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是懂装不懂,葛守礼是不懂就问。
海瑞看着葛守礼,笑着说道:“葛总宪有何疑问?知无不言。”
葛守礼颇为不解的说道:“天下言官期盼海刚峰回朝,当那把锋利的剑,来斩掉老天爷都在示警的佞臣,但看海总宪回朝作为,似乎是在和元辅同流合污。”
海瑞想了想说道:“能救大明的从来不是我,而是工于谋国,拙于谋身的元辅。”
“我只求大明能够一扫宿弊,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罢了,我做不到,元辅能做到,我自然不会攻讦于他。”
“政治不讲德行,因为让大明再兴的路上,遇到的那些敌人,都是牛鬼蛇神,都是妖魔鬼怪,一身的正气,杀不了他们。”
“再说了,元辅手段如此了得,德行还浑然如玉,那他也坐不稳首辅的位置不是?”
“咱们要的是首辅,而不是清流领袖。”
清流救不了大明朝,彼时严嵩当国,海瑞也以为清流可以救得了大明,自从嘉靖四十一年,严嵩倒台以来,海瑞只看到了徐阶对严党的反复追杀,只看到了清流对严党的凶狠反扑,只看到了清流高举着清流的大旗,行那浊流之事。
徐阶走了,高拱来了,海瑞还以为自己能让徐阶还田,能查清楚南直隶十四府的侵占,但是最后的结果是自己的被迫致仕。
再次起复的海瑞,对张居正的评断也是一变再变,一变再变。
“他收受贿赂。”葛守礼沉默了一下,说起了张居正收银子,张居正的银子主要收的是冰敬碳敬,集中在春秋两季。
海瑞看着葛守礼,越看葛守礼越是心虚,葛守礼的眼神越是躲闪。
海瑞笑了笑说道:“葛总宪是想说自己的吧,或者说这朝中,张党、晋党、浙党的党魁都收贿赂,我为何充耳不闻,如同没看见一样,对他们进行弹劾?”
“贿政之弊易治,姑息之患难除,考成法破姑息之患,才能言贿政之弊。”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细流,无以成江河。”
“羽毛多了也能沉没舟船,柿枣多了也能压断车轴,异口同声的讨伐甚至能融化金属,这便是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
“唯有考成法奏效,根治了这姑息之弊,才能治理贿政,陛下尚且年幼,锐意进取,一切都还来得及。”
海瑞不急,尤其是每天看到皇帝和张居正讲筵的内容,海瑞就更不急了,还有什么比充斥着希望的活着,更加令人愉悦呢?
“葛总宪是否研读矛盾说?”海瑞问起了最近极为风靡的畅销书,矛盾说,这玩意儿乍一看不觉得有什么,但是细细深究起来,却觉得惊恐无比。
葛守礼面色复杂的说道:“元辅先生,不器大才。”
大家都是党魁,做官比不过,学问也比不过。
“海总宪,葛总宪,讲筵结束了,文华殿侍读差人送来了今天讲筵的内容。”一个司务将宫中讲筵放在了桌上。
讲筵札记,其实内容非常散,完全没有《矛盾说》这种总结的容易看明白,但是海瑞和葛守礼还是会很认真的研究这些札记。
没别的,就是见证下,无所不能张居正答不上来的时候,说的那四个字,容臣缓思。
更加清楚明白的讲,海瑞和葛守礼想看乐子。
“这!”葛守礼看完了札记,目瞪口呆的说道:“这这这…公与私,还能如此解吗?”
“这公与私理应这么解啊!”海瑞感触颇深的回答道。
海瑞也有自己的矛盾,或者说疑惑,贿政,绝不应该,但是现实是无法纠正这种贿政的风气,海瑞想要弹劾,可形而下的践履之实,又让他无法下笔,他是一个俯下身子找答案的人,这种矛与盾产生的疑惑,甚至让他对自己坚持廉洁的信念,都产生了一丝的迷茫。
但是在看完了公与私的定义之后,海瑞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解开了心中的疑虑。
相比较大明这个更大、更复杂关系的、涉及到了更多的人的公,张居正、谭纶、葛守礼他们这个群就是私,贿政为私,剔刷宿弊为公。
“根本难不倒元辅先生!”葛守礼看完之后,也是略有所悟,但是他有些失望的是,张居正真的把问题答了出来。
这天底下还有难得到张居正的事儿吗?
有。
小皇帝的教育。
而此时的宫中,小皇帝正在跟李太后、陈太后,讲解张居正定义的公与私。
朱翊钧端着手侃侃而谈的说道:“娘亲,这群与单,公与私,就是这般解法,洪武年间,我大明朝的内帑国帑不分,天子十二库,更是九库归外廷任大使、副使管理,京中官员俸禄都由内库所出。”
“到了永乐年间,成祖文皇帝更是说,内库所贮皆为天财,待赏有功,虽朕不敢妄费。成祖文皇帝将内库用于了北伐,这是混淆而确定的现象。”
“到了宪宗纯皇帝时,外臣就再也无法清查内库了,成化年间,户部多次请奏清查内库账目,都被汪直以来往不便为由,改为了司礼监查账。”
“后来屡次反复,到了嘉靖十二年,皇祖父下旨规定,天子内库天子专用,至此,公私皆分。”
朱翊钧简单的给李太后、陈太后讲了讲大明内帑十二库的发展历程,洪武永乐年间公私不分的国帑内帑混淆,到明宪宗时候的彻底否定外廷的干涉、再到孝宗、武宗的内帑国帑具体对待、最后是公私分明分账的冲和。
按照嘉靖皇帝的祖宗成法,外廷每年要给内帑30%的收入,内帑专供皇帝使用,其余皆为国帑所有,自此大明内帑和国帑完全分开,国帑要是到内帑借银子,那也是要打欠条的。
所以李太后问工部要银子给武清伯修房子的事儿,是公私不分。
李太后有些欣慰,有些无奈的说道:“姐姐,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皇儿就是个常有理,他外公的事儿,都过去了,他还跟我讲这么一大堆的道理,元辅先生果真不器大才。”
“那也是皇儿说的有理。”陈太后一听也只是乐,笑意的说道。
朱翊钧颇为严肃的说道:“娘亲,今天元辅先生上奏说,太祖时,每次外官来京奏事,或者县丞典史有廉能爱民者,或者耆老百姓有冤屈者,常召见赐食,访民间疾苦,恳请复祖宗成法。”
张居正不仅让小皇帝见廷臣、朝臣、京官,还要小皇帝见外官(京师之外)、县丞典史、耆老百姓,目的则是访民间疾苦。
李太后将四岁的朱翊镠给拉了回来,这孩子一不留神就在沙坑里挖沙子,挖的哪里都是,李太后笑着说道:“皇儿有主意,就自己定吧。”
公与私是个对举互言的关系,就像是大与小,只有对比才有公与私,比如一家一户和一层楼,一层楼是公,造穿了承重柱,就是损公肥私。求月票,嗷呜!!!!!!!!!!!
第98章 朕,尚节俭!
自从经历了之前的从国帑支取四千两银子的反复之后,大明的李太后也算是对小皇帝颇为安心了,既然元辅说要皇帝见见外官、见见县丞、耆老百姓,那就见见好了。
又不是十岁看老一看就不成器的孩子,有什么不能见的?
过年了,大明的各个级别的官员,都能见到皇帝,也算是皇威的彰显,哪怕它只是一个初升的太阳。
朱翊钧借着张居正讲筵,把公与私的定义和国帑内帑断舍离的发展过程,详细的解释了一遍。
月港的市舶司抽分,所有抽分所得是五五分成,这和其他税赋的分账方式是不同的,大明其他税赋的分账大抵保持在三七开的分成法,就是内帑三,国帑七。
这是当年,为了让开海事能够持续得到皇帝的支持,谭纶、许孚远、涂泽民、殷正茂也是‘贿政’隆庆皇帝,制度性的贿赂皇帝,以求获得皇帝支持开海,当然换成大明的叙事风格,谭纶等一众开海派,那是表达自己的恭顺之心。
朱翊钧穿的比较单薄,握着长棍,全神贯注的盯着骆思恭,他在跟骆思恭对练长棍,他们俩都是练得俞大猷的剑经短兵长用的棍法,俞大猷的棍法非常凶猛刚烈,讲究一个:势犹如圆石转于万仞之山,再无住歇。
只要被拿到了一点点优势,之后的攻伐就是连绵不绝,源源不断,如同狂风骤雨一般的砸过去,直到把对方彻底打死。
骆思恭在长期的对练过程中,越来越谨慎,因为他面前这位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在武道一途上,始终玩的都是四个字,阴险狡诈。
在骆思恭的眼里,小皇帝陛下根本就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盘踞时防守密不透风,进攻时,如大河奔流,一泻千里,势不可挡。
来了!
骆思恭屏气凝神的看到了小皇帝的肩膀动了,这是进攻的信号,很快一记势大力沉的横扫向着他的胸腹扫了过来,骆思恭立刻立棍格挡,格挡之后,立刻转身、挑棍上肩、提右膝踏右腿,松左手,向前撩棍而出,打向了小皇帝的裆部。
这一击又快又狠!
在武功房看小皇帝习武的陈太后和李太后,那心一下子就被吊起来了!虽然说皇帝下了严旨,不能留手,不得藏私,必须要全力以赴,但是那种地方,也可以用这么大力气打过去的吗?
朱翊钧反应极为迅速的挡住了这一击撩阴棍。
不等骆思恭收棍后退,朱翊钧左脚踏出,成弓步,端起棍就是一个直刺,直奔骆思恭的中盆,也是奔着下三路就去了。
骆思恭心呼不妙直呼上当!根本没有破绽,小皇帝故意露出破绽,引他进攻!他急忙拖棍向后,躲开了这一击直刺,但为时已晚,已经被小皇帝拿到了破绽。
朱翊钧收腿,左手松握、右手向后向上提拉收棍后,立刻左脚左前闪步,右脚擦地弓步,腰腹发力向前旋推,手中长棍划过了一道弧线向右前用力的点去,缩身藏头,一击摘心挖眉的连招,连点带挑,直奔骆思恭的胸、面而去。
这一连串的动作,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如同毒蛇吐信一样探出!
骆思恭接住了第一招,没接住第二招,直愣愣的看着近在眼前还在晃动的棍头,头皮一阵发麻,只要往前再送一点,立刻就能点碎他的眉心骨,当场毙命。
朱翊钧收棍,气急败坏的说道:“你不讲武德,居然用撩阴棍!”
骆思恭想起直刺自己中盆的那一击,角度刁钻,小皇帝你没有奔着下三路而去吗!大家都一样不讲武德!
“臣有罪。”骆思恭擦了擦额头的汗,再次架棍,接着对练。
骆思恭今天一直输,一次都没赢过,搞得骆思恭人都傻了,平日里胜负还能四六开,他四皇帝六,今天直接就是零十开了,他零,小皇帝十!
“不打了,不打了。”骆思恭选择了投降认输,自己单方面挨打的对练,要多憋屈有多憋屈,他打又打不过,还不能骂人,只能窝了一肚子的火,手中便越没了章法。
“你看伱,你又急。”朱翊钧收好了长棍,笑着说道:“咱告诉你,你为啥一直输。”
朱翊钧分析了自己对俞家棍法的习武心得,他叫来了缇帅朱希孝说道:“这俞家棍法,想练好,似乎必须先练好这连环步,就是粘连绞织,左右脚互为子母,剑经说,要逢进必跟,逢跟必进,连绵不绝,配合棍法才能使用。”
“咱用这连环步,拧腰切胯合膝,就像这样。”
朱翊钧展现了一下子自己的脚下的步法,连环步的一些动作要领,这都是他挨打挨出来的,骆思恭没有一点恭顺之心,打起人来,就跟个疯子一样,根本不留手,为了能赢骆思恭,朱翊钧可是下了不少的功夫。
最终把这连环步给练成了。
“陛下,腰胯腿膝肩肘臂腕棍贯通一气,棍势朴实不崇花招、动作迅猛变化敏捷、快慢相间攻守有度,棍走风响两脚生烟,身腰辗转快如电,形无定招势如虹,臣为陛下贺。”朱希孝看完了小皇帝的步伐,颇为认可的俯首说道。
小皇帝是下了功夫去钻研的,而且也有自己的思考和经验总结,这棍法已经趋于熟练,接下来都是经验了。
棍一拿一戳,其实就是长兵的精髓,练好了棍,就能练好其他的长兵。
这不是说小皇帝不用练了,只是说小皇帝的棍法已经入了门,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棍,是要练一辈子的。
“也是为难缇帅了,想这么多词儿,不会拍马屁,就不用绞尽脑汁的想这些词儿了。”朱翊钧听到朱希孝拍马屁,也只是乐,朱希孝不擅长这些词,一听就是背书。
朱翊钧和骆思恭好生交流了一番这步法的运用,长期站桩的效果越来越明显,下盘不稳,一切都是虚的,下盘不稳,整个人都不稳,对练的时候,不把自己给绊倒了,那就是祖宗保佑。
朱翊钧总觉得这天下武功,都是站桩,无论是骑射、步射、短兵、长兵,不谈下盘,只谈招数,都是虚伪之事。
朱翊钧这下盘,极其扎实,所以始终压着骆思恭打。
万历元年十二月下旬,小皇帝开始忙碌了起来,各种祭祀活动需要他出席,本来这些祭祀都是由成国公朱希孝代劳,但是朱希孝已经走了,礼部议让英国公代劳祭祀,这也是从弘治年间留下的习惯。
张居正不同意,廷臣也不太同意,天下大事,唯祀唯戎,这祭祀之事,还是让小皇帝亲自出马比较好,哪怕是过几年,小皇帝长大了,亲政了,局势完全稳定了下来,再由武勋代劳也不迟。
廷臣们议论纷纷,小皇帝取了张居正的主意,亲事亲为,这本就是皇帝的工作内容,让别人代劳,干脆这皇帝让别人当算了。
忙忙碌碌中,一条四川的消息,传回了京师,人心振奋,奔走相告,四川总兵官刘显父子率领十四万大军,荡平了都掌蛮,西南夷都掌蛮被彻底消灭。
西南夷都掌蛮,就是僰人,大明和西南夷都掌蛮的恩怨情仇,要从洪武六年说起。
洪武六年,太祖高皇帝说西南夷来归者,即用原官授之,这也是历代的做法,这些世袭的土官,在当地个个都是土皇帝。
很快,以都掌蛮为首的西南夷攻破州县,高、珙、筠连、庆符等县,太祖高皇帝派兵平叛。
都掌蛮洪武年间,被摁了下去后,到了永乐年,又攻破了高、珙两县,朝廷只能派兵平叛。
景泰元年,都掌蛮杀朝中公差,扬言:若是大明朝廷再派公差前来,定会报复,将所有进山的公差绑在树上吊死,以威慑朝廷。朝廷只好派兵平叛。
到了成化年间,明宪宗实在是受不了西南夷的反反复复,在朝臣黄明善的建议下,五毒之计平定都掌蛮。
都掌蛮终于安静了七十多年,一直到了隆庆六年末,都掌蛮再次谋叛,而这一次,统兵的刘显,把都掌蛮灭了个干干净净,再没有任何的差评了,再也不会有什么反复了。
兵部尚书谭纶再下令,对逃遁在深山中的都掌蛮继续剿杀,铲削祸本,席卷云彻,以绝苗裔。
朝中毕竟没有都掌蛮出身的大臣,那自然没有人为都掌蛮张目,都掌蛮的反反复复已经把事情拧成了死结,都掌蛮和大明互动了两百零一年,在摩擦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都掌蛮,也成为了历史长河里微不足道的注脚,只留下了悬棺挂在悬崖上,任由风吹雨打,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
朱翊钧为此专门到皇极门,听鸿胪寺官宣奏了四川克平都掌蛮的捷音。
为了照顾小皇帝的体力,张居正和礼部议定,过年仪礼,除皇极殿百官行八拜礼、致词庆贺之外,其余礼仪皆废辍。
朱翊钧其实想说,自己体力非常的好,每天十里地的跑步,那可是气息绵长,只不过那些个礼仪又臭又长,流于形式,皇帝大抵都不乐意参加,从嘉靖二十一年起,连每年奉天殿(皇极殿)接见朝臣八拜和贺岁都取消了。
现在皇帝好不容易肯出来见朝臣了,张居正跟礼部尚书万士和商量,大家都小步走,搞那么多的礼仪,万一小皇帝生出了逆反心理,不肯再出来见朝臣了,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