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陛下的承诺,放心大胆的干,真的把天捅了个窟窿出来,还有陛下顶着。
这个有事面圣的权力,可以不用,但只要有这个权力在,他就有底气去做事,就可以不避权贵,再大还能大的过天?!
朱翊钧又留了王希元两刻钟,主要是聊了下关于滇铜的诸多详情,王希元可不是无能之辈,在云南冶铜,也是跟当地的土司真刀真枪的打了四年,才把滇铜的基本盘抢到了手里,滇铜官厂才彻底步入了正轨,又经营了八年,彻底让滇铜成为了云南的支柱产业。
到现在,云南还有王希元的生祠,感念他的功劳,一如李冰父子被神化为了二郎神一样。
“臣告退。”王希元俯首告退。
朱翊钧看着王希元的背影,对着冯保说道:“日后王希元来面圣,朕若是不在,就让他在西花厅写成劄子,朕看到自会处置。”
劄子,非正式公文,但有便利之处。
“陛下本就庶务繁忙,日理万机,还要帮他处置事务?他一个臣工不思殚精竭虑以报圣恩,为陛下分忧,反过来让陛下为他解难,这是何等道理?臣不懂。”冯保作为内相,没有当着外臣的面提出自己的质疑,但是他不赞同陛下的处置。
陛下已经够忙了。
朱翊钧笑着说道:“王希元本来在云南干得好好的,下一步就是谋求云南巡抚,这回京上计叙职,这来的时候好好的,回不去了。”
“怎么说也是朕要用人,才把他留在京师的,朕为什么和王希元聊滇铜之事,把王希元抽调回京,滇铜矿山有些反复,算是朝廷滋扰地方了。”
“稍微给点便宜之权,再说了,王希元也是有恭顺之心,等闲小事,不会叨扰朕的,他其实就是缺一份底气,朕给的也是底气。”
现在王希元有了‘闹到陛下面前’的权力,这份权力,对他真的很重要。
这可是一个大杀器,甚至不用真的闹到陛下面前,只要这话一出,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就像现在的杭州知府阎士选,在上海县,他就没办法闹到文华殿,所以他只能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如履薄冰。
“陛下圣明。”冯保想了想,认可了陛下的说法,王希元错非是疯了,才会大小事,事无巨细都来叨扰陛下。
朱翊钧开始批阅奏疏,一直到了月上柳梢头,才伸了个懒腰,勤政只是中兴的一个必要前提而已。
鞑清朝被乾隆霍霍了六十多年后,乾隆终于一命呜呼,嘉庆皇帝终于获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皇帝实权。
从给乾隆庙号高宗开始,嘉庆皇帝就开始励精图治。
他开始反贪,从和珅开始,但肃贪多年,发现越肃贪,杀一个贪官,就有五十个贪官跳出来继续贪;
他开始整顿吏治,可是越整顿吏治越混乱,党争愈演愈烈,到了皇帝都压不住的局面;
他整饬学政,越整饬风气越糟糕,座师制度在乾隆六十年的时间里蔚然成风,各个都是门下走狗,全都是姑息托庇;
他以身作则的推行节俭,不修宫庙,不骄奢淫逸,可是他越推行节俭,奢靡之风反而愈演愈烈。
嘉庆八年闰二月二十日上午,嘉庆皇帝回宫,从神武门(旧玄武门、皇宫后门)转顺贞门入宫,神武门已经是禁苑的范围了。
庖厨陈德和他的儿子陈禄儿,神出鬼没地混进紫禁城的东华门,神出鬼没的绕到皇宫的北门神武门,而后潜伏在神武门旁、顺贞门外西厢房的山墙后,等待着嘉庆皇帝。
在嘉庆皇帝的銮舆抵达的时候,陈德挥舞着大刀冲向了銮舆。
御前侍卫、带刀侍卫居然无一人阻拦,直到陈德冲到了銮舆前,大叫着狗皇帝拿命来时,侍卫们才有了反应,将其制服。
事后调查,这个陈德是个神经病,他要刺杀嘉庆的原因,就只是为了扬名,让人记住他,没有幕后指使。
至于如何混入了紫禁城,如何绕过了神武门,如何埋伏到了西厢房,一概不知,这陈德交待,如履平地一般就自然而然的到了,至于陈德一个穷民苦力,庖厨出身,是如何知道皇宫布局,又是如何得知嘉庆皇帝会在这天上午路过神武门,也没调查清楚。
而仅仅调查了四天,陈德和他的儿子都被凌迟处死了。
刺王杀驾这等大事,调查了四天就草草结案,可见这事儿背后另有隐情,但嘉庆皇帝已经查不下去了。
嘉庆一朝,闯宫案大大小小发生了十二次,比如有人捡到腰牌,在皇宫里卖馒头,这一卖就是两年,皇后买了都说好,告诉了嘉庆,馒头很好吃,嘉庆皇帝才龙颜大怒。
中兴,让大明再次伟大,从来都不容易,这一路上要经受无数的考验。
朱翊钧深切的知道这一点,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所以趁着时势还在,朱翊钧愿意多做一点,让大明累积更多的资本,让运去的那一天,晚一些到来,来的时候,也不至于影响过于恶劣。
次日的清晨,大明皇帝在廷议之前,宣见了三娘子。
“免礼免礼,三娘子风采依旧。”朱翊钧伸手说道:“坐下说话就是。”
“臣惊闻陛下龙体抱恙,惊惧难安,今日见陛下目如闪电声如洪钟,气势如龙,正如元辅所言,陛下自有天眷庇佑,乃天下不二主也。”三娘子再叩首,她不是在拍马屁,而是真心实意。
张居正在皇帝病重的时候,对着阁臣们说,陛下自有天眷,也就是皇帝有老天爷的眷顾,会没事的。
那时候,张居正已经诉诸于神佛、列祖列宗保佑了,在这个风寒发热就很容易死人的年代,陛下术中感染,确实是非常危险的,连解刳院的大医官都下了病危通知书,皇后哭到哭不出声来。
这都挺过来了,再说皇帝是真武大帝转世,就有了事实的支撑,毕竟阎王爷都不敢收的主儿,自然是真神转世。
朱翊钧没有说自己是天选之人、命定之主、真武大帝转世,这就是不存在的灭佛令,朝廷没下过这道旨意,都是地方为解决矛盾,自己弄出来的怪招,和皇帝无关,这是典型的既要解决问题,又不想背锅,只是苦了潘季驯和三娘子了。
骂名,是潘季驯和三娘子承受的。
朱翊钧对真武大帝转世避而不谈,但礼部鸿胪寺官员已经提前跟三娘子通了气,三娘子很庆幸,朝廷能默认他们推行神话皇帝的事儿,已经很难得了,所以三娘子也没有主动谈及真武大帝转世,大家都非常默契的去执行,这个不存在于文书之间的灭佛令。
三娘子主要汇报了草原上圈养牲畜的若干进程。
这时候朱翊钧才发现自己陷入了误区,听三娘子说,皇帝才知道,圈养牲畜的发病率和死亡率更低,因为圈养的生活环境更加稳定,人尚且有水土不服,牲畜也是有的。
朱翊钧原来还以为圈养的牲畜,会更容易生病,但其实并非如此。
圈养的唯一问题,就是成本极为高昂的,不是每个牧民都能够承受,所以游牧,仍然是一种广泛存在的生产方式。
“臣请旨前往解刳院,拜会大医官庞宪,可以让院判吴涟随行。”三娘子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忠顺夫人为何要去解刳院?”朱翊钧很是好奇的问道。
“庞御医需要一些人做实验。”三娘子把事情的原委解释清楚,庞宪手里有个课题,是草原急切需求的。
前陕西总督石茂华重病,特意绕了一个大圈去了趟河套,从归化回到了京师,而庞宪是随扈医倌,回京后,庞宪就开始了一个事关国朝命运的课题,天花防治。
天花肆虐,无分贵贱老幼,皆受其害,王孙公子士农工商,一旦染疾无不惊恐,药石无医,坐视其毙。
比如鞑清朝的皇帝康熙,外号康麻子,康熙能当上皇帝,完全是因为天花肆虐,康熙得过了天花,不会再得天花了,进而获得了巨大优势,哪怕是满脸麻子,也做了皇帝。
大明传统的防治法,人痘接种防治天花,有四种办法,痘衣法、痘浆法、旱苗法、水苗法,但是这四种办法,有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人致死率极高。
而庞宪的课题是,牛痘防治天花。
在归化城的时候,庞宪极为惊讶的发现,草原上挤奶的少女、屠宰的屠夫很少有麻子脸,反而是那些贵族们,都顶着一个麻子脸,这引起了庞宪的好奇,这些穷民苦力,到底是为何能够免于被天花感染的?
很快,庞宪就发现,这些少女、屠夫不会患病的原因很简单,他们已经得过了天花,而且全都活下来了,而且没有麻子脸,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牛身上的牛痘。
“那就让吴涟带你去拜访一下吧。”朱翊钧恩准了三娘子的请求,而后问道:“草原上的天花,也很严重吗?”
三娘子斟酌再三说道:“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每到瘟疫肆虐时,都要消亡几个部族,他们连部族的名字都留不下来。”
“陛下,草原上的喇嘛教肆无忌惮,也和此有关,无法诉诸于良医,只能诉诸于神佛了。”
李贽不止一次提到过要让人们摆脱宗教,就必须要摆脱需要宗教的环境,恶劣的气候,残忍的杀伐、肆虐的瘟疫、朝不保夕的生活,让草原人不得不崇信那个虚妄的彼岸,把一切寄托在彼岸和来生。
“陛下乃是明主,手指向了草原,天兵天将解救边民于水火;陛下就是天空的太阳,万物皆托庇于陛下而生长。”三娘子以一种极为夸张的语气和谄媚的语言,说出了一个草原上的事实,陛下在草原人心中的崇高地位。
三娘子和潘季驯也不是无凭无据的,就想到了要用真武大帝转世来代替喇嘛教的畸形信仰,而是因为陛下在草原上拥有广泛的拥戴。
可能陛下作为天生贵人,自己都不知道,能够消灭贫穷、疾病、战乱等等不稳定因素,为草原带去了稳定生活,对于草原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简而言之,就是再生父母。
朱翊钧真的不知道,他王化草原,其实主要是为了胜州的煤、卧马岗的金银铜铁,是利益驱使,大明需要更多的煤炭,点燃煤炭,点燃工业化的进程,推动商品经济的实现。
三娘子离开后,张居正汇报了吏部的部议,关于百万之众的上郡,加治中从事史佐贰官的部议,吏部一直通过了,申时行那个师爷董炜闹出来的乱子,也必须要做出一些反应,确实忙不过来,主要治理的人口实在是太多了。
而符合百万之众的上郡,只有三个,北衙、南衙、松江府,其他都不符合上郡的要求,广州府、漳州、宁波、密州,过不了几年,也要增设治中辅佐。
朱翊钧专门询问了户部,关于大明天花肆虐的情况,大明的情况严重也不严重,比如在万历八年,大同爆发了天花,十室九病,传染间接踵而亡,数口之家,一染此疫,阖门不起;比如万历九年,陕西爆发瘟疫,见则死,至有灭门者无数,封堵城门以防病变等等。
“四海八方际天极地,纳斯民于寿康,召和气于穹壤。”礼部尚书万士和再次重复了一遍当初陛下在设立解刳院时候,给解刳院定下的目标。
现在正在一步步的实现,如果牛痘真的有用,哪怕是只有一丝希望,那也是生民无数的善举。
三娘子在院判吴涟的带领下走进了解刳院,却没有见到庞宪,只见到了李时珍和陈实功。
牛痘的实验,其实已经接近于尾声,庞宪作为解刳院的大医官,李时珍的弟子,对自己的实验非常负责,在经过了数百次的动物实验、解刳院的诸多凌迟犯的实验之后,庞宪用自己进行了试验,他将牛痘接种到了自己的胳膊上,现在处于十五天的观察期。
所以,三娘子见不到庞宪。
“这非常危险。”三娘子有些不敢置信的说道:“解刳院有很多的标本,这些人罪大恶极,都已经到了凌迟处死的地步,早就不配做人了,为何不用他们做实验呢?!”
“已经验证过了,庞医倌只是为了自证,神农尝百草,遇断肠而崩,古来先贤有道,后世弟子岂能令先贤蒙羞,朝闻道,夕死可矣。”李时珍颇有信心的说道:“而且在许多解刳犯身上验证过了,并无问题,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危险。”
已经经过了动物实验和人体验证,庞宪的证道,主要是为了自证,也是为了防止出现意外,研究天花是很危险的一件事,只有免疫了天花之后,才能继续研究。
“好吧。”三娘子摊了摊手,作为衣食无忧的大医官,其实完全没必要这么拼命,或许,在这些大医官心目中也有一个彼岸,一个世间没有疾病的大同世界。
大明皇帝的种种决策,已经开始了开花结果,种子落地,就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大明皇帝恢复了健康后,再次开始了忙碌,下章到了长崎总督府问策的诏书,徐渭并没有时间回应。
因为长崎行都司、大阪湾守御千户所传来了确切的消息:织田信长的家臣,熊野水师的九鬼嘉隆,在没有任何调令的情况下,水师尽出,离开了熊野滩。
而海防巡检们塘报显示,九鬼嘉隆带领熊野水师不是去打毛利辉元,而是直奔长崎而来,目标就是长崎总督府!
织田信长大怒,这是水师独走!
九鬼嘉隆是织田信长家臣里最激进的那一个,在织田信长由天下人转为幕府将军之时,九鬼嘉隆就已经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返回了野熊滩不出,当织田信长对大明俯首称臣的时候,签订十七条的时候,九鬼嘉隆就在喝醉酒后公开表示织田信长是叛徒,是大明走狗。
而现在,长崎总督府进一步的制定了更加苛刻的白银硫磺条约的消息,被九鬼嘉隆得知后,九鬼嘉隆终于忍无可忍,向着长崎总督府而来。
长崎都司指挥使李诚立面色严肃的说道:“九鬼嘉隆带领的熊野十三军,一共有七条铁甲船,长六丈三尺、宽三丈六尺,是一种阔船,只能在近海航行,仰赖人力驱动,一船有水手500人,七条铁甲船共计三千五百人。”
“另有大小船只五百三十艘,共计水手近万余人,主要以长短兵、弓箭为主,只有少量火器,来势汹汹。”
“就水文而言,我们不如倭人了解的多,恐怕很难阻拦其登陆,这是倭人的优势,机动力和地利,他们比我们更了解九州岛。”
“而我们的优势就是火器众多,有坚城可守,只需要守住了长崎周围的营堡,等待大明水师援护就行。”
想要在茫茫大海上找到敌人的船只极为困难,这不是海防巡检用人力能够搜检的,敌人一定会登上九州岛,进而向长崎进发,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长崎指挥使李诚立的应对之法,其实就是葡萄牙、西班牙的战法,坚城利炮火器守城,等待援军赶到,排队枪毙,击退敌人,继续殖民统治。
这种战法,在大航海时代,非常非常好用,就是欺负你没有攻城利器,这个战法好用到,大明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啃个马六甲海峡,硬生生啃了两年半,才彻底啃下来,建立了旧港总督府。
长崎营堡加上长崎城,够倭国水师啃两年半了。
“这是织田信长的反抗,假借水师独走的名义。”徐渭眉头紧蹙的说道:“来的正好!”
第617章 古今征战,猪的战术一再被人们成功运用
九鬼嘉隆不是上流,而是下流,即便是连年征战,屡战屡胜,但是九鬼嘉隆依旧得不到上流的认可,他的军队被称为熊野海贼,而九鬼嘉隆也被称之为海贼大名,无论是在倭国,还是在朝鲜,贼都是骂人的话。
大明和安土幕府的十七条,本名叫《禁止海贼条约》。
徐渭对倭国的文化相当了解,所以九鬼嘉隆决计不可能背弃织田信长,就如同那些花魁,无论如何都不敢违逆本命君一样,因为要借着本命君跻身上流,哪怕是到府上做妾,做暖房的奴婢,都心甘情愿。
倭国就是这样的矛盾,一方面自上而下等级森严,而另一方面广泛存在着下克上,孤胆英雄的悲剧在不断的上演,而后被人津津乐道。
这是大明人很难理解的一种文化,比如万士和作为帝党的党魁,天天被骂作谄臣,在某些时候,他也会选择悖逆陛下的意愿,表达自己的观点,这次真武大帝转世这件事,万士和就在文华殿上明确表示了反对,而陛下没有怪罪万士和的意思。
这就是社会共识,这是公序良俗。
大明对于等级、对于阶级的理解有一种极为暴力的表述:天街踏尽公卿骨,辕门遍挂权贵头。
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对历史负责,就是对人民负责,这就是中原的历史教训,也是最大的历史共识。
而在倭国,泰西则非如此,在这些化外之地,最大的共识就是跻身上流社会,为了上流二字,一切的一切都能舍弃。
“九鬼嘉隆无法脱离织田信长继续跻身上流,类似的还有羽柴秀吉,他们的处境和毛利辉元、德川家康完全不同,毛利辉元和德川家康,本身就是上流。”徐渭十分肯定的说道:“九鬼嘉隆很清楚自己的力量源泉究竟是什么,所以,他公然的叫嚣,不过是织田信长的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