贪腐成风,爹为宰辅,弄些田地算的了什么?陛下知晓也不会怪罪。”
严世蕃见母亲面色不善,便叹道:“娘,皇帝不差饿兵。要想臣子勤勉忠心,就得给出好处,这是交换。
娘你别发火。就说忠心,那些满口忠心耿耿之辈,有几个是发自肺腑?能升官发财,好说,陛下万岁,万万岁。不能,对不住。”
“住口!”欧阳氏听他越说越离谱,把拐杖顿了顿。
“娘。”严世蕃看了严嵩一眼,严嵩叹息,“夫人,这是惯例。为官最要紧的不是什么本事,而是和光同尘。”
“别人贪,你也贪。”欧阳氏说:“我是后宅妇人,也管不了什么国事,偶尔听听书,听听那些人说些外面的事儿,也算是开个眼界。大明当下如何,我也就是知晓个一星半点。夫君说人人都贪,那么我想问问,陛下行新政为何,可是要扭转这个风气?”
呃!
严嵩看了儿子一眼,暗示他来。
严世蕃苦笑,“娘,陛下是有些这个意思。”
“你父子二人是谁的人?”
“自然是陛下的。”
“陛下如今要往东走,你父子却要掉头往西行。你们觉着陛下能忍?”
“此事神不知鬼不觉,我自有手段。”严世蕃觉得这不是事。
“多少人在盯着咱们家,盯着你们父子。”欧阳氏摇头,“夫君糊涂,东楼是胆大包天。我不懂什么帝王心术,只知晓一事,夫君。”
“嗯!”严嵩被老妻看的头皮发麻。
“陛下遁入西苑二十余年,依旧能牢牢掌控住这个天下,古往今来的帝王中,可算是手段了得?”
“陛下……”严嵩回想了一番嘉靖帝从登基到当下的经历,不禁点头,“论手段,陛下堪称是了得。”
“就这么个手段了得的帝王,在你父子二人眼中竟然能随意摆弄?东楼说什么自有手段,你那手段能比陛下了得?”
欧阳氏顿顿拐杖,“就算是你手段了得,能遮掩了家中田地人口,今日遮掩,明日遮掩,你觉着能遮掩一辈子?一旦事泄,陛下震怒,咱们家能讨好?”
严世蕃闭上眼,他不想和自家老娘争执。
“就算是能遮掩……我时常请了女先生进府说书,说到前朝君臣时,女先生都说当今陛下宽厚。你二人觉着呢?”
父子二人默然。
“夫君老了,精力不济,时常犯糊涂,按理该退了。夫君让东楼进直庐代为理事,陛下可曾呵斥?是默许。”
“娘,陛下离不得咱们。”严世蕃说。
“什么叫做离不得?”欧阳氏摇头,侍女过来奉茶,她接过递给了严嵩,自己接了第二杯,喝了口茶水后,她说道:“当年夏言压制夫君,夫君恼火不已,回家也牢骚不断。我才得知夏言在朝中一手遮天。可是如今你父子二人的态势?”
严嵩回想了一番,点头。
其实,夏言当年比之严嵩父子是有过之而不及。
当年夏言不但权倾朝野,而且膨胀到了想和道爷分庭抗礼的地步。多次和道爷发生小冲突,这才引发了道爷的反弹。
“我不懂什么官场。不过想来人心都是一样的。”欧阳氏说:“家中管事也有那等得意的,自觉没了自己,那些事务就无人能理清。于是得意洋洋,手越伸越长,直至我忍无可忍,一刀子剁了那只手,随后换个人,那些事务反而越来越好。夫君想想可是?”
严嵩接替夏言后,迅速稳住了朝局。他汲取了夏言的教训,对嘉靖帝堪称是俯首帖耳,恨不能把自己的肚腩时刻展露在道爷眼前,以示臣服和忠心耿耿。
“若是换个元辅,就说那位长威伯,我在后宅都知晓,此人对陛下忠心耿耿。”见严世蕃不以为然,欧阳氏冷笑,“连家中人都说,那位长威伯接手新政之事,必然不得善终。可此人却毫不犹豫的接手了。此等人可能重用?可比你父子更让陛下放心?”
严嵩叹道:“娘子不知帝王心术,制衡之道……”
“后宅亦有制衡之道!”欧阳氏淡淡的道:“我没有千头万臂,也没有顺风耳,千里眼,要想管好家中,唯有让管事们之间有些龃龉,有些利益纷争,如此人人都是我的耳目。”
呃!
严嵩惊愕的看着自己的老妻,“你……”
这还是那个看似垂垂老矣,整日在后宅中念佛的老妻?
严世蕃也颇为震惊,“娘,你……”
“都以为我老糊涂了?”欧阳氏缓缓起身,“当年陛下用夫君制衡夏言,上次我听东楼提及了那个谁……徐阶,那人便是牵制夫君的吧!若是蒋庆之上位,难道徐阶不能牵制他?就算是不能,外朝多少臣子任由帝王任用。做人……”
欧阳氏看着他们父子,“最要紧的是,莫要自以为是。”
第877章 我来,便是与你并肩
“你父子二人以己度人,觉着陛下会视而不见,或是心生侥幸,觉着陛下会不知你们的谋划。可我记得那个谁……锦衣卫的那个……”
“陆炳。”严世蕃不耐烦的道。
“对,就是那个陆炳。”欧阳氏说,“听闻锦衣卫在京师安插了不少耳目,你二人觉着咱们家中可有?”
“有是有的。”严世蕃淡淡的道:“不过咱们身边都是世仆。”
“世仆!”欧阳氏笑了,“世仆最贪。”
“他们的身契都在家中,但凡敢反水,弄死了事。”严世蕃冷笑,对仆役他从不手软,但凡发现不对劲的,先处置了再说。
“当年夫君也曾踌躇满志,满腔热血与正气,可如今却……”欧阳氏叹道,“人都会变。什么忠心世仆,忠心是别人给的好处不够,无法让他们动心罢了。锦衣卫出手,你觉着那些所谓的世仆能不动心?”
欧阳氏叹道:“来人。”
管事进来,他方才听到了欧阳氏的一番话,此刻有些尴尬。
“就在方才,出去的有几人?”欧阳氏问。
“三人。”管事说。
“可盯牢了?”
“都跟着呢!夫人放心。”
“好。”
欧阳氏随即闭目养神。
严世蕃看了老爹一眼,严嵩摇头,今日的老妻气势十足,他也有些发憷,“夫人,你这个……”
“等着就是。”
“娘,我那边还有事。”
“等着!”欧阳氏闭眼道:“什么事能比得上此事?”
没过多久,管事再度进来。
“夫人,那三人中,一人去了隔壁巷子的一家酒肆,有人接头。一人去了一家青楼,接头人看着面白无须,声音阴柔……”
“东厂!”严世蕃变色。
“第三人是去了一家书院。”
“徐阶那个狗贼!”
“不是徐阶。”严嵩面色发青,“是那些士大夫。”
锦衣卫,东厂,士大夫。
三家眼线。
“先前东楼砸了一地瓷器,动静不小,所为何事一目了然。消息传到那些人耳中,他们会盯着咱们家,但凡有人出城便会紧跟不舍。一旦发现了遮掩田地人口的证据。”
欧阳氏杵着拐杖,缓缓站起来,“明年今日,你父子二人,咱们一家子,大概就在牢中过了。”
欧阳氏叹息,“这事儿,我做主。来人。”
“夫人。”
十余管事鱼贯而入,竟然是早就准备好了。
“把家中的田地人口的账簿,尽数送去户部。”
“夫人!”
“娘!”
哪怕知晓此事不可为,可那庞大的利益依旧让严嵩父子不舍。
历史上就是如此,严嵩父子二人贪腐、买官卖官的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肆无忌惮。
贪婪是最大的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