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不答也没关系,我自会查清楚,朝廷也是要你的态度,看看你们家,还有没有一点点的恭顺之心。”
“藏银何处?”
顾绍芳眼神有些闪躲,连忙摇头说道:“家中七十八万两银子,都被缇骑给起获了!”
“不说实话,算了。”骆秉良一听顾绍芳说话,似乎也懒得再问了。
要不说这顾绍芳也是倒霉,他是新科举人,按照大明的科举制度,他第一次进京考进士,是朝廷给路费参加科举,本来顾绍芳都要进京去参加春闱了,结果他爹就出事了。
要是已经入了京,顾绍芳这要参考的身份,还能躲过这次的牢狱之灾。
骆秉良笑着说道:“你不说,你爹也会说,你娘也会说,你家里的佣奴也会说,当我北镇抚司衙门是什么良善之地吗?当初那大才子解缙,大冬天扔到了冰天雪地里,一桶水倒上去,什么都交代了。”
“还有这土刑,你知道怎么弄吗?把人的头发刮干净,然后把人抹一遍蜂蜜,把人埋进土里,土里的虫子咬人疼还痒,关键是这个痒啊,还没法挠。”
“要是还不说,就从头皮刮开,把蜂蜜灌进去,那蚂蚁在皮下面爬来爬去,啧啧。”
骆秉良就是吓唬顾绍芳,北镇抚司的土刑也就是抹一遍蜂蜜埋土里,就露个头,把头皮撬开,蜂蜜也灌不进去,蚂蚁也爬不进去,他就是吓唬人罢了。
但凡是杀过一只鸡,就知道骆秉良说的根本不现实。
但是顾绍芳打小就一直在读书,君子远庖厨,顾绍芳真的没杀过鸡,一股尿的腥骚味儿传来,骆秉良知道,顾绍芳已经被吓坏了。
这就是打鱼头,把这个关键人物的脑袋敲的晕乎乎的,然后再开始剥掉鳞片。
骆秉良的神情变得贪婪,面色变得凶狠的说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除了这七十八万两,这是要给朝廷的,这藏银在哪儿,缇骑弟兄们南下一趟肯定要捞点油水的,老实交代,还能优待你们一二,否则让我查出来,给你全家都过一遍土刑!”
顾绍芳一听这个,就打了个激灵立刻说道:“还有十一万两的藏银,在我姑丈陈川实的猪圈里,他都不知道,是姑丈砌猪圈之前,父亲埋下去的!”
骆秉良这是骗,这藏在猪圈下面的十一万两银子,骆秉良会一起做账,送回朝廷,就是陆炳做缇帅,锦衣卫凶焰滔天的时候,缇骑们办案,也不会拿不该拿的银子,缇骑本就和皇帝隔着一道宫墙,屈于东厂之下,再拿银子,只会更加式微。
骆秉良的儿子骆思恭可是圣眷在隆,天底下谁敢抽小皇帝,抽的一道又一道的淤青?
大明帝师张居正都不敢举起戒尺抽小皇帝!
骆思恭不仅敢,而且小皇帝习武这一年以来,骆思恭几乎每天都在做!
骆秉良之所以这么骗,是基于丰富的办案技巧,为朝廷办事,那是办差,但是为自己捞银子,那必然是手段尽出,捞出多少油水,都是自己的,自然用心。
一个是办差,一个是给自己捞钱。
顾绍芳一听骆秉良给自己捞银子,二话不说,就交待了一笔钱的去处。
骆秉良点头说道:“今天中午,给顾家人好吃好喝,摆席,二两标准,配一壶酒,若是没找出银子来…”
“呵呵。”
骆秉良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容,吓得这举人顾绍芳一个哆嗦。
顾绍芳被带走,张诚走了进来,看着骆秉良,上下打量之后,张诚颇有感触的说道:“一万银子给兄弟们买酒喝,咱家当没看见。”
骆秉良则摇头说道:“一分不会少,都会进京,你们宦官在月港抽分的时候,怎么没想留一点银子呢?”
张诚则是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说道:“你怎么知道咱家没留银子?”
“你不敢,你拿了不该拿的,老祖宗能把你皮剥了扔井里去。”骆秉良直乐呵的说道。
张诚沉默了一下说道:“那若是咱家和张进、罗拱辰等一众分账呢?”
骆秉良笑容更甚说道:“张进回去就会把银子交给老祖宗,然后把你的皮剥了,扔井里去,没差的。”
“骆千户真的是油盐不进!”张诚也是笑了。
若是骆秉良拿了这一万两银子,这趟差事的功劳,就立刻会被抵消,这对宫里的宦官而言,是个好到不能再好的消息了。
骆秉良看着张诚说道:“行了,张大珰,咱们俩就别在这里打马虎眼了,都是麻杆打狼两头怕,乾清宫太监和司礼监掌印太监在争老祖宗的位置,镇抚司和东厂也在争这侦缉事权,说穿了咱们都在争圣眷。”
“缇帅可是要在我和赵梦祐中间选一个举荐为缇帅,赵梦祐儿子也在宫里陪练,而且赵梦祐还是武进士,他更有优势。”
“权重要还是钱重要?都是千年的狐狸,勾心斗角没有任何意义,办好陛下交待的差事,才重要。”
在围绕着帝制进行制度设计的大明,权重要,还是钱重要,这根本就不是问题,权最重要。
“千户以为,这顾绍芳,吐干净了没?”张诚不再打机锋,大家都是办差的老狐狸,加起来,八百个心眼,而且都读陛下的矛盾说,没必要继续白话,有胆子就贪墨,只要不怕元辅和皇帝的责罚,就大胆的拿。
骆秉良嗤笑一声说道:“没有,这才是去了一层鱼鳞,还没有开膛破肚。”
“去了一层鱼鳞,这是怎么个说辞?”张诚大感惊讶的问道。
“陆缇帅传下来的法子,我不能轻易告诉你。”骆秉良敝帚自珍,不肯分享陆炳陆缇帅当年的吃鱼法,其实很简单,鱼身上有一层油,滑不留手,去了鱼鳞就不那么滑手了,就能拿得住。
更明确地说,就是在办案的时候,打晕了对方之后,坑蒙拐骗、想方设法的让对方交待一些问题。
这就有了进一步突破的可能,下一步就是开膛破肚。
陆炳当年能坐稳缇帅的位置,而且还能踩着东厂,让宦官给他磕头,那可不仅仅是陆炳和世宗肃皇帝私交甚笃,这办差自然也是一把好手。
很快,消息传了回来,十一万两金花银被起获,这也是一笔赃款。
骆秉良开始了开膛破肚,拿着着最新起获的赃款,贪得无厌骆秉良,开始进一步的追击,分别具体提审了若干人,在没有动用大刑的前提下,又挖了九万两银子出来。
到了这一步,张诚以为已经是骆秉良的极限了,结果骆秉良好好的让张诚大开眼界,让张诚知道,什么叫做吃干抹净。
“动刑。”骆秉良看着重新被提溜回来的顾绍芳,对着缇骑说道。
“我是举人,你不能对我动刑!”顾绍芳立刻就慌了!他最大的底气,就是自己是举人,可以免刑,骆秉良都收了他的银子,居然还要动刑!
骆秉良说道:“我们可是缇骑,缇骑办案,你一个举人,还不能给你动刑?想什么美事。”
“先来个火刑吧,把铜鼎抬上来,把咱们的顾举人塞进去。”
“火…火…火…刑?”顾绍芳吓蒙了,他呆滞的问道。
骆秉良颇为贴心的说道:“把你扔进铜鼎内,用油填满,然后盖上盖锁死,就露个脑袋在外面,然后开始烧柴,你什么时候交待,什么时候把人捞出来,也叫下油锅,顾举人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了,咱们就开始了。”
“千户,千户,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交待,我都交待啊!”顾绍芳已经吓蒙了,这特么的什么五毒之刑,缇骑都是一群什么人间修罗,这是人能想出来的招数?
骆秉良仍然非常温和的说道:“我想知道咱们南衙地面各家甲弩数量,不知道顾举人,能不能提供点线索?不需要太明确,我就想知道,这甲哪里打的,弩哪里做的,顺便知道下,咱们南衙各家各户,到底有多少甲弩。”
顾绍芳犹豫了,他不是立刻大声争辩说自己的不知道,求骆秉良饶命,而是犹豫了。
这一犹豫,让骆秉良大喜过望,他立刻站了起来说道:“把铜鼎抬上来!”
“我说,我说!我说!”顾绍芳立刻选择了投降,他没办法不投降,不投降就要下油锅了。
很快缇骑们就掌握了重要的线索,这瓜蔓法,这可不是陆缇帅的法子,是永乐年间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法子。
锦衣卫在外廷做事,办案两百多年,和徐氏、沈氏、顾氏,一样源远流长,缇骑累积了相当丰富的刑事经验,对付一个顾绍芳,那真的是三根指头捏田螺,手拿把攥。
骆秉良得到了重要的线索,立刻就开始派人瓜蔓。
张诚叹为观止的说道:“骆千户,果然厉害。”
“不如我儿子厉害啊,他敢打陛下!我都快把这逆子的腿打断了,这逆子还是只听陛下的话,跟我要害他一样。”骆秉良说起自己的儿子骆思恭,那就是头疼无比。
得亏缇帅怕对练真的砍伤,给所有人都带了护具,否则骆思恭真的把小皇帝打的断子绝孙,骆家就是祖宗十八代,都不够砍的。
但是带着护具打巧了,那也要疼好几天。
“那铜鼎何在?”张诚问起了那个铜鼎,下油锅的招数,他也想瞧个稀罕。
“若是顾绍芳问出来,我还不奇怪,张大珰这么问,我多少有些不明白了。”骆秉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张诚。
张诚一想,立刻了然了,颇有感触的说道:“骆千户教训的是,还是得读书啊,顾绍芳他就不读书,他就不懂。”
“确实,读书少,就办不了差,顾绍芳他读书少,才被我骗了。”骆秉良颇为赞同的说道。
根本没有铜鼎,也没有下油锅,甚至连五毒之刑,都是北镇抚司对外打造的人设,正经的五毒之刑,没那么可怕,也没那么的恐怖,这火刑连烙铁都没有一块。
因为矛盾存在于万物之间,所以冲和与平衡,也存在于万物之间。
北镇抚司衙门在六部衙门对面,一旦缇骑们对有功名在身和官身的文官用刑,那就会被言官给口诛笔伐,言官甚至能把皇帝逼的极为被动,缇骑们办案,也要维持在一个度的范围内。
纪纲当年把解缙扔到冰天雪地里,一桶水给冻死了,纪纲后来也是死罪难逃,有矛盾就有斗争,有斗争就会循环向前,这是矛盾说最主要的观点,也是目前的现状。
北镇抚司一般不会轻易动刑,但也够用了,顾绍芳不交代,缇骑们也能把案子办妥帖,要是没这份能力,怎么对得起缇骑这两百年的威风?
很快,一份各家各户藏甲胄强弩数目的清单,就被送到了应天府。
应天巡抚宋阳山,再次张榜公告,要求各家各户不要抱有侥幸心理,朝廷已经切实的掌握了他们手中甲胄强弩的数量,抱有侥幸心理,顾氏就是下场!
大明的甲胄,以《纪效新书》中为例,主要以棉甲为例,棉甲也分为三六九等,最下等的就是用布缝棉如夹袄,仅仅上半身棉甲就七斤重,见雨不重、霉鬒不烂,鸟铳不能大伤。
纪效新书所载的缉甲,就是这种价格低廉,能防箭矢和铅子的棉甲。
中等的棉甲,则是扎甲外披绵甲,盔外戴大厚棉帽。
而重甲,则是棉铁复合甲,也被叫做布面铁甲,两层棉布包裹铁甲片缝好后,内外再用铜钉(甲泡)固定好,这才是重甲。
这种重甲,是朝廷严格禁止的,只要能查出顾氏的来源,进而查清楚南衙地面的甲胄数量。
根据缇骑的稽查,甲胄流出主要有两种。
第一种是朝廷的军器监流出,这些甲胄都是朝廷的甲胄,只不过通过各种方式流了出去,比如火龙烧仓,比如五鬼搬运;第二种就是私自制造,这一类的作坊比较难找,但有了顾绍芳提供的线索,就简单了。
徐阶终于来到了南衙,递了拜帖,要见宋阳山,宋阳山在自家私宅,见了徐阶。
“好久不见,徐太师风采依旧。”宋阳山先行了个礼,见过了徐阶。
宋阳山宋仪望,和徐阶是师出同门,都是王阳明弟子聂豹的亲传弟子,两个人是同门师兄弟。
“师弟生分了。”徐阶看着宋阳山,面色五味成杂,他本以为宋阳山做应天巡抚,能姑容他徐家一番,结果宋阳山可倒好,一点情面都不讲。
就徐阶收到的消息而言,若非张居正反复写信给宋阳山,让他不要吹求过急,隆庆六年,宋阳山就要追查侵占和还田事,大有拿他这个师兄开刀的架势。
“无论你我私交如何甚笃,私下如何称呼与我,既然是为了公事而来,请称呼巡抚吧,坐。”宋阳山却没接师弟这个话茬,而是申明了规则。
工作的时候,称职务。
徐阶颇为恳切的说道:“师弟,你这是,这是打定了主意要跟张居正一条道走到黑吗?张居正若是倒了呢,你到时候必然身败名裂,你清醒一点。”
“他连自己都护不住,能护得住你?我知道,是元辅下了令,你不得不从,我也不能让你难做。”
“张居正要什么,他不就是要银子吗?或者是那七万顷田的税赋吗?我可以说服南衙地面的缙绅,这七万顷的税赋,可以纳。”
宋阳山一听就不乐意了,摇头说道:“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自古有之。”
“徐太师,南衙、浙江、福建、两广的倭患是缙绅平定的吗?若是,那朝廷所为不合道义,可明明就是朝廷费劲了心思,把倭患平定,还了天下太平,怎么听太师的意思,这正赋不该纳?”
“现在还是让交还甲弩,不交就抄家,我手里可是有份清单,徐氏可有甲三十余副,弩三百张,我以为徐太师是来交甲弩的。”
宋阳山的话有些不客气了,朝廷养兵不需要赋税?
缙绅只管自扫门前雪,还要趁机喝人血,这天下好不容易在朝廷主持之下,才恢复了几分元气,就还田这点事,死活不肯,百般计较。
朝廷没赋税,怎么安天下,兵凶战危,天下皆受其害。
“宋阳山,你别忘了,当年胡宗宪的事儿!”
“张居正现在给胡宗宪正名,给谥号,现在收拾我,明天他就收拾你,他连我这个老师都不放在眼里,还能把你这个师叔放在眼里?他要治贿政姑息之弊,从我开始,下一个就是你!”徐阶见商量不通,语气立刻就变了,说起了往事。
宋阳山在嘉靖四十一年弹劾了胡宗宪,胡宗宪下了台。
胡宗宪当嘉靖四十四年再次被下狱,是因为一封胡宗宪亲笔手书,假传圣旨。
而这封伪造的圣旨,正是宋阳山做的伪证。
徐阶看宋阳山面色大变,知道宋阳山开始纠结。
徐阶的表情从凶狠,变为了温和,颇为语重心长的说道:“现在张居正、汪道昆、沈一贯,看你主持查处侵占事得力,倚仗于你,你做完了,他们立刻就会给你算旧账!”
“咱们师兄弟师出同门,何必同门相残?不如就和朝廷商量一二,朝廷要税,我们交不就是了吗?”
宋阳山面露挣扎,他攥紧了拳头,看着徐阶,若是徐阶拿出了那本伪造的圣旨,那胡宗宪的案子就不是冤案了,就是一起典型的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