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在变,目标也在变,手段也在变。
矛盾主导了万物的循环发展。
嘉靖年间的严格海禁和隆庆年间的开海,符合事物发展的特征,谭纶在《条陈平倭善后未尽事宜疏》中,说的很明白,海禁越是禁止,则矛盾越深,聚啸的人就越多,越是不让私自贸易,则会掇夺生事儿。
“呀,万尚书也读矛盾说?”冯保大感惊奇的问道:“还以为你视其为异端,就是不肯读呢,这么看来,万尚书也读?”
“我是个读书人!”万士和被这一顿阴阳怪气,气的脸色通红,大声争辩道。
冯保满是笑意的说道:“啊,对对对,现在有点像了。”
冯保气死人不偿命,这阴阳怪气,真的是刀刀入心,万士和都读书了,还被骂了一顿。
什么话,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像!他万士和可是堂堂的进士出身!那是千军万马卷出来的大明读书人!
这矛盾说这东西,一旦读了,而且认真理解之后,就像是从粪坑里爬上岸洗干净了,就很难再跳回粪坑了。
这已经是万历二年了,还在搞传统的法三代儒学,属实是有些腐朽了!不搞矛盾说,觉得是异端,哪怕是搞点知行合一致良知也行!
“朝廷去年就剩了十万银子,不过也比嘉靖四十年要强得多,那年亏空两百余万银,最后是严阁老去问世庙主上从内帑拿钱,填的这个亏空。”王国光颇为感叹的说起了往事。
严党倒台在嘉靖四十一年,严世藩索贿裕王府被嘉靖皇帝知晓。
而嘉靖四十年,朝廷在宣府大同跟鞑靼人打仗,在东南平倭,天下无宁,朝中开销极大,又收不上来税,当年亏空了近两百万两,严嵩嘉靖四十年入宫请皇帝从内帑支取了这笔钱。
嘉靖皇帝以为杀了严世藩,抄了严家,就能把宫里这个亏空给填补上,结果徐阶抄了严嵩的家,一直到嘉靖四十四年,就给了嘉靖皇帝十万两银子。
朱翊钧听闻万士和这个说法,笑着说道:“大禹治水,堵不如疏,世人滨海而居,靠海吃海,朝廷设立都饷馆都饷,赚钱嘛,不寒碜。”
物质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大明朝廷就一个字,穷。
没钱没粮,啥都办不了,手里没把米,叫鸡,鸡都不应。
市舶司这件事,算是通过了廷议,具体办就要让俞大猷、汪道昆、张诚去做了。
张居正的进攻暂时告一段落,以顾氏私藏甲胄事,严旨南衙还田;以顾章志贿政姑息,对整个顾氏抄家杀鸡儆猴;借着徐璠的提议,议松江市舶司之事。
当张居正展开进攻时,南衙缙绅该如何应对?
从北衙到南衙,快马加鞭要十五日的时间,因为有积雪,所以稍微晚了些,但是朝廷严旨,让南衙地面各权豪之家上交甲胄和弓弩的政令,还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而此时的徐家老宅内,骆秉良挎着刀等在门外。
徐璠,是被冤枉的,骆秉良清楚而且也搜集了大堆的人证、物证、书证,来证明徐璠当日并未出现在那个娼家之内。
徐璠杀人的那天,徐璠在徐家老宅里跟徐阶吵架,之后立刻就睡下了,徐璠可以提供充足的不在场证明,徐璠心里有事,而且事涉自己家生死存亡的大事,他哪有心思去寻花问柳。
骆秉良把一应人证收押送京徐行提问,至于徐璠到底会不会被犯案,这不是骆秉良能够决定的。
这是一件栽赃嫁祸的大案,但是朝廷已经有了处置,说是流放边方军镇,但是去的蓟州,这是回护之意。南衙必然会在还田事之中,掀起一场滔天巨浪来,徐璠继续留在松江府,护不住徐家,更护不住徐阶。
张居正将徐璠送到北面,放在蓟镇,也算是给徐家留下一脉香火,即便是徐家满门倾覆,也不至于没有后代,也算是尽了张居正弟子最后一份情谊了。
徐璠案后,张居正和徐阶再见面,那就是真正的敌人了。
骆秉良挎刀而立,等待着徐璠跟老父亲告别。
徐璠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早已泪流满面,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保住徐家。
“你到了北面,就听张居正的话,我这个弟子,心狠手辣,可到底念着一份香火情,说是削伱官身,流放,也是保你一命。”徐阶放下了茶盏,开口说道:“我知道你怨我,恨我,事已至此,你我父子,就不必多言了。”
徐璠站起身来,眉头紧蹙的说道:“父亲,咱们家是不是也藏了甲胄强弩?”
“有。”徐阶叹了口气,点头肯定的回答道,南衙地面的权豪之家,谁家里还没点这东西,否则那些个失地佃户、游坠佣奴、山林匪寇早就把权豪之家给抢了。
徐璠擦了擦脸上的泪,感叹的说道:“朝廷下了严旨,要求各家交还甲弩,如何应对?”
“不交?顾氏马上就被抄家,杀鸡儆猴,不交甲弩,就是死罪;交?朝廷要权豪之家还田,再反抗抗旨不遵,那也是死,连抵抗一下都做不到。”
“左右等死矣。”
徐阶面色凝重,看着徐璠说道:“这就是斗争啊,你死我活。”
矛盾的本质有着极强的斗争性,显然斗争不是请客吃饭,是血淋淋的需要流血的,而朝廷势大,权豪势弱。
徐璠端起手,急切地说道:“父亲,认了吧,还了甲弩,和朝廷要点船引,我已经听到了旨意,朝廷要在松江建市舶司,松江府通衢九省,这可是个好地方,只要稍微经营一二,也比万室之邑要强上数百倍了,不说万世不移,至少五代繁衍昌盛。”
徐阶站起身来,走到了徐璠面前,打了打他衣服上的土,好好的打量了一番徐璠说道:“你呀,还是没看明白,我肯认,有的是人,不让我认啊,我知道你的意思,也不是我固执。”
“到了北边之后,没了父亲做倚仗,万事要忍让,不要招惹麻烦,我和张居正的香火情谊已经断了,以后的路,你自己走就是了。”
“若是我死了,你记住了,陛下、张居正、朝廷都不是你的杀父仇人,知道吗?”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徐阶无法清楚明白的表达他的意思,因为他还没有读到张居正的公私说,一旦读到了,就会豁然开朗,他现在只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退路而已。
真正杀死徐阶的是他自己,是南衙地面权豪,徐阶无论做与不做,在这场清理南衙兼并田亩的风浪中,他必然处于风口浪尖之上。
“为什么呀,朝廷要在松江府设立一市舶司,我们南衙缙绅,不就可以以此出海而去,那白花花的银子不赚,非要在土里刨吃的,这是为什么啊?”徐璠想不明白,为何这些个缙绅,就是不能换一个思路呢?
徐阶笑着说道:“侵占田亩,可以万世不移,可是世袭罔替,可是做买卖做不到,做买卖有赚有赔,没有什么能比土地更能让家族繁衍昌盛,不是吗?”
徐璠面色五味陈杂的说道:“人又不能长生不老,哪有哪家那户,可以万世不移,世袭罔替呢?”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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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朝廷不就是要税吗?我们交!
张居正总是这么的富有耐心,这是让徐阶最为遗憾的地方,如果张居正能够冒进一些,徐阶或者说南衙缙绅,就不会这么的为难。
但是张居正就是这么的步步为营。
“张居正为何首先把矛头对准了顾氏?”徐阶颇为感慨的说道:“因为顾氏控制着整个南衙的粮道,这意味着南衙地面,想要利用粮价挑起穷民苦力影从权豪,基本成了不可能的事儿。”
“斗而不破,只要握住了粮道,江南地面,就乱不起来,斗而不破的局面就能维持。”
“你知道那些个穷民苦力的,他们饿肚子的时候,就会变得凶神恶煞,仿佛这天底下就没有拦得住他们的人;只要能给他们一口吃的,他们就会变得温顺;若是再给件衣服,他们就会感恩戴德;若是再给双鞋,他们就会死心塌地,跪在地上叫我们大善人。”
徐阶发现张居正比过去要难缠的多,这一切都是那矛盾说搞出来的鬼,以前张居正已经足够厉害了,但现在张居正和他们这些缙绅、朝士之间,拉开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变得更加厉害的张居正,确实非常的难以对付。
抓粮道,就是抓到了矛盾最为突出的地方,就是抓住了百姓的肚子。
徐璠面色一喜,赶忙说道:“那为什么不是我们,给穷民苦力、佃户佣奴、游坠匪寇们一口吃的,一件衣服,和一双鞋呢?而是让朝廷来做这个大善人!朝廷笼络了人心,我们笼络什么?”
徐阶嗤笑一声说道:“白花花的银子给了穷人,那不是造孽是什么?人心能当银子花吗?就像你说的那样,等到民乱四起时候,顶多付出一点点的米,就能将民乱礼送出境,让他们去别的地方折腾去。”
“等到朝廷平叛之后,就可以侵占田亩了。”
徐璠呆愣住了,只能说缙绅有自己的行事标准和风格。
“父亲,朝廷让把甲胄、弓弩的等全部交还朝廷,我们交不交?”徐璠向前走了一步的问道。
“交,怎么能不交,我们华亭徐氏要交,南衙地面的缙绅都要交,而后是浙江、福建、两广地区,这件事就是张居正的阳谋。”徐阶靠在交椅上,手指极快的搓动着,思索着对策。
“甲胄强弩,不是重点啊。”徐阶伸出手说道:“百副甲,千张弩,看家护院能行,能打天下吗?”
徐璠想了想说道:“成祖文皇帝?”
成祖文皇帝朱棣,起兵的时候,只有不到十五副甲胄,八百人,连一千张弩都没有,不照样打下了天下吗?
这不是现成的例子吗?还是大明朝的。
“你就气我吧!气我吧!非要把我气死才行!”徐阶拍桌而起,愤怒无比的指着自己的儿子说道:“伱气死我算了!”
“成祖文皇帝那是个特例,特例!有史以来,你见过哪个藩王打进京城做皇帝的?哪个?你再举出一个来啊!”
“气死我了!”
“父亲,消消气,消消气。”徐璠赶忙给徐阶倒了杯茶,笑着说道:“您接着说。”
徐阶得亏是身体好,否则这个岁数被儿子这么顶撞,早就撅过去了,他气不打一处来的说道:“刚才说到哪了?啊,对,甲胄强弩,不是重点,那点甲胄和强弩,只能看家护院,根本造不了反。”
“张居正,毒就毒在分化这件事上。”徐阶眉头紧蹙的说道:“麻绳单从细处断,张居正现在厉害了。”
“南衙地面的缙绅,也不是铁板一块,同荣辱共进退,而是处处充满了矛盾,而且每一家都不一样,比如咱们松江府的三大家,顾氏、徐氏、沈氏,其实是乐意用田换船引,南下西洋的,因为松江市舶司离我们更近。”
“但是有些地方缙绅是不乐意的。”
“现在朝廷要各家把甲胄和强弩上交,就是在确定名单。”
徐璠低声问道:“什么名单?”
“抄家名单。”徐阶面色凝重的说道:“你看,本来就不稳定的缙绅们,张居正直接来了个中心开花,立刻就把这分成了两派,一派是肯交出甲胄和强弩的,一派是不肯交出的。”
“然后张居正带着这一派肯交出的,打击那一小撮不肯交出的。”
“再之后呢,张居正手里的工具很多,他还能再次分化缙绅们,比如这还田换船引,一派肯换的,一派不肯换的,然后张居正继续带着这派肯换的,打击那一小撮不肯换的。”
“如此循环往复,一点一点的来,把这件事,不知不觉之中就办完了,这张居正真的该死,把这矛盾玩得炉火纯青!”
徐璠似乎颇为惊讶的问道:“张居正这么厉害?”
“那是,你不看是谁教出来的学生。”徐阶还是略微有些得意的说道,张居正无论如何,都无法否定一个基本事实,张居正是他徐阶的学生。
徐璠立刻说道:“嘉靖三十二年,张居正写了一封长信,和父亲分道扬镳,父亲还生气的大骂他是个叛徒,这看起来,也不像是父亲学生的样子,这止姑息之弊,就是从父亲开始的啊。”
“赶紧走吧,骆千户已经等很久了。”徐阶好悬一口气儿没倒过来,眼不见心不烦,他立刻挥手,让徐璠赶紧滚蛋!
滚!滚!滚!
徐璠再次跪下,磕了个头说道:“父亲知道张居正厉害,而且还知道张居正比过去更厉害,而且还知道,现在张居正有陛下的支持,他身后站着的是大明皇帝,是皇权的支持,会比厉害更厉害还要厉害。”
“小皇帝甚至都不肯让张四维回朝,给张居正掣肘。”
“父亲,不要再行那螳臂挡车之举了,挡不住的,我们老老实实的赚钱,我们徐家还能稳当,儿孙自有儿孙福,没了儿孙,哪来的千秋万代永世不移呢?”
“孩儿,走了,父亲多保重。”
徐璠再磕了一个头,才站起身来,一步步的离开了书房,跟着骆秉良离开了徐家老宅。
徐阶在老宅里坐了很久,他儿子的官身被削了,徐家也被拱到了风口浪尖之上,徐阶的眼神,明灭不定。
而骆秉良把徐璠送上了流放的路上,包括了徐璠的妻儿等一共十几口人,这么多的犯人,骆秉良给了两个百户,和五十个南兵随行。
之所以这么多人随行,不是怕徐璠跑了,哪怕让徐璠自己去蓟州,他也能去,也不会跑,之所以是这么多人随行,是骆秉良怕路上有人对徐璠下手。
让徐璠身败名裂,并不是追击的结局,很多案犯都会死在流放的路上。
骆秉良送走了徐璠,立刻奔着昆山而去,这里一条大鱼已经落网,现在到了吃鱼的时候,如何将鱼打晕、剥鳞、开膛破肚,骆秉良有自己的办法。
到了昆山县衙,骆秉良首先提审了顾绍芳,原应天巡抚顾章志的亲儿子,万历元年举人,万历二年要去考进士的顾绍芳被关在了昆山衙门,由缇骑看管。
骆秉良并没有动刑,而是让顾绍芳坐下,朝廷还没有剥夺顾绍芳的功名,对举人用刑,不合规矩。
骆秉良颇为温和的说道:“现在昆山有南兵一千五百人,由副总兵陈璘亲自坐镇,倭寇闹起来的时候,你还小,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这一千五百的南兵,若是打倭寇的话,大约能打一万五千余。”
“去年,俞帅指挥,一日连克十八寨,那金牛塘的独眼阿六,号称二郎真君转世,寨号啸天,聚啸了四千余众,筑大寨架枪船,威风无二,五百南兵,一日将其荡平,连寨子都给他烧了。”
“还需要我再详细与你说明,咱们大明南兵的战力吗?”
“不用了,不用了。”顾绍芳连连摆手,他知道南兵凶悍,可是俞大猷在南衙一日分兵连拔十八寨,还是小刀拉大腚,给南衙的缙绅们开了大眼,唤醒了他们记忆深处,被倭寇支配的恐惧。
倭寇已经很凶悍了,但是这些个南兵,比倭寇还要凶悍十倍不止。
骆秉良颇为确切的说道:“所以,你不要奢求有人会搭救于你,有人会帮衬于你,你父亲已经被拿到了京师徐行提问。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