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598节

  但现在看来,林辅成压根就没有夸大其词!而是过于保守了,或者因为其士大夫的身份,并不能深入了解到江南奴仆生活的悲惨,对奴变的规模缺少一种了解。

  这次席卷苏州嘉定、太仓、昆山的奴变,若不是因为水师的快速反应,怕是要攻破府州县城了。

  到那一步,谁都没法体面,根本没法收场。

  张居正俯首说道:“苏松地区富硕,蓄奴成风,尤其是开海后,大量人口涌入苏松,让此地蓄奴之风愈演愈烈,江南操戈索契之事,一直存在,只是没有闹得如此厉害。”

  “申时行在松江府废除贱籍,销毁身契后,直接导致了临近的嘉定、太仓、昆山奴仆的奴变,也不仅仅是因为绝对自由的风潮,因为还没有那么快向下蔓延。”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抓紧安抚嘉定地区的奴变,一旦从奴变演化到民乱,就十分危险了。”

  朱翊钧立刻说道:“不,申时行执行朝廷政令,难道还有错了吗?废除贱奴籍之事,是通过了文华殿廷议的,是真的圣旨,是明公的决议,申时行没有做错,出现问题解决问题才是,而不是将责任向下推脱给执行的巡抚。”

  “先生的话朕是认可部分的,不认可先生对申时行的批评,他没做错。”

  “陛下英明。”张居正想了想,立刻说道,这事申时行并没有错,嘉定、太仓、昆山,是苏州地界。

  张居正也不是在危言耸听,眼下操戈索契,矛盾激化到最剧烈的地方,就只有苏州府,其他多地则是踞坐索契,就是奴仆们听闻松江府废了身契之事,立刻就不干活了,聚集在一起,坐在地上,等待结果。

  如果说嘉定这边处理不好,波及整个南衙、浙江、江西的民乱,一触即发。

  “先生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民乱就民乱呗。”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敲动着,平静的开口问道。

  “陛下。”张居正就知道!自己当初没看错!

  陛下就是那个不可名状的怪物!

  这句话,根本就不是基于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乐子人角度,而是陛下,想要加速,加速还田,加速生产资料的重新分配,加速强人身依附关系的破除,哪怕是借助民乱的力量也在所不惜!

  “陛下,兴百姓苦,亡百姓更苦,乱世人不如太平犬,若是民乱四起,则生民凋零哀怨。”张居正郑重的劝谏道:“真的借助民乱之力,而不是工兵团营、官厂团造法,受害最大的反而是百姓。”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民乱是无序的,没有任何组织的,甚至只有一句简单的口号,铲主仆、贵贱,怎么铲?具体的方法呢?贫富而平之,真的能均平吗?即便是京营都做不到均平,这次讨伐板升,庶弁将和将官仍要多赏。”

  “虚无空泛的口号,只会带来伤害!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没有组织的民乱,最后只会演化为破坏,完全破坏生产之后,承受代价的还是百姓罢了。”

  朱翊钧见张居正越说越激动,赶忙坐直了身子,笑的阳光灿烂,温和的说道:“先生莫急,莫急,先生所言甚有理,依先生所言便是。”

  “朕就是这么一说,先生不必如此在意,天下是朕的,朕还能让他乱了不成?”

  不在意不激动才有鬼,信你皇帝的话才是蠢!

  如果说道爷绝望之后,是躲在西苑里玄修,摆烂,那么陛下绝望之后,一定会化身为不可名状的怪物,激化最根本的矛盾,以星星之火掀起燎原之势,把整个世界烧的一干二净,推倒重来!

  张居正这么判断,不是没有根据的,他太了解陛下了!看看知行合一的践履之实,看看矛盾说,看看公私论,看看生产图说,看看阶级论的前两卷,这些都是陛下主导之下做成的,陛下绝望之下,一定会补足后两卷,一定会这么做!

  一定会!

  “那嘉定闹起的操戈索契,该怎么办呢?”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笑着问道。

  张居正俯首说道:“交给臣来做就是,这事其实非常简单,没那么复杂,奴仆们操戈索契,求得不过是身契罢了。”

  相比较之下,民乱这点事儿,能叫事儿?

  嘉靖、隆庆、万历初年,闹出来的民乱还少吗?

  只需要将群情激奋的奴仆安抚下来,许下限期普查丁口、完成废贱籍、身契的承诺,再以军兵组织工兵团营、官厂团造安置,在限期内兑现承诺,这奴变真的不算什么,以前没有这些工具的时候,张居正都能摆平,现在有了这些工具后,更加简单。

  张居正表示,这件事陛下歇着,他来摆平,要是让陛下出手,恐怕就摆不平了。

  他对着皇帝简单的说了一下想法,具体执行由应天巡抚、松江巡抚、松江镇水师来执行,而苏州府上下官员,要一体申饬,官降三级,等到完成普查丁口和废除贱奴籍之后,再做恢复。

  “先生国之干臣也。”朱翊钧认可了张居正的处置办法,张居正是个保守派,并不打算借着这件事扩大化。

  朱翊钧也没有进一步激化矛盾的打算了,他手里的力量还不够强大,等到工兵团营哪里都是的那一天,朱翊钧倒是要看看,谁还敢挟民自重。

  张居正离开了通和宫御书房后,真的是擦了一把冷汗,又一次成功封印了怪物的他,庆幸之余,略微有些担忧,他走后,谁来封印呢?

  没有人了。

  但其实仔细想想,陛下也不是那种追求无序,用最激烈手段解决矛盾的人,只要不让陛下陷入完全的绝望,一切都好说。

  张居正的处置速度极快,顺天府到应天府限到时间是十五天,而顺天府到松江府的限到时间为两天,大明海防巡检的快速传递,让沿海的政令传递速度,超过了陆地,这是大明海陆并举的结果之一。

  申时行的手伸得有点长了,他是松江巡抚,昆山、嘉定、太仓是苏州的地盘,是应天巡抚李乐的辖区,虽然都是张居正的门下,但竞争是普遍存在的。

  李乐赶到嘉定的时候,申时行已经抑制了奴变的进一步扩大,甚至开设了粥棚,不让矛盾进一步激化。

  “申巡抚,确实非常想要进步。”李乐见了申时行就是一阵的阴阳怪气。

  申时行的手伸的太长了,而且因为申时行太想进步了,废除贱奴籍走在了所有人面前,苏州府的奴仆们,可不要羡慕?

  所以李乐对申时行有些怨气,他和张居正一样觉得,申时行废除贱奴籍的动作太快导致了奴变。

  申时行也没有多说,而是摸出了一卷书递给了李乐,李乐看完之后,吐了口浊气说道:“幸亏巡抚来得及时,否则恐怕酿成大祸了。”

  这一刻李乐只有庆幸了,问题比李乐想象的更加严重。

  操戈索契,可是武装斗争,稍有不慎就是天崩地裂,民乱的传递极快,很容易引起周围州县响应,已经有七家乡贤缙绅不肯交出卖身契,被破门灭户了,这种无序的运动,会速度的扩张开来,干柴碰到了烈火,一点就着,操戈索契的奴仆们,就是干柴,破门灭户就是火苗。

  一旦奴变成为了民乱,届时恐怕李乐也得进京请罪了。申时行离得近,还有水师坐镇,快速反应,将一场弥天大祸消弭于无形之中。

  李乐得感谢申时行。

  “我是要继承先生衣钵的。”申时行平静的说道:“所以,我就必须把所有的事儿做好,不让陛下、先生为难。”

  可惜的是,先生的衣钵,从来没想过传给门下,而是要传给陛下,这一点,从高拱被罢免之后,张居正提出事主权一号令之后,就已经注定,当然新政的衣钵接不过来,但先生的首辅位置还是能图谋的。

  申时行的确想进步。

  “以前没发觉你有这么大的企图心。”李乐有些疑惑的说道:“你以前那个不争不抢和稀泥的劲儿呢?”

  申时行有个外号,叫端水大师,是和稀泥的另外一种说法。

  “人都是会变的。”申时行颇为感慨的说道:“要是能做到,谁不想做呢?”

  申时行的性格,在张党之中,算是保守和温和的,而且多少有点不争不抢,可是机会就在眼前,申时行就不得不改变,他真的很想进步。

  青史留芳的诱惑,没有读书人能够免俗。

  “我本来以为,催化了嘉定奴变的原因是松江府完成了废贱奴籍,刺激的本就紧张的局势,但其实完全不是如此,是主张绝对自由的诗社书坊,闹出来的乱子。”申时行又拿出一份杂报,嘉定静远书坊印的杂报,彻底激化了矛盾。

  “咎由自取!咎由自取!”李乐看完了这本杂报,立刻拍桌而起,愤怒无比的说道:“咎由自取!活该!”

  李乐看完了杂报,差点跳起来了,里面的内容过于逆天。

  这本杂报是激化矛盾的核心,根本不是张居正认为的松江府废除贱奴籍,刺激了苏州奴仆。

  杂报上的观点,包含了之前引发凌云翼打人的逆天言论,废除贱奴籍的三个不自由,尤其是奴仆失去了选择成为奴仆生活的自由。

  在老爷们看来,给奴仆一口饭吃是赏赐,奴仆应该跪在地上感恩戴德,脱衣罚跪这是羞辱?这是教化!

  除此之外,杂报的内容,还主张废除官厂团造和工兵团营,因为这是干涉贸易的自由。

  而官厂团造成为工匠,工兵团营成为工兵,已经是江南地区奴仆最后的希望了。

  这份杂报里主张,将一切官厂煤钢、毛呢、织造、造船、桐园、驰道、种植园等等,立刻扑卖给民间,因为这些官厂的存在严重破坏了贸易的公平,仗着规模优势强行平抑市场价格,造成了民坊投资血本无归、民坊不愿意投入、市场的交易公平被破坏等等。

  而且工匠们人心思动,都想着进官厂,而不愿意在民坊,破坏了民坊的生产,解决之道,就是将这一切原罪的源头——官厂扑卖到民间,就一切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不是,他们这是准备抢陛下的钱?”李乐立刻就有点绷不住了,指着杂报说道:“他们抢谁不好,抢陛下的?这都是陛下省吃俭用省下来的钱,大笔投入后的成果啊,他们想吃就能吃的?”

  大明当下是君父、君国、君师没有切割的时代,公私并不完全分明,陛下今年还觉得国帑投入太多,内帑还算充裕,打算爆一波金币,这帮绝对自由主张的家伙,居然要抢陛下的固定资产?!

  所有官厂可是有一半的盈利要入内帑,这扑卖官厂,就是抢陛下的固定资产!

  李乐到这里也就彻底明白了,为何这些奴仆们会突然揭竿而起,甚至等不到政令的推行了,若是按着杂报的内容去做,这是斩断了所有奴仆心中的希望,彻底断了他们的期盼,不闹到操戈索契才奇怪。

  成为工兵团营的工兵,在奴仆们的眼里,就是成为陛下的家奴,区别在于,天子家奴能吃饱饭。

  奴仆们对官厂不了解,他们不知道孩子还能上学,不知道还有合理的劳动报酬可以领取,不知道可以自由择业,不愿意在官厂,也可以入民坊。

  生产关系转变这件事,奴仆们无法理解,他们能理解的就只是,做陛下的家奴,能吃饱饭这么简单。

  即便如此,已经有足够的诱惑力了。

  “又不是没抢过,当年成祖文皇帝的住坐工匠,那么多的船厂,造船厂漫长的产业链上的产业,依托于下西洋海贸的官厂,不都是在遮奢户们不断鼓噪风力舆论,以风力裹挟政令,最后抢到手了吗?”申时行的神情还算平静,前辈们做到过,那后辈们踩着脚印去做就是了。

  以风力裹挟朝政,这种事,发生了一次又一次,抢你皇帝点固定资产罢了。

  仁,讲的是无等差之人,相互亲爱,可是从未做到过。

  “大帆船在六月初一到松江港了,泰西诸多使者,对嘉定奴变纷纷表示惊诧,询问是否会影响到大帆船海贸。”申时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这事丢人丢到泰西去了。

  申时行在被问到的一瞬间,恨不得把泰西特使们通通砍死,这样一来,就没有友邦惊诧了。

  要是申时行的激进行为,废除贱奴籍引起的奴变,申时行也就忍了,感情是这些个印的遍地都是的杂报最终激化矛盾,这实在是让申时行火冒三丈。

  这的的确确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势要豪右制造出的绝对自由的主张,让矛盾激化到了如此地步。

  “朝廷发来了申饬我等无能的圣旨,既然是你李巡抚的地盘,你当如何?”申时行说起了后续的处置,大明水师要回巢,那么如何安置?

  李乐看完了圣旨,咬牙切齿的说道:“自然是工兵团营了,先让这些奴仆忙起来,闲则生变,我亲自去讨要身契,不给把家给他抄了!年底之前,南衙十四府全都要普查丁口,废除贱奴籍!”

  “安置这些奴仆的粮食,南衙遮奢户共同承担,不肯认捐,就让奴仆去他家里讨要身契!”

  “一帮什么事都干不成,只知道添乱的蠢货!”

  申时行认可了李乐的处置手段,和松江总兵陈璘深入沟通后,开始收兵,准备打道回府。

  这还没走呢,一听说水师要走,苏州地面的遮奢户们就跑到了嘉定县衙哭爹喊娘,又是哭又是闹,越聚越多,这是生怕水师走了,这帮聚啸山林的奴仆,卷土重来,继续操戈索契,破门灭户。

  申时行也懒得理他们,陈璘开始组织军兵回松江镇驻地了,松江巡抚和水师总兵,以及提督内臣张诚等人,各写了本奏疏入京,将嘉定奴变的前因后果,以及处置办法上奏朝廷。

  今岁大帆船上的泰西使者,也开始乘坐水翼帆船抵达了天津卫。

第499章 知耻,谓有羞恶知荣辱之心

  朱翊钧收到了申时行、总兵首里伯陈璘、提督内臣张诚的奏疏,三本奏疏从三个视角解读了嘉定奴变的原因。

  申时行在奏疏中承认是因为自己激进执行催生的奴变,同样他也认为是绝对自由主张的杂报,印的到处都是,激怒了本就处于愤怒中的奴仆,最终激化了矛盾。

  陈璘的看法是,江南奴变一直在持续,是人地矛盾、人身依附生产关系矛盾的延续,是废除贱奴籍的政令和反对政令力量之间矛盾冲突的直观体现。

  而张诚的意见是,势要豪右意图抢劫陛下的固定资产!陛下有人打上门来了!才让想要当陛下家奴的奴仆们,选择了铤而走险!罪不容诛,应该统统杀头!

  这是完全不同的视角下的三个原因,站在不同立场得到了三个不同的原因。

  提督内臣张诚,更是怒骂不止,也敢打皇帝生意的主意,简直是无法无天!通通砍头,砍一批头杀鸡儆猴,以收威吓之效!谁打皇帝生意的主意,谁就得死!

  都得死!

  万历之前,宫里的日子过得并不痛快,或者说,银子并不是很多,造成了宫婢宦官为了争抢点残羹剩饭,斗的你死我活,而老祖宗冯保和二祖宗张宏,虽然能力很强,但让宫婢宦官不再肆意妄为的原因是,宫里现在很有钱,比国帑还有钱。

  巨富!

  穷凶才会极恶,万历年间的宦官变得温和,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宫里有钱了。

  这鼓噪将一切官厂扑卖民间的主张,这不是断陛下的财路吗?断陛下财路不就等同于杀了宦官宫婢们的父母吗?

  杀人父母的血仇,这宦官们如此反应就不足为奇了!

  “陛下,松江提督内臣张诚,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但还是有忠君之心的,臣以为,张诚说得对,就该抓一批,哪怕是不杀,也要流放到爪哇去,杀一杀这个风头,否则谁都想侵吞了。”冯保在陛下面前上了谗言。

  京堂的完全自由派,还不敢把主意打到官厂头上,江南的杂报,足够的炸裂!他们准备把手都伸到皇帝的腰包了,这已经不是一般的逆贼了!

  朱翊钧无奈的说道:“你说的有道理,是时候抓一批了,要么怎么跟奴仆们交待呢?毕竟应天巡抚、松江巡抚,都给奴仆们许诺了,若是做不到,那就是酿出更大的民变,朕其实也不想的。”

  “陛下宅心仁厚,这帮没有忠君体国之心的势要豪右,老是让陛下为难,不肯为陛下分忧解难。”冯保连忙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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