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87节

  “大鸿胪,织田信长不同意也没事,我们可以和其他的大名联系,派往其矿山驻军就是,至于织田信长同意不同意是他自己的事,大名们和咱们达成了共识就行,不是吗?”黄斌侧着身子,笑着说道:“事情可以变通一下。”

  “倭国不是咱们大明,倭国这地方都是割据的大名,也不是事事件件,都听他织田信长的。”

  黄斌从一开始就劝高启愚收受商人的赠礼,目的其实就是这个,先跟织田信长谈,他不同意,就直接跟大名们谈,谁答应,自然不会被大明军和水师攻击,给脸不要脸,那大明火器,未尝不利。

  分而化之,各个击破。

  高启愚跟陛下越来越像,这办法还有很多,就急匆匆的奔着掀桌子去了,有些绕一圈,同样能达到大明想要的结果。

  “有理!”高启愚和李诚立眼前一亮,他们显然是大明人思维,外交大事,都要陛下定夺,但倭国的框架,这和大明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高启愚和李诚立同样被大明集体意识所支配,思考问题的时候,没有充分考虑到过的情况。

  倭国的一片混乱之中,新的权力网正在悄悄的形成。

  福建商帮胆子大手腕狠,主要营生就是倭奴和倭女;而浙江商帮更擅长算计,他们拨弄着算盘,计划着用复利掏空每一个倭人,然后把他们卖给福建商帮;宁波帮商人在倭国弄起了金银行,帮倭国人保存金银等物,开具金银票到长崎总督府兑换;

  倭国的大名们利用商人操弄着物价谋取暴利,极乐教徒们在快速割舍到自己一切能割舍的关系,一心想要踏上大明这个彼岸;游廊里的游女,悄悄将客人们支付的白银、黄金、宝钞,存在宁波帮的金银行里,并把攒下来的银票视为逃离游廊的唯一希望。

  这其实是一场剖心换骨式的蜕变,是幕府的的最后残余,如果倭国能够挺过去骤变,也有可能迎来新生,迎来新时代的第一缕曙光。

  织田市赶到了京都,居住在了本能寺中,这里已经修缮一新,看不到当初本能寺之变的熊熊烈火。

  她走在本能寺里,有些恍惚,如果她没有离开倭国,而织田信长被烧死在这里,她又会是怎么样的下场?可能为了自保,嫁给一个忠于哥哥的大名,然后在其他大名的进攻中,死在战火之中。

  作为织田信长的妹妹,这大约已经是最体面的死法了。

  “将军找你。”森兰丸找到了在寺庙井边发呆的织田市,请织田市入内说话。

  织田信长还是喜欢住在本能寺里,当然他现在带兵很多,不会再被明智光秀这类的反贼给逼到穷途末路了。

  “你代表自己还是代表大明而来?”织田信长看着对自己行礼的妹妹,有些冷漠的问道。

  织田市闭目片刻才开口说道:“我代表我自己吧,大明是天朝上国,并没有为难我一个女人的打算,这次派我来,大约是找个熟悉的哥哥的人。”

  “我尽力了,但大明在仁川汉城之战后,就不再沟通,我见不到礼部的官员。”

  “不,其实你代表大明来的。”织田信长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坐吧,不必拘谨,大明皇帝派你回来,你说什么不重要,只要我看到你,我就明白皇帝的意思了。”

  “你没有变老,这证明你在大明生活的很好,大明终究是天朝上国,说话算话,有大国的气量。”

  “是拿我威胁哥哥做出不明智的决策吗?”织田市有些焦急的问道。

  织田信长摇头说道:“不会,个人左右不了国朝之间的竞争,而且你还不是那么重要的个人,即便是我不答应把矿权交出去,皇帝也不会拿你怎样,顶多把你们送回来。”

  “哥哥要答应议和吗?”织田市有些失神的问道。

  “我不知道。”织田信长摇头说道:“我本来以为大明的檄文就是说说而已,既然已经拿下了对马岛,哪有不进攻的道理?所以我才下了固守令,结果大明突然遣使来谈。”

  “打乱了一切布置。”

  织田信长以为大明皇帝的檄文都是说说而已,成祖文皇帝还说要清君侧呢,结果建文君不明不白的消失的无影无踪。

  皇帝这一遣使,把织田信长彻底架在了火架上,是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第827章 织田信长之死

  大明皇帝派出了使者,来倭国京都议和,这打了织田信长一个措手不及。

  大明用力过猛,让织田信长这些大名,错误的判断了形势,以为大明要乘胜追击,直接进攻倭国的本土,一时间,引起了倭国所有大名的同仇敌忾。

  固守令是在这个背景下颁布的,大家都积极响应。

  结果高启愚这个使者到来,让本来的同仇敌忾出现了巨大的破绽,倭国内部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割裂。

  大明似乎很擅长这样的拉扯,这一拉一扯之间,就把倭国的凝聚力给拉扯散了,分歧再次出现。

  倭国的大名,一部分认为,大明作为战胜方,只要求驻军,属实是皇恩浩荡了,反正这些金银铜铁,开采出来后,唯一的去向,也是到长崎总督府换取宝钞,现在大明驻军后,这些矿产,会根据开采量,兑换通行宝钞。

  而另外一部分大名,则坚定的认为,应该拒绝大明的一切议和条件,积极备战,防止大明军的全面进攻,这次议和,就是为了将倭国分化,要警惕,要杀死高启愚,让所有大名走投无路,必须一致抗击大明。

  织田信长,非常纠结,甚至,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一方面,他知道打不过了,前线死伤过于惨重,军心已经完全涣散,这个时候的顽抗到底,是困兽犹斗而已,大明甚至不需要自己进攻,沿海征召一批倭寇,四处袭扰倭国疆界,就能把倭国折腾的鸡犬不宁。

  而另一方面,织田信长清楚的知道,如果这次答应议和,倭国就彻底完了,因为人心就像沙,散了,就彻底无法凝聚在一起。

  这一次还能同仇敌忾,但大明通过这次的议和,让大明军处于战争的间隙,得到了休整,下一次再打过来的时候,倭国的大名,还能像这次一样的同仇敌忾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不能。

  “这一次的投降,就是彻底的投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织田信长有些不甘心的说道:“我还想再试一次,等高启愚入京都的时候,就杀了他吧。”

  织田信长还要试一次,不答应议和,杀了高启愚祭旗,再依赖一次神风,再创造一次奇迹,他相信,这次仍然可以。

  “保重。”织田市有些悲哀,拜了拜,选择了离开,她不知道如何劝说,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皇帝派她来,只是展现一下诚意,大明皇帝的说话算话。

  她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她改变不了织田信长的决定。

  这无疑是一个疯狂的决定。

  织田市可以理解织田信长的决策。

  在军事上,大明已经从半火器完全迈进了火器时代,快速帆船的庞大,让人绝望,倭国传统的武士战术体系完全无法抗衡新体系作战,赖以生存的山城,对大明而言不过是个难开的乌龟壳罢了。

  倭国的武士、足轻在逃亡,宁愿被白鸡毛羞辱也不愿意上战场送死,军事在崩溃。

  在经济上,大明完全开海,让倭国完全处于经济依附的发展状态,矿产宝钞这种机制,从经济基础上分化了倭国,有人获利有人受损。

  织田信长预见到了经济主权的沦丧,倭国本身的小农经济体在无序的崩溃,这不是大明主动结束小农经济,无序的经济崩溃,击垮了倭国所有的共识,所有人都处于迷茫之中。

  在文化上,极乐教的兴盛,代表着倭国礼崩乐坏,最基本的秩序已经无法维持,没有秩序,就没有权力的稳固。

  多个维度上的困境,最终将织田信长推向赌国运的决策:

  织田信长不是盲目相信神风,而是清醒认识到,在大明帝国系统性的进攻下,任何常规策略都注定失败。

  只有赌国运,豪赌一次,才有破局的可能。

  杀死使者本质是通过制造不可调和的冲突,来强行维系国内共识,更加可悲的是,织田市清楚的知道,无论织田信长选择战或和,都不影响结局,大明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冲击着整个世界,不仅仅是倭国。

  织田信长这种殊死一搏,只是为可能的变数争取时间,但变数是什么?是神风?是偶然的军事胜利吗?

  哪怕是真的偶尔打赢了,大明皇帝那种决绝的性格,绝对不会和忽必烈一样善罢甘休,大明可以输很多次,而倭国只能输一次。

  这本质上是一场名为文明的战争,从大明初步完成万历维新之后,大明已然获胜。

  织田信长的决定,只对织田市说过,但他要调动武士,对大明使者动手,不可避免的引起了京都一些无端的猜想,很快,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了堺市港的馆驿。

  “从各方面的消息来看,织田信长要动手了。”李诚立分析了从海防巡检手中获得的塘报,得到了一个结论。

  大明守备千户所要带一千五百人护送使者,早就通知了倭国,面对装备如此精良的大明军,织田信长想杀人,调动的兵力,是无法瞒住海防巡检的情报网。

  “我还是要去。”高启愚想了想说道:“千户所守军,就不必跟我去搏命了,毕竟是敌人的主场。”

  京都是织田信长的主场,高启愚非要前往,十分的危险,就没必要让军兵跟着他一起冒险了。

  “咱家跟着大鸿胪走一趟,咱家贱命一条,织田信长最好和他说的那样勇敢。”黄斌带着一些戏谑的说道:“一个勇敢者的游戏,谁先低头,谁就处于竞争的劣势之中。”

  勇敢者游戏,有一点像孩子在斗气,谁都不肯低头,谁低头谁就是服软,这在外交领域,是非常常见的博弈手段,是高风险的战略博弈。

  双方都在冒险,试图通过胆识和策略压倒对方,逼迫对手在高压下决策失误。

  比如永平十六年,班超出使西域鄯善国,国王开始还很友善,后来变得冷漠,班超得知匈奴使者到了,对部下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决定趁夜突袭匈奴使团营地,迫使鄯善国只能归附大汉。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汉朝使者傅介子因为楼兰联合匈奴杀汉使,出使楼兰国,汉兵将至,对楼兰国所有人说:毋敢动,动,灭国矣,傅介子把楼兰国王给杀了,把脑袋带回了大汉。

  出使使者代表着大明的颜面,高启愚是决计不会认怂的。

  “我倒是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李诚立决定一起前往,高启愚这话说的,好像大明驻倭军兵都是懦夫一样!

  万历十六年二月初二,大明鸿胪寺卿、遣倭使者高启愚、提督内臣黄斌,在一千五百大明军的保护下,向着倭国的京都而去。

  倭国京都赤松家有一偏舍,这里极为普通,住着一个普通人,名叫森兰宗介,今年二十五岁。

  他的祖父曾参与织田信长的天下布武,在攻伐中牺牲,但是没有任何的补偿,他的父亲违背了武士精神,逃脱后,成为了一名堺港铁炮商人,来往于京都和堺港做大明火铳的生意。

  六年前,他的父亲不明不白的死在了京都,森兰宗介几次前往京都,但最终无果,甚至连死亡的原因都无法探查。

  最终森兰宗介从旧主赤松家知道了一些消息,一个大名名下的买办,不想为那批火器付钱,就以火药数量不够为由,黑下了火器,而后杀死了他的父亲,封锁了所有的消息。

  这位大名就是五郎左卫门尉丹羽长秀,赐姓惟住,是织田信长嫡系,四大天王之一。

  森兰宗介经过了数次调查,确信了自己的父亲的确死于这名买办之手,可能丹羽长秀并不知道这件事儿,但森兰宗介那时候才十九岁,什么也做不了。

  森兰宗介在堺港的铁炮商人手下学习制造铁炮,其实是翻铸大明鸟铳,他原来打算为父亲报仇,后来时间一长,这个念头渐渐消散了,后来,丹羽长秀病死了。

  从那时起,森兰宗介决定好好生活,他迎娶了一个妻子,跟着母亲一起生活,辛苦的劳作,勉强能够让一家温饱。

  他有一个儿子,还有个女儿,生活压力虽然很大,但是他还是很满足现在的生活。

  直到,极乐教在倭国开始肆意传播。

  森兰宗介听说过这种极端的信徒,而且尽量避免接触这种信徒,防止招致不幸,但在三年前,他的母亲带着年幼的女儿消失不见,一起消失的还有父亲做铁炮商人和森兰宗介所有的积蓄,只留下了断掉的佛珠手链。

  邪祟最大的特征就是求财。

  森兰宗介找了足足一个月,才在野外找到了自己的母亲和女儿,母亲和女儿,已经成为了尸体,尸首分离,脑袋挂在树上,没有脑袋的身体,被称之为腔子,腔子被劈成了两半挂在了对面。

  显而易见,他的母亲和女儿,被当成了人牲,祭祀了极乐之神。

  森兰宗介在巨大的悲痛中,收敛了自己的母亲和女儿,但是长达一个月的寻找,让本就捉襟见肘的生活雪上加霜,森兰宗介的妻子选择成为一名茶道馆的茶汲女,来补贴家用。

  茶汲女不是娼妓,而是在茶道馆中负责准备水、茶具或协助茶师的助手,工作包括汲水、烧水、清洁茶具等,确保茶事流程顺畅。

  很快,森兰宗介失去了自己的妻子,这次倒不是极乐教,而是他的妻子做了南洋姐,离开了倭国,前往了南洋,重新开始生活。

  哪怕是在南洋的汉乡镇,做一个侍妾,也好过倭国这种炼狱。

  债主很快上门了,森兰宗介这才知道,妻子的离去,是因为欠下了巨额的债务,为了躲避债务选择了离开。

  这茶馆除了喝茶,有的还兼顾赌坊的营生,他的妻子输了很多很多的钱,借了赌坊很多很多的钱,还是因为貌美,有资格坐上前往南洋的船。

  森兰宗介被揍了一顿,仅剩不多的家产被赌坊掠夺一空,他变得一无所有,成为了一名流浪武士,他的儿子在三个月后,死在了饥寒交迫之中。

  万历十五年末,森兰宗介的旧主赤松家赤松则房,见到了旧人,惊讶森兰宗介的落魄。

  赤松家本是播磨国的国主,后来织田信长打过来了,赤松家失去了国主职位,但依旧是领一万石俸禄的大名。

  赤松则房见到了故旧,救助了森兰宗介。

  万历十六年二月初二这天的早上,森兰宗介收到了一条来自赤松则房的一个命令:

  赤松则房令他前往二条城一个高处的位置,那里准备了三把已经填装好了大明褐色火药的大明平夷铳,赤松则房要求森兰宗介,在织田信长经过的时候,杀死织田信长。

  森兰宗介因为在铁炮工坊做过工匠,对各种铁炮了熟于心,平夷铳,大明铁浑甲六十步破甲,倭国粗制滥造的甲胄,破甲距离高达百步,枪膛内带有阴阳刻线,铅子出膛后带着螺旋,更加精准。

  森兰宗介是一名极其优秀的铳手,倭国的铁炮在他手里,都能二十步内打中飞鸟,这也是赤松则房救森兰宗介的原因,如此优秀的铳手,万一有一天能用得上呢?

  这份命令很明确的告诉他,如果不愿意执行,可以离去。

  赤松则房根本不知道森兰宗介的仇恨,也不是很关心,他养了几十个这样的铳手,有三个人前往就够了,至于刺杀失败的后果,赤松则房已经完全顾不得了。

  对于赤松则房而言,他活不活不重要,导致他们家失去了国主之位的织田信长死,才重要。

  中午时分,二条城之外,迎恩门,一千五百军手持各色火器结成了纵阵,抵达了迎恩门,根据海防巡检的情报,这里埋伏了一千五百名武士,准备袭杀大明使者。

  纵阵很快变成了横阵,一千五百军兵变成了三排的横阵,准备应对倭国的冲锋。

  森兰宗介十分顺利的抵达了命令要他赶到的地方,的确有三把填装好火药的平夷铳,但就他一个人来了,再无他人。

  他检查了三把平夷铳,确定完好后,趴在了垛口处,很奇怪,如此重要的高点,居然没有任何人巡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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