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597节

  “如此。”戚继光一愣,随即就意识到,在万历年间,在陛下手下,那就是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任何时候都要发挥作用,绝对不会让人才闲置就是了,想退休躲清闲?门都没有,立刻,他也精神抖擞了起来。

  张居正之前说,一旦给戚继光封公,就代表着雪藏,再也没有出战的机会,毕竟封无可封了。

  戚继光封的公爵是一等公爵,大明的公爵分两等,侯爵分为三等,伯爵为两等,主要是待遇上的差别,岁俸三千石就是一等公,铁券为一尺高、一尺六寸五分,而铁券九寸五分高,一尺六寸,比一等挨短五分,是二等公。

  戚继光的奉国公是一等公爵,再往上,也不能异姓封王。

  所以戚继光认为,领了公爵=实际上的退休,戚继光还以为自己再无领兵之日,以后只能纸上谈兵,那一下子,就有点暮气沉沉了。

  一个将军不能打仗,就和一个厨子再也不能颠勺了一样的无趣,他不喜欢刀刃向内,不喜欢朝中的无意义的内耗,他喜欢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

  现在陛下这个意思很明确了,还要他继续打仗,至于犒赏的事儿,那就由陛下去头疼就是了。

  那戚继光立刻就腰不酸了,腿不疼了,浑身都是劲儿,敌人在哪?!在哪儿!感觉自己能一个能打十个!

  “凌部堂上了本奏疏,还是河南陕州地界的事儿。”朱翊钧从手中摸出了一本奏疏,这本奏疏是凌云翼到任河南后上的奏疏,既不是请命,也不是汇报灾荒,而是说到了陕州一个苦命的女子,姓赵名鹃。

  赵鹃的父亲本是富农,家里有十二亩自耕,生活不算殷实,但还能过得去,这说来也是巧,同乡一人在赌坊里赚了大钱,就鼓噪着赵鹃的父亲一起,起初玩的很小,但越玩越大,最后田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输给了当地的陈大善人。

  陈大善人就是这赌坊的庄家。

  陈大善人倒是也不急,因为这庄稼汉子有的是把力气,真的惹急了,那恐怕就是血溅五步,陈大善人,也不马上索要,就一直催债,催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借的赌债,白纸黑字签字画押,不能赖债。

  赵鹃的父亲就去偷东西,被人抓到当场打死了,家里两个儿子,想跑,但卖身契在大善人手里,就没有路引,能跑到哪里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落草为寇。

  唯独剩下了陈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直接投了河,一死百了。

  赵鹃为什么不干脆嫁给大善人呢,有吃有穿有用,再也不用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了!

  嫁?那是去做奴仆,不是去当夫人的。

  劈柴烧火端茶倒水伺候人,晚上还要暖被窝,冬天破冰取水,干的慢了轻则几个巴掌,重则几鞭子,脱了衣裙罚跪,哪天老爷起了兴致,临幸一下,这决计不会有名分,因为卖身契就是贱籍,贱人哪来的名分?

  有儿有女也会被地主婆给抱着,骂一句贱秧子还想爬老爷的床,然后发卖出去。

  老爷临幸不临幸,不会有任何的改变,随时都有可能发卖,必须小心伺候,否则就是‘拉出去给小厮配了。’[注1]

  小厮肯定乐意,因为这小厮是绝无可能讨到婆娘的,哪怕是知道老爷要了,也欢天喜地。

  和小厮生的娃也是奴仆,世世代代,都是陈大善人家里的奴仆,这叫家生奴。

  赵鹃是亲眼看到过的为人奴仆的生活,所以她在失去了依仗之后,二话不说就投了河,那般生活,不如死了痛快。

  赵鹃被捞出来后,就报道了县衙,凌云翼初到河南,就碰到了这么一桩命案,这立刻引起了凌云翼的注意,这陈大善人下场可想而知,直接就被抓了,凌云翼去河南就是解决问题的,自然从陈大善人开始下手。

  从大明律去看,陈大善人好像没有触犯任何大明律,因为赌坊不是陈大善人开的,是乡野村夫聚集自建,而陈大善人只是放钱的,赵鹃的父亲是自己走进赌坊的,也是偷东西被发现被人打死的,赵鹃更是自己投河自尽。

  陈大善人哪里该死了?凌云翼杀人难不成一点道理不讲?凌云翼是读书人当然讲道理,他把陈大善人抓了之后,就开始清丈,厘清陈大善人家里的田亩。

  一亩地没有!

  凌云翼也不含糊,把自己的客兵二十人一队,散的哪哪都是,就专门抓赌坊里放印子钱的乡贤缙绅,一抓一个准,一查家里都是一样的情况,一亩地没有!

  所有被抓的乡贤缙绅,全都扣了一个罪名,不遵明旨隐匿田产,将所有人下狱,开始饿。

  凌云翼不打不骂不刑罚,就一个字,饿,饿的时候只有一个烦恼,那就是想吃饭,不交代自家田产就饿死算了。

  乡贤缙绅们不交代,但是这家里的老老少少可扛不住,饿了就三天的功夫,就开始有人陆陆续续交待,尤其是卖身契在老爷手里的奴仆们,开始的时候畏惧,后来饿的实在难受,再加上凌云翼开出了交待就有饭吃,还会把卖身契废掉的大饼。

  奴仆们争相揭发,再经过循环拷问彼此印证后,一共一百四十户,查出了四十万亩田来!全都诡寄在各个王府、将军府的名下,但是这些田亩可是一粒米都不会给王府上贡。

  这下子,隐匿田产的罪名坐实了。

  “陛下,真的不是河南有司不作为,凌部堂是河南山东总督,圣眷在隆,手下有客兵一千五百人,凶名在外。”张居正还是为河南地方官员说了点好话。

  不是河南官员不想清丈,是没办法,大大小小的亲王府、郡王府、将军府,田都在这些宗亲名下,地方有司根本没法动手,也没人去震慑,凌云翼这个搞法,河南地面官员,实在是没那个条件。

  河南地面官员,不是凌云翼,没有圣眷,更没有客兵。

  “朕知道,朕从没有责怪之意,否则历年考成,也不会对河南网开一面了。”朱翊钧笑着说道:“这不是朕把凌部堂派去了吗?一个个都争着抢着去清丈了,生怕晚一步,被凌部堂当做同党处置了。”

  河南地方官吏被彻底激活了,发挥主观能动性,凌部堂交代的要做,没有交代的也要做,干起活来,跟不要命一样。

  实在是这传闻中的凌云翼过于凶残了,其实凌云翼没有那么传闻嗜杀成性,可三人成虎,越传越离谱。

  “凌部堂有了第一批的底子,有田、有人,就可以开始推行工兵团营法了。”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凌云翼做事就是雷厉风行,这一百四十家,奴仆大约有近三千人,佃户近三万丁口,再加上客兵那一千五百人,组建三个工兵团营绰绰有余。

  张居正左右看了看说道:“臣倒是以为凌部堂的想法很好,把这一百四十户乡贤缙绅,押解入京徐行提问。”

  这一百四十个乡贤缙绅,已经在押送入京的路上,凌云翼的意思是:先不杀再看看。

  河南地方乡贤缙绅们肯配合清丈,那就是不杀,流放长崎、旧港、爪哇等地,如果不肯配合,杀鸡儆猴。

  隐匿田亩可是违抗皇帝明旨,抗旨不遵,是真正的谋叛大罪,连丹书铁券都保不住的罪名。

  要是杀鸡儆猴了,还不肯配合清丈还田呢?那就工兵团营法,一体白没。

  一体白没分拨,田亩只能顶退,不能买卖,是凌云翼的目标,他计划三到五年做完。

  凌云翼现在的温和,是他在等,等十王城建好,在等宗藩迁回京师,否则闹起来,大明宗亲们就成了博弈的关键,那是给清丈还田加难度,他同样在等工兵团营逐渐壮大。

  凌云翼的意思很明确,他就是要把河南从清丈老大难,变成还田急先锋。

  从河南地方清丈始终无法彻底展开,最终让皇帝彻底不耐烦的时候,这就是注定的事儿了,这个老大难问题不攻克,大明新政就会遭到广泛质疑。

  国失大信,人心启疑。

  人不患寡患不均,一旦其他地方看到河南清丈缓慢一点事没有,其他地方也会有样学样。

  所以,对于皇帝、张居正、朝廷而言,河南土地问题,必须解决,而且是彻底解决,才能震慑观望、冥顽不灵之徒。

  “必要的时候,还得有劳戚帅,戚帅这刚回来,朕就又有事托付了。”朱翊钧看向了戚继光,刚回京,就又给戚继光加了担子。

  戚继光十分肯定的说道:“陛下剑指之处,大明军兵锋所向!万方罪之,也是万方有罪。”

  陛下是没有错的,就是天下都说陛下错了,那也是天下错了!

  上报天子,下救黔首,这是当年组建京营时的承诺,君子,重信守诺。

第498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凌云翼在奏疏中,长篇累牍的描写了赵鹃的凄惨,是为了告诉皇帝,卖身契、强人身依附的生产关系不作出改变,这些人间惨剧,只会不断的上演,所以需要工兵团营,需要官厂团造,进而塑造一种平等。

  哪怕是一种带着不平等的相对平等,也好过现在这种局面。

  平等思想不是舶来品,这一点,即便是着重强调等级分明、宗法秩序的儒家,也在追求平等。

  孝是官序贵贱各得其宜也,所以示后世有尊卑长幼之序,在礼制之下,分工明确,各得其位,是儒家的理想国,大同世界,儒家追求贵贱有等,长幼有序。

  儒家讲孝,同样也讲平等。

  比如孔夫子说: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亦讲:泛爱众,有教无类;孟子讲:圣人与我同类,尧舜与人同,人皆可以尧舜;

  儒家推崇的仁政,更是无等差之人,相互亲爱为仁。

  即便是崇尚等级森严的儒家,其思想内核也包含了平等,那就遑论其他各家之言了。

  比如道家老子说: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庄子说,以道观之,何贵何贱?万物齐一,孰短孰长?

  墨家讲: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

  法家则讲:官不私亲,法不遗爱。上下无事,唯法所在;

  商鞅作为法家的代表,更加强调律法平等,在变法中明确提出了壹刑,所谓壹刑者,刑无等级,自卿相将军以至大夫、庶人,有不从王令、犯国禁、乱上制者,罪死不赦,逐渐演化为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诸子百家皆言平等,均平,这是顶层建筑,历代以来,揭竿而起对于平等的论述,那就更多了,而且更加直观,更加直接,更加暴力。

  斟鄩(夏朝首都)的百姓指着太阳而咒夏桀: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大泽乡的那一声怒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长安城里的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金色蛤蟆争努眼,翻却曹州天下反的天补均平;

  川陕的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等均之;

  洞庭湖畔的法分贵贱,非善法;我行法,当等贵贱,均贫富;

  若是再等些年头,就有了李自成那句,等富贵,均田免粮;

  或者更加平等,张献忠提出的: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杀杀杀!

  由上到下,由下到上,万物齐一,无贵无贱的思想,是中原的脊梁之一,也是文化内涵之一。

  真的要等李自成和张献忠出现,喊出那两句,让天地变色,再去做?

  平等的概念不是舶来品,无论是形而上的士大夫阶级,还是形而下的穷民苦力,都有着广泛的存在基础,这在林辅成提到平等二字的时候,就有论述。

  所以凌云翼上依仗圣眷,手握百战精兵的千五百客兵,下依靠被压迫、朘剥了一生的穷民苦力,再佐以经过长时间实践检验的官厂团造、工兵团营的制度经验,才在河南迅速打开了局面。

  即便是如此,凌云翼还是要等,等皇帝建好了十王城,将河南地方的亲王、郡王等迁徙回京,才能动手。

  张居正自己提出了还田,又马上自己否定,是因为力量不足,属于朝廷的力量只有京营,而九边负责戍边,主要是防守,并没有征伐的能力,而且发动还田战争,是否能够调遣,也是一个未知数。

  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

  大明想要完成还田,需要更多的力量,陛下一直在不断的积蓄着力量。

  戚继光回京了,些许的杂音伴随着大军回巢变得安静了起来,大明皇帝的一道圣旨,突然由通和宫传至了文渊阁,文渊阁辅臣前往了通和宫御书房和皇帝陛下商议之后,将圣旨下章六部,开始执行。

  圣旨的内容重点还是劝农桑。

  将土地荒废纳入考成,各级有司,土地荒废超过五年,明年再无耕种,则废除地籍归公,荒废三年则由有司沟通地籍赎买,荒废一年则加赋,这是大明第一次在清丈后,对田亩进行比较精细的管理。

  这个执行会非常的困难,所以这个圣旨的重点,还是在劝农桑,就是鼓励地主、乡贤缙绅,不要让自己手里的土地长期荒废,少收点地租,佃户们就愿意耕种了,如果地主、乡贤缙绅不肯,那就抄没,设为官田,召佃租田。

  整个圣旨的核心内容,是土地荒着不种,简直是作孽!

  皇帝在缓慢而坚定不移的推动着还田的进行,通过各种各样的方法方式进行。

  势要豪右、乡贤缙绅们自然爆发了极大的不满,而这种不满直观体现在了完全自由学说的兴盛,本来在林辅成联合黎牙实揭露了真实的泰西,再加上凌云翼一顿老拳之后,完全自由学说陷入了沉寂之中。

  但随着江西那615万亩,以‘一两’的价格赎买之后,完全自由学说,再次卷土重来。

  这是赎买?这分明就是明抢!一两银子买一亩田,大明皇帝为何不明火执仗的明抢?!

  万士和十分及时的汇报了这种变化,松江府、南衙十四府、京堂,出现了数家以完全自由为主张的诗社,而这些诗社刊载各种文章,声量立刻盖过了林辅成的《逍遥逸闻》,并且迅速席卷大江南北。

  林辅成这個自由派的魁首,已经名存实亡了,这个时候,林辅成意识到,自己声名大噪,根本不是什么偶然,也不是命运的馈赠,而是早就暗中的标好了价格。

  当成为皇帝走狗,当失去了势要豪右乡贤缙绅的支持之后,他林辅成,只是一个耍嘴皮的读书人罢了。

  大明有的是这样的读书人。

  正当大明皇帝准备出重拳,直接以邪祟妖书、谶纬蛊惑的名义,对完全自由学派重拳出击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传入了京堂,引得一片哗然。

  江南奴变,在南衙十四府、浙江、湖广、江西等多地爆发了操戈索契,就是拿起武器索要身契的奴变。

  仅仅嘉定地区就有七万之众,他们聚啸山林、水寨,扯出了‘铲主仆、贵贱、贫富而平之’的大旗来,横扫昆山、太仓、嘉定一带,若是不肯交出地契,下场可想而知。

  松江巡抚申时行、松江镇水师快速反应,现在陷入了对峙的局面之中。

  “这算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了吗?”朱翊钧看着申时行的奏文,有些哭笑不得的说道。

  大明行政力量还没发力呢,遮奢户们掀起的这次绝对自由风潮,就已经自食恶果了,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眉头紧皱的说道:“原来林辅成当初不是危言耸听啊。”

  朱翊钧还以为林辅成为了推广自己的松江学派,所以才刻意夸大了江南奴变的规模和范围,读书人不是最喜欢这样吗?贩卖焦虑之后,才能兜售自己的学说,然后打入思想钢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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