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88节

  织田信长的猩红阵羽织,出现在数百步的粮仓甬道之中,阵羽织往往套在甲胄之外,织田信长喜欢红色,还喜欢泰西的披风,他的身后是两队甲士,背着母衣,一队赤红,一队玄黑。

  这两队人马是赤母衣众与黑母衣众,他们背后背着的笼子一样的东西,就是母衣,用来防备箭矢。

  森兰宗介面色平静的将准心套在了织田信长的头顶之上,今天的天气很好,没有风,风会影响平夷铳的精准,森兰宗介的面色十分平静,心里默默地计数,在六十步的时候,他扣动了扳机,燧石扣在了火镰之上。

  “砰!”

  铅子旋转着出膛,飞向了织田信长,这第一下,没有击中织田信长,而是击中了织田信长背后的赤母衣众,粮仓甬道阵型大乱,而森兰宗介面色平静的来到了第二架平夷铳的面前。

  第一发没中的原因,是森兰宗介错误的估计了平夷铳的威力,铅子自然下落小于他的估计。

  “砰!”

  铅子再次旋转着出膛,带着破空声,再次飞向了被重重保护的织田信长,这一枪仍然没中,不过不是森兰宗介打偏了,而是织田信长被保护的太好了。

  “砰!”

  第三枪刚刚击发,森兰宗介就知道,打不中了,因为在火铳爆鸣的时候,织田信长有了规避的动作,一个懒驴打滚,虽然狼狈,但躲开了这索命的一击。

  森兰宗介叹了口气,盘坐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刺杀失败了,他从腰间摸出了肋差(短刀),准备切腹,他不想连累到自己的恩人赤松则房,这把刀还是赤松则房赐给他的。

  他没有介错人,所以这一刀要准,要狠,没有被救活的可能。

  在切腹之前,森兰宗介回顾了下自己简短的一生,他勤奋努力刻苦,甚至道德上也算是一个好人,但他的父亲死了,母亲、女儿被当成了人牲祭祀,他的妻子背叛了他,儿子死在了饥寒交迫之中。

  这一切的不幸,究竟是他的错,还是织田信长的错,还是世道的错呢?

  不过这一切的不幸,就要结束了,他高高的举起了肋差,用力的插进了自己的腹部,用力一转,横拉了一下,血液喷洒而出,落在了平夷铳,斑斑点点,剧痛传来,他依旧狠狠的盯着织田信长。

  森兰宗介的表情很快泛起了疑惑,因为粮道内的武士没有冲上来,而是陷入了苦战之中,喊杀声、箭矢的破空声、铁炮等火器的爆鸣声,此起彼伏,整个粮道内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

  森兰宗介强撑着注视着战场,早知道,就不自杀了。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时刻,他露出了一抹满意的笑容,倒在了平夷铳前,因为织田信长陷入了苦战之中,越来越多的武士,冲进了狭窄的粮道之内。

  不仅仅是赤松则房造反了,在这一天,很多大名们,选择了造反。

  织田信长忘记了,他这条命是谁的,他这条命不是他的,是大明皇帝的。

  因为本能寺之变中,大明军在李诚立的带领下,进入了本能寺,救下织田信长。

  本能寺看似是明智光秀发动的,但能够发生,本身说明,在倭国,想做明智光秀的可不止一个人,多少人蠢蠢欲动的野心,都因为大明军在侧,而动弹不得。

  这是一种默契,大明册封了倭国国王,大明守备千户所提供了保护,这些大名们,不敢有任何的动作。

  当织田信长打算对大明使者动手的时候,这种默契被打破,所有人都开始了动手。

  “噗。”

  一把太刀砍在了织田信长的肩膀上,很快,他的背后又被太刀划开,一刀两刀,刀光剑影之中,一道道的箭矢、铅子呼啸而至。

  织田信长拼命的反击,但他已经完全力竭,他跪在了地上,又中了几刀之后,倒在了血泊中,看着甬道狭长的天空,喘着粗气,忽然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

  他累了,真的很累,他宁愿做回那个尾张大傻瓜,也不愿意再做这个名不副实的天下人了。

  他竭尽所能的想要带领倭国走出困境,他想要倭人过得更好一点,而不是饱受战国战乱之苦,他努力了,倾尽全力,但最终功亏一篑。

  让他无奈的是,他最终没有死在大明军的手中,而是死在了自己人手中。

  他歪了歪头,看向了急匆匆跑来的大名们,他们面色焦急,拼命的击退了袭击的武士,冲到了织田信长的身边,大声呼喊着医官前来诊治。

  这是在惺惺作态,即便是在倭国,也没人愿意承认自己就是那个叛徒,等到他必死无疑的时候,再冲过来表现自己的关切。

  至于这些大名、倭国,日后会怎样,只有天知道了。

  织田信长没有留下任何的遗言,缓缓的闭上了双眼,离开了人世,离开了这片他用力守护过的土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额…”高启愚站在牙旗之下,端着千里镜,看着二条城发生的种种,愣愣的看了许久才说道:“我抱着必死之心而来,就是为了看他们内讧不成?”

  “我倒是忽略了倭国喜欢下克上的风气。”李诚立一脸哭笑不得的说道:“要不是大明军镇着,这帮大名,恐怕早就动手了。”

  高启愚有些无奈的说道:“下榻迎恩馆,等着倭国内斗出一个结果再说吧。”

  都是带兵的大名,不达成共识,织田信长就暗地里自己调兵,要袭杀大明使者,这个结果,大明方面的使者团,都没想到。

  到了下午的时候,京都传来了消息,织田信长重伤,正在紧急救治之中,还请天使稍安勿躁,这个消息一出,高启愚就知道,织田信长已经死了。

  如果真的是重伤,就会隐情不报,一直等到有个结果,才会对外宣布,既然对外宣布重伤,基本可以肯定已经死了,让所有人做好准备。

  秘不发丧,确定权力交割,这种事,在哪里都不算罕见。

  这一等,就等了十二天的时间,一直到二月十四日,才有了确切的结果,织田信长真的死了,这十二天的时间,京都城内,时不时就会传来厮杀声,甚至有一次持续了三日之久。

  到了二月十四日,杀戮其实还在继续,但是京都城把织田市交还给了大明使者。

  织田市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甚至没人惊动她,城里的大名们没有下手的原因,倒是很简单,因为她是大明派来的。

  杀了织田市,和杀了高启愚没什么差别,都是打了大明皇帝的脸,大明皇帝丢了脸,遭罪的就是他们这些大名了。

  又等了七天,到了二月二十一日,京都的厮杀终于结束,羽柴秀吉担任关白,被天皇册封为了太政大臣,获赐丰臣氏,至此倭国的实际话事人,成为了丰臣秀吉。

  “这份对织田信长评价的论断,我们并不认可。”高启愚看完了京都方面送来的文书,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将文书交给了使者,让他带回去。

  丰臣秀吉以关白的身份下的第一道关白令,就是给织田信长定罪。

  在这份近千字的关白令中,织田信长成了大恶人,一个依靠自己武力为所欲为、威逼皇室、残虐下人、破坏了神佛教权的大魔王、大恶人。

  丰臣秀吉给织田信长定了十宗罪。

  其一蔑佛诛圣,主要是焚比叡山延历寺,三千佛阁化焦土;屠长岛愿证寺,二万信徒填沟壑;更毁石山本愿寺,佛敌恶名远播唐土,这是事实,也是织田信长被称之为第六天魔王的原因。

  但其他的都是罗织罪名了。

  有的是胡说八道,比如其二乱破国体,假布武之名行暴虐之实,强征十五国农兵,致饿殍千里。

  就长崎总督府的长期观察,织田信长治下,平民的生活,比其他大名要好的多,毕竟织田信长的税率是一公二民。

  比如其七私通妖邪,把极乐教肆虐的问题,直接扣在了织田信长的头上,好像是织田信长的放纵,导致了邪祟作乱。

  有的则是把集体罪名,扣在了织田信长一个人身上。

  比如其八祸乱邦交,妄兴征朝之师,引天兵雷霆威罚,这件事又不是织田信长一个人干的,是这些大名的集体决策,是粮价飞涨养不起了,送到朝鲜战场自生自灭。

  这十条罪名,只有第一条勉强成立,高启愚不认可这样的评断,也不是为了织田信长正名,而是为了施压,更加明确的说:是在没事找事,无中生有,创造筹码,获得更多的利益。

  织田信长是有大明圣旨明确册封的倭国国王,就这么死了,继任者不是织田信长的后代,而是羽柴秀吉,这里面有太多的文章,可以做了。

  高启愚要一点点的试探倭国能够接受的底线,争取最大的条件,漫长的谈判,不会一蹴而就。

  高启愚写好了奏疏,将奏疏通过海防巡检送回大明,织田市已经辞行,会跟着高启愚的奏疏,一起回到大明。

  织田市站在堺市港的港口,这里依旧非常的繁忙,她看着京都的方向,仍然无法相信,自己那个无所不能的哥哥已经死了,就这么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中。

  织田市登船,海鸟飞过了甲板,海风在她的指间划过。

  或许,当初织田信长死在本能寺,还能少承担一些骂名。

第828章 鸡蛋从外打破是食物,从内打破是生命

  织田信长忘记了,忘记了他这条命是大明的,而不是他自己的,大明其实也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一点,否则处置会更加游刃有余一些。

  在织田信长调动兵马准备动手的时候,被大明册封、大明军强大军力所镇压的大名们的野心,再次如同雨后春笋一样生长了出来。

  这一次,大明军等在迎恩门,等着织田信长遣兵来战,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织田信长的葬礼十分的潦草,羽柴秀吉在获得了关白身份后,将其尸骨送回了尾张国,尾张国国民,将其草草的安葬了他父亲的身边。

  甚至连织田市都没有回到尾张国安葬自己的哥哥,而是选择了直接回到大明。

  织田市完全没预料到她的哥哥,会是这般下场,荒诞而又合理,她已经完全受够了这个泥潭一样的倭国,选择了一走了之,日后倭国的一切,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可能是织田信长最后一次如愿,从尾张国来,回尾张国去,重新变成了尾张大傻瓜,而不是布武天下大魔王。

  大明使团围绕着织田信长的身后名,和羽柴秀吉组建的新幕府展开了极为激烈的交锋。

  羽柴秀吉编出来的十宗罪,最终只剩下了一条罪名,就是灭佛,这一轮的交锋,大明大获全胜,这让织田信长的身后名,从恶贯满盈,变成了褒贬不一。

  这一轮交锋之后,大明获得了一些额外的报酬,那就是织田家仍然可以保留尾张国国主的身份,织田家全家都在大明,尾张守的任命,实际上归大明所有。

  等于说在这一轮没事找事,创造筹码的博弈中,大明获得了尾张七郡,这七郡成为了长崎总督府的一部分。

  织田信长营造的安土桃山城,也在博弈的范围之内,可很快传来了消息,在京都火并的时候,安土城突然燃起了大火,火势蔓延的速度极快,象征着信长威权的天守阁,在熊熊烈火中化为了灰烬,这标志着织田信长时代,彻底落幕。

  万历十六年三月初四,朱翊钧收到了高启愚的奏疏,以及织田市返回大明的消息。

  “倭国确实不感谢织田信长,前倭国六十六洲各有君长、不相统一,至信长征伐四出,皆臣伏,无敢异,为人雄杰多智,以朕看来,其才能十倍于秀吉。”朱翊钧看完了奏疏,起初眉头紧蹙,最后还是释然的叹了口气。

  本能寺之变,织田信长活了下来,但二条城粮仓甬道之变,织田信长没有活下来,略显潦草的结束了他复杂的一生。

  织田信长的军事天赋是毫无争议的强横,毕竟三次信长包围网,都被织田信长给破掉了;

  在倭国一众只能说是拟人的大名里,织田信长算是个好人了,他推行了一系列的改革,意图减轻倭国平民的负担,想让让农夫回到土地上。

  在朱翊钧看来,无论怎么讲,织田信长都努力过了。

  至少在消灭倭寇这件事上,织田信长的立场和大明是一致的,倭国也饱受倭寇之苦,农夫不在土地上,四处流浪,自然是倭患频发。

  “陛下,织田信长怎么说也算是个人物,他就没想到吗?这些个大名们会在他失去大明庇护的时候,立刻跳出来,乱刀将其砍死?”冯保低声说道:“陛下,臣怎么觉得织田信长是在自杀?”

  “打是打不赢了,大明军的进攻,绝不会跟胡元那般胡闹,水文地理勘测了十数年之久,期盼着神风出现,这不是在赌大明军不谨慎吗?朝鲜六大战,加上对马岛之战,大明军的谨慎,他看在眼里。”

  “可是议和,就代表着他要承担历史罪责,大明大胜,条件肯定苛刻无比,这割让海权、矿权,日后得挨多少的谩骂?”

  “所以,左右为难之下,见到了织田市并没有受到苛责,索性直接选择这种几乎于自杀的方式结束?”

  冯保作为宫里人,有个风吹草动,他都会谨慎再谨慎,织田信长调动人马要杀大明使者高启愚,动作太明显了,难道在进入粮仓甬道之前,织田信长都不派自己人,扫除可能存在的危险吗?

  已经经历过多次刺杀,本能寺之变之后的织田信长,居然如此的大意!

  这种近乎于荒诞的结局背后,大抵是织田信长真的无计可施了。

  “大明驻倭牙兵什么实力,织田信长又不是没见过,他难道指望他那一千五百母衣众,对抗大明精锐?”

  “陛下,他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的遗言。”冯保补充了一条证据,织田信长是有很多机会留下遗言的,比如见到织田市的时候,比如在那些大名们惺惺作态的时候。

  冯保判断,织田信长最后时刻,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以愚蠢的最后冲锋,给自己的人生画上一个句号,不是被自己手下杀死,就是被大明军杀死。

  “你说有道理,但已经无从考证了。”朱翊钧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赞同了冯保的看法,继而摇头说道:“他到底是不是自杀,朕总不能把他叫到人间来问一问吧,人都死了。”

  历史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从不曾为谁停留,也不会再改变,如今织田信长究竟意欲何为,最大的意义,就是为织田信长复杂的一生,塑造出一个极具戏剧性的结尾。

  “陛下,云南道御史杨寅秋,纠户部尚书王国光六罪。”冯保将一本奏疏递到了御前,而后将另外两本奏疏打开说道:“这是大司徒的陈情疏和致仕疏。”

  “擅支工部银一万两挪用修家宅,罪一;这一万银,是朕准过的,修的是老库的火房,大司徒的宅子,是朕内帑出钱修的!胡说八道,指鹿为马!”

  “觉得朕年纪大了,老糊涂了,记不住事儿了?朕才二十六岁!”朱翊钧看到第一条罪状,就立刻拍了桌子。

  如果确有其事,朱翊钧打算走八辟特赦,给王国光一个体面,但这第一件事,就是指鹿为马!

  户部老库火房和王国光家宅,是一起修的,但修宅子的钱,是朱翊钧给的,他每一笔钱花到了那里,都记得非常清楚。

  王国光根本没有擅支!

  王国光在奏疏里,也是自陈情况,修是一起修的,但家宅是宫里直接出钱,这内帑的帐,大明御史们也没办法去看,所以发生了这样的误解,看起来像是王国光挪用了一万银修家宅。

  这个误解在坊间也流传了一段时间了,御史风闻言事,信以为真。

  六件事都是大同小异,御史不了解事情的全貌,事情全都是张冠李戴。

  “咦,这个罪四,大司徒纳沧州知州张与行,所献美女二人。”朱翊钧兴趣盎然的说道:“这事是真是假?大司徒爱美人,跟朕说呀,朕给他赏赐十二个万国美人。”

  “假的。”冯保言简意赅,直接告诉皇帝,大明士大夫真的不稀罕美人,更别说万国美人了,对于王国光而言,他更喜欢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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