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37节

  西山煤局作为官厂,最近将煤市口弄到了手里,这的确是与民争利,毕竟大明的官厂,真的搞不出三成黄土的蜂窝煤来。

  这一下子就跟捅了马蜂窝一样,批评王崇古聚敛的声音再次响起,顺道把朱翊钧给一道骂了一顿。

  在大明,骂皇帝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人君之失民心,常自聚敛始。盖上好聚敛,则兴利之臣必迎合上意,以刻剥民财。此人心所以怨畔,而天下困穷也,此夫上以仇敛下,则下必以仇视上,此理势之必然者也。

  惟用掊克聚敛之臣,使之损下益上,蠹政而殃民,至于掊克之臣,阿意顺指,同恶相济,合而为一。故民不聊生,多饿殍,疲困而无所告诉也。

  朱翊钧又从儒生那里学到了一个词,掊克之臣。

  就是说为了聚敛钱财不择手段,无德无仁、无贤无良之人。

  这个词出自诗经,孟子·告子下亦云:遗老失贤,掊克在位,则有让。

  就是有德的人不能居高位,聚敛的佞臣在朝,国君就可能失国。

  再用王崇古,大明就亡国了,差不多就这个意思。

  对王崇古攻讦的是晋党,朱翊钧下章内阁,交给王崇古去办,就是让王崇古去清理门户。

  “这些个贱儒,这些个道理讲的都对,但就是抛开事实不谈,先生和王次辅拼命的拦着,不要给官厂更多的权力,煤市口这事儿,是无奈之举,毕竟柴米油盐柴字当头,王次辅管了西直门煤市口后,价格稳定,滥竽充数以次充好的三成黄煤悉数被淘汰了。”

  “到底是谁在敲骨吸髓的压迫小民?”朱翊钧对这本奏疏非常不认可。

  道理说的都对,朱翊钧完全认同这些道理,北宋将煤炭专营后,一斤煤二百文,这的确是敲骨吸髓,可王崇古是掊克之臣吗?大明京师的煤炭六文一斤,已经十二年没有涨过价了,相比较以前雨雪天,动辄十倍二十倍的涨价,西山煤局没有聚敛。

  但贱儒们总是抛开事实不谈,奏疏通读下来,十分的合理,唯独没有事实。

  朱翊钧继续说道:“这西山煤局是王次辅的私产吗?以前时候,毛呢官厂还有一成利给王家分成,后来分红实在是太多了,王次辅都不敢要了,银子太多也烫手,当初王次辅的分红,都给了工匠。”

  “若是毛呢官厂、西山煤局都是王次辅的私产,王次辅儿子娶个小妾,朕都得亲自去道喜!”

  “甚至这西山煤局都不是朕的私产,而是国朝的公产。”

  西山煤局本来只管西山煤窑,但现在胜州、卧马岗、云南六枝、南衙马鞍山、江淮等等地方的煤炭官厂都归西山煤局管,若煤局真的是王崇古的私产,他儿子王谦娶小妾,皇帝都得登门道喜,群贤毕至。

  这笔庞大的财富,属于个人,是真正的富可敌国。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现在官厂的摊子太大了,以后让王次辅在内阁坐班吧,就是他不在奏疏上贴浮票,这些贱儒才敢看轻他。”

  “估计王次辅不愿意。”冯保摇头说道:“王次辅不在内阁坐班,是态度。”

  不坐班,是王崇古不再当反贼的态度和行动,他都不坐班,自然不能干涉陛下万历维新的大方向了。

  次日清晨,朱翊钧再次来到了文华殿主持廷议,十二年如一日,朱翊钧除了生病,就没缺席过廷议,以致于万历年间的朝臣,理所当然的认为,皇帝就该在这个时间出现在文华殿上。

  可嘉靖二十一年起,别说廷臣了,就是内阁阁老想见皇帝一面也挺难的。

  “臣以为煤市口这个口子,还是不能开。”王崇古作为次辅,首先说起了陛下昨日下章到内阁的奏疏,他十分郑重的说道:“即便是要官营,也不能隶属于工部,要归户部所有。”

  朱翊钧作为皇帝只能让贱儒死,但王崇古可以把人弄的生死不如,作为势要豪右,王崇古有至少九种办法把人弄成精神病,但王崇古没有这么做,而是认同了奏疏的指责,选择把吃进肚子里的吐出来,将煤市口从官厂剥离,哪怕是官营,也要交给户部去做。

  九头蛇一样的衙门虽然僵化,但是稳定,不会对皇权形成威胁。

第623章 大明做事,过于霸道了!

  再用掊克之臣,大明会不会亡国?

  难说。

  但不用掊克之臣,大明真的会穷死。

  万历皇帝就没什么本事,没钱了,也不想着整肃吏治、扩大税基、生产资料再分配,启用了无数的矿监,竭泽而渔,导致大明的税基彻底萎靡,大明的财税,就像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王崇古很清楚自己的职能,聚敛的掊克之臣,但在是否要扩大官厂权力这件事上,王崇古和张居正的态度高度趋同,哪怕是弄个僵化的九头蛇出来,也不要弄个一定会尾大不掉的庞然大物出来。

  这样实在过于危险了。

  无论是对大明,还是对王崇古自己,都很危险。

  户部的王国光、张学颜互相交头接耳的攀谈了一番,最终确定了西直门煤市口被收归官有之后,归属户部,这是户部权力的一次扩张,同样也意味着责任。

  朱翊钧本来打算是让王崇古清理门户,他在朱批里说的也很明白,贱儒在放屁,但最后廷臣们形成了一致决定的时候,朱翊钧也选择了认同,在奏疏的浮票上下了印,通过了这份廷议内容。

  这就是廷议,朱翊钧的意见很重要,廷臣们的意见也很重要,在确保方向正确的前提下,让决策尽量考虑到社会的各个阶级的承受能力,制定出不那么完美,但能够推行的政令。

  “泰西特使黎牙实奏闻要回泰西了,陛下,臣不看好,还是不要放归的好。”万士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在大明十二年的泰西使者黎牙实要回家,因为索伦犯下了重罪要被斩首,需要一个人稍微调和一下。

  黎牙实这個人选当然合适,但他会死,黎牙实作为鸿胪寺的通事,是万士和的下属,明知必死的局面,还让黎牙实前往,万士和做不出来。

  “黎牙实觉得朕的圣旨能保得住他,以为作为大明遣泰西的特使,就能活下去,这是一种错觉,在大明待久了的错觉。”朱翊钧看着万士和十分肯定的说道。

  大明皇帝圣旨的效力,只在大明腹地有效,出了腹地,到了长崎总督府、吕宋总督府,也都是和当地分封的总督商量着来,大明水师辐射之地,就是圣旨有效的区域。

  泰西归神管,圣旨不管用。

  “但这是黎牙实个人的选择,朕只能祝福他好运了。”朱翊钧也有些无奈的说道:“其实黎牙实自己也清楚,请朕的圣旨,不过是为了说服他自己罢了。”

  “泰西有盗火者传说,普罗米修斯把火种从神那里偷到了人间,被神用枷锁束缚在高加索山上,永远无法入睡,膝盖不能弯曲,胸口还有一枚金刚石的钉子,日夜折磨着他,每天都会有一只鹫鹰,啄食他的肝脏,承受身体被啄食再生的轮回之苦。”

  “黎牙实又不傻,自己骗自己罢了。”

  “臣遵旨。”万士和思索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放黎牙实回去,索伦指责黎牙实是个叛徒,而黎牙实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从未背叛过生养他的土地,他的君王。

  无论在什么文化之中,叛徒、二鬼子、贰臣贼子都是不受尊重的。

  其实仔细评估一下风险,黎牙实真的偷东西回去,也偷不了什么,五桅过洋船卖了那么多,西班牙的造船业又不弱,但迟迟没能仿造出来,这就是结果,黎牙实带什么回去,都没有实现的基础,而且黎牙实也不是大工匠,对技术类的并不熟悉。

  朱翊钧决定放归黎牙实。

  “牛痘的推广遇到了阻力,目前愿意主动接种的少之又少,不过京堂百姓,都在等着绥远的实验结果,如果效果好的话,想来推广不是什么难事了。”户部尚书张学颜,汇报了关于牛痘的推广,不学数理化,处处是魔法的时代里,牛痘法的推广,非常困难。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儿,解刳院对此早有预料,庞宪前往绥远,也是因为一定会被质疑。

  这很正常,在这个年代,还有人专门捕番夷,卖番肉,一斤二十文,将番肉熬成油,一两也是二十文,说是能治病,官府示禁,而民亦不从也,朝廷禁绝番肉、番油、番膏还被百姓反对,最后强力执行了下去。

  所以牛痘法,会被视为‘魔法’的一种,被朝士们所抵制,也实属正常现象。

  这年头的‘魔法’实在是太多了些。

  “蒙兀儿国特使沙阿买买提送上了国书,蒙兀儿国国王阿克巴,向陛下问好,主要是为了询问棉花生意和东吁战场问题。”礼部尚书沈鲤,说起了沙阿买买提,喜欢扔钱袋子的沙阿买买提,也不是整天在前门楼子听评书,屁事不干,呈送国书这种事,还是要做的,毕竟是特使。

  但他一年能上两次班,能上满四个时辰,就了不得了。

  大明和蒙兀儿国的生意,主要是大明进口棉花出口棉布、进口硝石出口火药,这是大明和蒙兀儿国最大的两项生意,阿克巴每次国书都要感谢大明皇帝的慷慨和仁慈,其言谈极尽谄媚,毕竟阿克巴当二道贩子,真的赚麻了。

  而这次,阿克巴在国书里对东吁战场表示了担忧。

  莽应里、岳凤联合云南生苗悍然发动了对大明的进攻,甚至攻破了关隘直逼大理,大明开始反击之后,战场的推进十分的缓慢,但足够的坚定,让莽应里在东吁的威望大跌,又因为常年征战穷兵黩武带来的种种矛盾,随着战败直接爆发。

  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胜负是兵家常事,没有人可以一直赢,穷兵黩武的结果就是只能一直赢,只要输一次,那么被胜利所掩盖的内部矛盾,就会集中爆发,所以只要发动战争,就必须倾尽全力的获得胜利,压上所有。

  大明还没有打到东吁城,反倒是东吁城里自己乱起来了。

  东吁城内发生七次较大规模的动荡,其中光是武装政变就发生了三次,还有四次是活不下去的普通平民,揭竿而起的抢烧活动,而且由东吁城引发的动乱,正在向整个东吁扩张的趋势。

  阿克巴不是什么圣人,他是突厥化的蒙古人,在他眼里可从来没什么平民,他主要担心这样愈演愈烈的动荡,影响到了蒙兀儿国,最重要的是不能影响到棉花的种植,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

  所以,阿克巴写了国书询问大明皇帝,什么时候能打完,直接天兵推进,灭了东吁,阿克巴担忧东吁骚乱的影响,更担心影响到了棉布生意。

  大明不会因为阿克巴对东吁的询问,就改变既定的策略,礼部也拟定的国书,进行回函。

  廷议仍在继续,这次泰西来的使者依旧是西班牙索伦、葡萄牙马尔库斯、英格兰则是换了一个叫乔恩·亨利的人,法兰西的使者是一个亨利三世的男宠,这让礼部非常的不满,但也没办法,法兰西真的没人可派了。

  “陛下,罗刹国的察罕汗送来了国书。”沈鲤说起了一个新的使节,来自沙俄的沙皇的问候。

  罗刹国是当下大明对沙俄的翻译,自元朝时候知道俄罗斯大公的存在之后,各种译名层出不穷,罗刹、罗车、罗沙、罗斯等等,都是大明对沙俄的称呼,而察罕汗一词,也是自元朝就有的称呼,意思是白人的可汗。

  大明对罗刹国并不熟悉。

  这都是大明对沙俄的翻译,其实人家沙俄宣称是罗马的继承者,察罕汗的翻译也不准确,应该是‘凯旋将军和独裁者’,送来国书的是伊凡四世,也是沙俄的第一位沙皇。

  朱翊钧打开了一式五份,由俄文翻译成了拉丁文、西班牙文和意大利俗文,再由拉丁文翻译成了汉话的国书。

  这是一份国书,同样也是一份讣告,伊凡四世在下定决心派遣使者来到大明的时候,已经重病,在国书由使者携带,前往罗马教廷的时候,伊凡四世已经重病不起,也就是说,国书的内容其实并不重要。

  没有人能管得住死后之事,无论生前多么的伟大。

  国书里用夸张的语气,形容了伊凡四世一生的功绩。

  “这名头比朕还要长!”朱翊钧看了一页,全都是名头。

  独裁者名号就有五个,沙皇的名号有十一个,大公的名号有五个,王公的名号有十四个,全北域君主的名号有十一个;领主的名号有八个;公爵的名号有八个。

  就这国书的第一页,写满了名号。

  朱翊钧的名号就简单多了,在所有国书里,朱翊钧的名号就一个,大明皇帝。

  就这四个字就够了,就这四个字就足够换来所有人的尊重了。

  罗刹国搞这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堆砌在一起,只能说显得非常心虚,希望用这种花里胡哨的而且切实的名号,来换得大明朝廷的尊重。

  朱翊钧看完了国书,并没有无聊到弄一个对等的名号进行回应,而是以大明皇帝为主体,做了回信。

  要搞朱翊钧也能这么做,就是显得非常有幼稚而已,当初大汉和匈奴谁也奈何不了谁的时候,彼此就在抬头上进行较量,一次比一次长,非要压对方一头,就跟农户建房,非要比别人家高一砖才行。

  朱翊钧对这种近乎于斗气一样的儿戏,并不热衷。

  廷议冗长,有些重要的事儿,需要认真商议,有些则是一笔带过,不是每一件闹到文华殿上的事儿,都需要明公们费尽心思的处理。

  结束廷议后的大明皇帝前往了北大营操阅军马,李如松依旧为王前驱,来到了通和宫接陛下前往北大营,自从戚继光封爵之后,来通和宫接驾的都是李如松。

  戚继光手里端着一把平夷铳,只不过这把平夷铳,是一把全新型号的平夷铳。

  “这把平夷铳里带有螺旋膛线,用的是六钱火药,采用燧发机,带有二十倍的瞄具,在室内,可以打到一百二十步以上,室外则是一百步,因为室外有风。”戚继光简单介绍了一下新的平夷铳,除了多么瞄具之外,还多了一个前支架,而击发的方式,也分为卧式、半跪和立式三种。

  前支架,就是卧式时使用,会更加精准。

  而在枪机上多了一个保险栓,在没有拔掉保险栓之前,是无法击发的,最大的保证了填药行军的安全性。

  射程、精准、穿甲等多个方面,有了极大的提升,这次平夷铳的弹丸是尖锐的铜弹,和过往的铅子完全不同。

  铜弹是最好的弹丸,但大明缺铜,所以只能选择铅或者铁。

  戚继光也没多废话,以立式进行了展示,一百二十步的距离,枪枪命中了靶心,而且因为室内的原因,一共十枪,每枪皆中人型靶的靶心,而后戚继光又将瞄具拆下,使用三点一线的机瞄进行了射击,仍旧是十枪皆中靶心。

  戚继光将平夷铳收拾好,才站了起来,尊重军械就是尊重自己的生命。

  戚继光笑着说道:“一个训练有序的锐卒,持有此类平夷铳,不携带瞄具的情况下,也可以精准命中敌人。”

  “一个十人队,配一把平夷铳足矣,因为战场上,更多的是鸟铳饱和式攻击,来应对敌人的冲锋,当然在清除高价值的目标时,平夷铳也会发挥奇效。”

  戚继光之所以拆掉了瞄具,是为了向皇帝展示平夷铳的稳定性和可靠性,瞄具其实非常不方便携带,因为瞄具比较金贵,玻璃的硬度其实并不是很高,比砂砾要低的多,瞄具没有保护很容易磨花,而且不适合在战场上长时间使用。

  而机瞄就不同了,简单、可靠、适用性广而且同样准确,这就是戚继光对军械的追求。

  “李总兵啊,你看到了吗?”朱翊钧拍了拍平夷铳说道:“要是敌人手里有这玩意儿,你带着人冲锋陷阵,牙旗一倒,那仗是打还是不打呢?”

  建文战神、靖难第一内奸、虎父犬子、靖难运输队队长李景隆,是李文忠的儿子,而李文忠是朱元璋的外甥,虽然李文忠是亲外甥,但李文忠的一生的战绩,堪称彪悍,李文忠一生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战功,元顺帝逃到了应昌,就是李文忠带兵突袭,把元顺帝打的继续北逃。

  但李文忠儿子李景隆在靖难之役中的表现,堪称灾难。

  毫不客气的说,没有李景隆送,燕王朱棣能不能靖难成功都是个未知数。

  在关键战役,白沟河之战中,李景隆所率官军,稳扎稳打眼看着就要击退南下的燕军了,结果一阵大风起,牙旗被大风折断,战局立刻变成了一边倒,所有人都以为李景隆被燕王给杀了,军心立刻涣散了起来。

  牙旗怎么倒的众说纷纭。

  比如朱棣就曾经对旁人说,是他亲自带兵斩旗,但其实那会儿朱棣陷入了苦战,坐下的马匹受伤、连近战用的长剑都剑锋折缺,不堪击,驱马退去还被堤坝所阻拦不能再退,李景隆手下大将瞿能差一点就追上了朱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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