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698节

  “以前这里向善的人,看经念佛,其实这心里都指望着,来生修到你中原托生。”老喇嘛看着林辅成和李贽的眼神都是羡慕,来生托生中原,就是这些向善的喇嘛们的功利之心。

  下辈子当个大明人,就是礼佛的追求,对佛祖许下的愿望。

  李贽只觉得这种说法格外的新奇,他眉头一挑,笑着问道:“为什么要托生于我朝地界?是草原不好吗?还是我佛不好?”

  老喇嘛看着李贽,打量了一番,晃着身子悠悠的说道:“不,草原很好,我佛很好,但到了天朝上国,到了中原,我就能不信佛了。”

  “此话何解?”林辅成听闻此言,这些个喇嘛们说话,最喜欢打机锋,让人一头雾水,就是故作高深!但林辅成本身也是个故作高深的高手,每次都是最后一个出场。

  林辅成想到了一个人,黎牙实,到了大明,这家伙就背叛了自己誓言,成婚并且生了两个儿子,据说他的万国美人又有了身孕,估计还会继续生。

  泰西很好,但是到了大明,可以不信教,中原这边土地,不归神管,归人管。

  “出家为僧,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老喇嘛说起了过往,他为何出家为僧,因为只能当僧人,只有当僧人才能活,唯有避世,才能逃避那些人世间的苦难和纷扰,获得片刻的宁静和解脱。

  “中原人很难理解,就是你做任何事都是错的,有可能不是你错了,而是这个世道错了。这种感觉是中原少有的。”老喇嘛觉得中原人可能不理解这种做什么都是错的感觉,立刻解释了一句。

  无以为业,颠沛流离,就是草原人一生的写照。

  林辅成、李贽互相看了一眼,对自己的学说理解更深了一步,草原果然是个好地方,刚到开平卫,就收获颇丰,物质的不丰富、生活的不安定,就是宗教大肆泛滥的原因。

  老喇嘛笑着说道:“不能理解吗?比如我,连当喇嘛都是错的,当个好喇嘛会被强人侵占,当个坏喇嘛,会被朝廷攻灭。”

  “这附近还有喇嘛庙吗?”林辅成问起了自己关心的问题,开平卫有名有姓的喇嘛庙,都被王如龙给捣毁了,需要找个喇嘛庙完成此番游学,开平卫隶属宗主大汗的左翼,而归化城隶属于俺答汗的右翼,左右两翼的喇嘛庙又有不同。

  “这草原上哪还有什么喇嘛庙,全都是贼窝魔窟而已,何来诸佛,不过诸魔。”老喇嘛拿起了笤帚,继续开始扫地,仿佛这处废墟不是废墟,而是之前那个金碧辉煌的佛堂,他扫向了远处,仿佛脚下的方寸之间,就是他的全世界。

  李贽大声的问道:“白毛风已经来了,老人家不找个地方躲一躲吗?”

  “后山腰有个洞,我躲一躲就好。”老喇嘛摆了摆手,继续扫地,渐行渐远。

  大安寺的兴衰,老喇嘛的坚守,让一行人唏嘘不已。

  李贽眉头紧蹙的说道:“都是贼窝,这个话说得很好!正是因为强人身依附的关系建立起来,佛堂才会变成贼窝魔窟!”

  大安寺之行看起来毫无收获,但其实收获满满,老喇嘛的出现,让众人思考着宗教对人异化的过程。

  回去的路不太顺利,不是马匪不是狼,是积雪阻塞了道路,二十里的路,硬生生走了两个时辰,才走回去,这还是有车驾的情况。

  “之前陈千户就是在这种天气里深入虏营,探查敌情的吗?”林辅成再次看到开平卫的大门时,连眼眶都湿润了,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连走路都这么难。

  太苦了,再也不来了。

  陈末摇头说道:“那倒没有,冬天北虏也要过冬的,一般不会出塞,我是个人,这鬼天气,谁来了都不好使。”

  “额,不对啊,我们好像困在了开平卫!”李贽忽然惊骇的说道:“本来打算在开平卫逗留半个月,就前往归化城,这一下子去不了!草原的积雪会化吗?”

  “开春之后很久才会化。”陈末一脸想笑却硬憋着说道。

  在制定出行计划的时候,陈末就建议林辅成先到归化城,等到明年春夏,再到开平卫,草原不比关内,一下雪,就是一整个冬天,白雪皑皑,林辅成觉得下点雪还能耽误了行程不成?那商队冬天难不成就不行商了吗?

  林辅成远远高估了草原人口数量,人类的活动,并不能让道路畅通无阻。

  皇帝陛下委派了陈末这个经验丰富的人,帮林辅成完成游学,林辅成固执己见,现在被自己的回旋镖打的晕头转向。

  “其实也能走。”陈末看着林辅成笑着说道。

  “怎么走?雪橇吗?”林辅成听说过狗拉雪橇,他跃跃欲试的问道。

  “走过去,用两条腿,可惜,你们都不是京营的锐卒。”陈末说完终于笑了出来,这话的意思,其实就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帮读书人面对这种情况,就只有抓瞎。

  在没有骑营的时候,大明军对塞外征伐,都要等到大雪初下的时候开拔,就是因为机动力不足,让敌人和自己的机动力处于同一水平,讨伐俺答汗是唯一一次大明在春夏出塞作战,打的俺答汗措手不及。

  “一个雪橇拉一个人,就要6到12只狗,一天最多只能跑个十里地,这些狗也是要吃喝拉撒的,你再看看咱们的火炮,再看看那些个辎重,林大师确定要在这个时间去归化城吗?”陈末解释了为什么不用雪橇,狗是看家护院的,不适合拖曳,一个人就6到12只狗,那得带多少辎重?

  李贽两手一摊笑呵呵的说道:“被困到这里了。”

  做学问哪里都能做,开平卫条件有限,但饿不死也冻不着,完全足够了,开平卫这个围十四里的小城,住着三万七千人,这里面有还俗的喇嘛,有以前的信徒,有普通的边民,都是可以走访询问的对象,考察宗教对人的异化,不是必须要在喇嘛庙里。

  李贽摸了摸身上的官身腰牌,颠沛流离大半生,他终于可以安心的做学问了。

  没过五天,传来消息,大安寺的喇嘛坐化了,就在见到了游学团的当天,老喇嘛坐化在了后山的洞里,落叶归根,他在外漂泊了二十年,最后还是回到了他心中最后的净土,回到了家里。

  老喇嘛已经没人记得他的姓名了,草原边民,甚至对当初的旧大安寺没有任何的印象了。

  一本写满了游历记录的札记,是这个老喇嘛的唯一遗物。

  “或许,老喇嘛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找到了他的彼岸。”李贽对着林辅成颇为肯定的说道。

第584章 两宋三百载,未曾复燕云

  李贽翻看着老喇嘛的札记,字迹极为凌乱,记录的内容也不容易分辨,更像是在旅行中的碎碎念,老喇嘛的札记,还有十分罕见的蒙文,这部分的内容就需要通事来进行翻译了。

  李贽等一行人被困在了开平卫,而这场大雪,肆虐了北方大部分地区,雪花也落在了京堂,落在了通和宫御书房的房顶上。

  通和宫御书房是个暖阁,朱翊钧披着一件大氅,看着手中的一份奏疏,这本奏疏是解刳院的大医官们写的,研究的是花柳病、枯荣症的治疗办法。

  总结而言,就是大力出奇迹和置之死地而后生。

  当初陈璘平定三都澳私市的时候,押送了一批被阿片控制的奴仆入京,到解刳院里进行戒断阿片的实验,范应期的阿片成瘾虽然严重,但和这一批俘虏相比,那就可差太多了。

  这一批俘虏,本是沿海村寨的渔民,被海寇劫掠,被阿片控制,进了解刳院戒毒反倒是其次的,而是那一身的病,需要治疗。

  阿片成瘾之人,大部分人都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花柳病,这些花柳病富有传染性,大医官们处置起来也是谨慎再谨慎,后来在治疗的过程中,发现了一种高烧疗法。

  就是这些病人在高烧的时候,不去干涉,等待三个时辰后,再做干涉,这样一来,那些致病的小虫子就被烧死了,人就恢复健康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种疗法,成活率大约是九死一生,一共十八个解刳院的标本,经历过了高烧疗法,只有三个人活了下来,两個人身体恢复了健康,一个烧成了傻子。

  这种高烧疗法,对于十分棘手的枯荣症,也就是癌症,也有奇效。

  自从小皇帝拿着三棱镜,为张居正展示,将光折射为七色之后,大明的光学有了极大的发展,自此之后有了千里镜和显微镜,大明有了显微镜后,终于打开了微观世界的大门,对认知边界进行了广泛的探索,高烧疗法,能杀死致病的瘟气,也能杀死正常的体细胞。

  所以,高温疗法是真正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生死赌局,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最后手段。

  比如之前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的石茂华,非要去绥远,还没出发就发起了高烧,一烧就是两日之久,整个身体烫的像根烧火棍一样,手指、手肘等关节,都不能自主屈伸,全身上下只有眼皮能动,嘴唇干裂,退烧后七天不能起坐,尿血,一直惊厥盗汗,就是做噩梦断断续续。

  也就是那段时间,庞宪奏闻朝廷,石茂华可能命不久矣,风烛残年,礼部也开始准备谥号官葬等事儿。

  高烧之后,是长达一个月的恢复期,身体恢复了一些后,石茂华认为自己命不久矣,立刻要前往绥远,大医官庞宪无奈,只好和石茂华出发了,但是石茂华现在身体还算硬朗,精神也好了很多。

  在经过了对某个特殊样本的研究后,解刳院认为,有规律的、周期性的运动,是保持健康的最好办法。

  因为在运动的时候,人会快速的呼吸,并且肌肉开始发热,体温会急速升高,经过长期的观察,在剧烈运动后体温可以在短暂时间,维持在40°以上的高温,这种情况下,就会对体内进行一整轮的脱毒。

  这个过程,解刳院大医官李时珍、陈实功称之为:人的杀青。

  杀青是甘薯苗脱毒的必然流程,而人的运动就是在进行周期性的脱毒,有利于身体的健康。

  而解刳院观察的这个特殊样本,就是皇帝陛下,皇帝的身体健康的不得了,自习武以来,就只有一次偶感风寒,还是皇帝仗着年轻,火力旺,不把倒春寒放在眼里,才出现了问题。

  如果陛下如此坚持运动,并且规律作息,健康饮食,陛下会保持长久的健康,这对大明国朝而言,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当然对于贱儒而言,就是个晴天霹雳。

  “久坐必亏安,操戈可长生。”朱翊钧念着解刳院最后的总结,对于陛下的运动量,解刳院是十分认可的,常年维持在一个极高,但合理的水平之内。

  陛下的身体情况,是让贱儒感到绝望的问题,熬都熬不过陛下。

  解刳院这种说法,其实也解释了一些事儿。

  比如赵光义在高粱河飙车的时候,为什么两股中箭,丁亥、戊子2日自涿州逃到定州,一共380里路,在负伤之后,还跑了这么久,还能活那么久;

  比如为何大明皇帝第一长寿是朱元璋,活到了71岁高龄,第二长寿是朱棣,活到了64岁,因为这都是马上皇帝,再往后,一个都没活过60岁,因为人自己不脱毒,不周期性的杀青,自然求不得长生。

  当然,这样的解释,也让明武宗落水后,始终好不了这件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起来。

  明武宗又不是垂拱天子,乖宝宝,他的活动量比朱翊钧还大,但最终还是抵不过大明皇帝易溶于水的魔咒。

  解刳院这本奏疏入朝之后,立刻引发了朝官们的弹劾,解刳院的任何成果,都会被弹劾,因为在朝官看来,解刳院这种地方,就不该存在,它的存在就是错,它的成果更是错上加错!

  这一次对解刳院奏疏攻讦的角度,是解刳院鼓噪更加激烈的新政,是在为加税,制造风力舆论!

  按照解刳院的说法,高烧能治病,大明朝现在病了,是不是进行更加剧烈的新政,比如加税,才能肃清积弊流毒?

  大明朝官现在对加税极为敏感,但凡是有点风吹草动,都会无端联想,进而自发性的抵制,多少有点反应过度了,说明他们是真的怕这个。

  “人家李时珍和陈实功说得多明白啊,这九死一生,十八个人活了三个,还有一个变成了傻子,朝官真的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朱翊钧看着那一堆的奏疏,这是反对解刳院的惨无人道,也是试探皇帝对加税的态度。

  张居正就是贴了张浮票,就把这帮朝官吓的犹如惊弓之鸟一样。

  “谁让他们闲的没事,非要攻讦李如松和几位少壮参将?是朝官先犯贱,不怪先生和武勋们反击,那可是武勋,哪有武勋整天挨打的?李如松就更受不了这个气了,他们活该。”冯保乐呵呵的说道。

  能说文官坏话,就绝无一句好话的老祖宗冯保,又见缝插针的给文官们,上了点眼药水。

  张居正是宜城伯,有世券的那种!所以张居正现在的立场是武勋立场,和武勋们沆瀣一气,那是理所当然。

  因为张居正看的非常明白,现在的武勋少壮派的头子,看起来是李如松,但其实是陛下本人。

  整个少壮派都是围绕着皇帝而存在的,这对国朝的稳定、新政的推行,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就朱翊钧身边人对文官这个态度,朱翊钧心里对文官根深蒂固的偏见,这个死结,永远无法解得开,根本就没那个环境。

  “确实是活该。”朱翊钧想了想,在这些奏疏上画了个圈,既不是对号,也不是错号,而是圈,表示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就是已读,不做回复,至于他到底什么意思,这些个担心加税的文官们,自己去猜吧!

  “这几本贺表,有意思。”朱翊钧将几本贺表一字排开,又要过年了,来自各地的官员,都要写这么一份贺表,祝贺新年,算是给皇帝拜年了,理论上讲,天下百官都是天子门生,所以门生给老师写贺表拜年是礼法的一部分。

  而朱翊钧手里这几本贺表,全都是来自山东。

  山东的势要豪右们终于步了两广势要豪右们的后尘,这些贺表就一个意思:回来吧,我的凌大总督。

  论折磨人,王家屏是真的有一手,或者说读书人有一手,因为现在山东地面的豪民们,也在通过各种渠道,请求凌云翼回山东去,那个王一鹗,实在太不是个人了。

  王一鹗学习了王家屏的成功经验,开始打起了哑谜,习惯了凌云翼这种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做事风格,王一鹗这些读书人的软钉子,真的是很难接受了。

  来还是不来?如来;纳还是不纳,如纳;

  还不如凌云翼直接张榜告知所有人,要多少,各家根据田亩数摊派多少来的直接。

  朱翊钧很快就发现了,为什么凌云翼这么爱杀人,这些个势要豪右还要请凌部堂回去,因为公平。

  比如这个摊派,凌云翼是根据清丈的田亩数去摊派,比如某县兴修水利,需要银粮等物,各家各户拿多少,都是张榜公告,你家田多,你多拿,他家田少他少拿,这么做,大家也没那么大的怨气,毕竟这个规则是非常明确的。

  而且每次修好了水渠桥梁等,还把认捐各家进行排名,刻成石碑,放在了桥头或者沟渠旁,这些豪奢户也算是捏着鼻子认了,左右算是美名、清誉、功德。

  就像大明京师到山海关的驰道,名为崇古驰道,朱翊钧还亲笔题写,弄了老大一块石头,放在了驰道的起点,王崇古恨不得抱着那块碑睡觉!

  地方也是如此,我家富,为了修桥补路、兴修水利这种积功德的事儿,拿钱粮出来,有块石碑,也不算差了。

  王一鹗不是这样的,天津到密州的驰道在修建,整段需要白银1237万银,大明皇帝给了700万银,资出内帑,而剩下的银两则是国帑和地方出钱,山东地面要负担大约三百万银,工期三年,每年大约一百万银。

  本来是势要豪右都等着张榜,山东那么大,真的摊派下去,每家门户多则两三千两,少则几百两,对于能够被定性为势要豪右之家而言,这点银子,不至于伤筋动骨,而且驰道贯通后的好处,那是一目了然的。

  左等右等,山东的豪族们没等到张榜,王一鹗给的政令是自由认捐,你出多出少,全看心意。

  不出行吗?当然可以,只要你承担得起后果就行。

  “朕要是山东豪族,朕也骂娘啊,这王一鹗确实不是个东西。”朱翊钧设身处地的想了想,自己出钱还不行,出多出少都没个准数,万一被王一鹗树了石碑,那还不如直接下地狱来的轻松,出的少了被人骂,出的多了连个好名声都留不下。

  最怕的就是,有人偷偷捐的更多,以获得巡抚青睐,获得竞争优势。

  “凌部堂这法子,是很公平的,但那是因为所有人都怕凌部堂手里的刀,所以能实现,王一鹗若是如此做,恐怕半两银子都收不到,因为别人不怕他,所以只能这么做,让他们内讧起来。”冯保则看的非常明白。

  凌云翼能这么干,因为他手下有客兵,王家屏和王一鹗做不到,他们手下没有客兵。

  朱翊钧深以为然的点头,凌大总督不会回去了,山东势要豪右只能继续被读书人折磨了。

  公平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一种十分罕见的公共资源,享用的时候,常常不以为然,以为理所当然,等到失去的时候,追悔莫及。

  “陛下,正衙钟鼓楼明日竣工,王次辅和万阁老请陛下前往观礼。”冯保挑出了一份十分重要的奏疏放在了陛下的面前,正衙钟鼓楼是皇帝陛下敕造的鼓楼,负责京师的报时。

  这玩意儿理论上不属于大工鼎建,而是属于奇观,最开始的时候,王崇古提议给太后祝寿用,可是李太后坚决不准,说破天了,外廷可劲儿的热闹就是,不要打着她的名义建就行了,一个佛塔已经足够遭人戳着脊梁骨骂了,一个钟鼓楼作价120万银,那可是整整一年的金花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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