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贸,成为了朱翊钧工具箱里,调节矛盾里,颇为有效的一个工具。
这是王崇古迂回还田的策略过程中,朱翊钧做的总结。
此时的全楚会馆内,大明帝师张居正,将写好的一卷书,翻看了一遍又一遍,而后扔进了火盆里,用一个铁钳,挑动着书籍燃烧,火焰的光芒压过了石灰喷灯,明灭不定。
游七面色复杂的说道:“先生,呕心沥血所作,为何要烧掉它。”
“现在不合用,不适合,所以需要烧掉它,时间到了,必然有人总结。”张居正似乎在回答游七,更是在回答自己。
“可是……”游七呆住了,他不知道这东西要烧…
这是张居正写好的阶级论第二卷分配,因为在写完阶级论的第二卷后,他洞悉了第三卷的内容,当看到第三卷的时候,他迫不及待的烧毁了第二卷。
阶级论的第一卷,论述了阶级的存在和阶级的形成,自然而然的得到了第一个推论:
生产资料占有的不平等,演绎出财富与地位的不平等,进而导致各个阶级掌控和可分配的资源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具有天然的非正义性。
这种不平等,再加上民为邦本的纲领,诞生了目前的政治逻辑,杀富济贫来减少这种不平等性。
田赋商税上,土地在谁手中问谁收取田赋,驰道设有钞关抽分局、腹地五大市舶司、海外四大市舶司向有能力流转的富商巨贾收税;
在军事上,主要向乡野征兵,而不是城里人,乡野穷民苦力成为京营锐卒,那是阶级的跃迁,比如熊廷弼从放牛娃成为太傅门生和皇帝同门师兄弟;
在官厂上,则是招揽穷民苦力安置流氓,保证大明不至于有攻破州县规模的民乱发生,成为工匠代表着拥有安定的生活;
大明的新政,总体而言,都是在围绕着杀富济贫,减少不平等性在进行,包括了当下的废贱籍和还田疏。
但是!
阶级论的第二卷,讲的是分配,一旦把分配讲清楚,自然而然的会得到第二个推论:
使用暴力是改变阶级不平等的主要方式,暴力的使用可以让分配变得平等,进而消除阶级之间的不平等,使用暴力斗争来争取平等,就带有天然的正义性。
这种正义性,在大明也是存在文化基础的,在最直观的体现,就是海瑞上《治安疏》,痛骂皇帝嘉靖嘉靖,家家皆净,嘉靖皇帝也杀不得海瑞,而这种正义性,有一种,更加暴力倾向的表述是大泽乡的怒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作为大明帝师元辅世袭武勋、作为陛下的忠诚拥趸的张居正,从阶级论的第二卷里,看到了造反合理的时候,整个人都傻掉了,之前一直迟迟不动笔,就是不知道写出来会造成何等的恶劣的影响,写出来之后,张居正知道不该写。
每一个文人,著书立说之后,即便是不给别人看,一般也会自己留着,张居正是个读书人,他也打算留着,偶尔翻看一下,感慨一下自己的胆大妄为,然后再小心藏好,历代以来,孤本消失不见数不胜数。
但他简单设想了第三卷后,立刻让游七拿来了火盆。
张居正简单设想了第三卷的内容——斗争,得到了第三个推论:
阶级与阶级之间的矛盾下的暴力冲突,是持续的、不间断的、永无休止的,它只有在消灭阶级后,才会最终停止,这种激化到暴力冲突的阶级之间的矛盾,会在生产资料再次分配后得到缓解,这种斗争带有必然性。
这第三个推论指向了一个暴论,王朝轮回的必然,和大明必亡。
如果顺着这个思路去思考,第四个自然的推论,一定和消灭帝制有关。
朘剥和阶级是不正义的、暴力斗争是正义的、暴力斗争的必然和王朝轮回、生产资料再分配的必然性、消灭帝制的必要性。
张居正仅仅写出了两卷,就要把书烧毁,他已经不敢想象,第四卷的内容出现并且成熟的那一天,会带来何等的剧变。
“先生,此刻烧了,后人不见得能总结的出来。”游七非常肯定的说道,宰相门前七品官,大明这么多年,也就一个张居正敢于革故鼎新推行新政,试图挽救大明,再没有了。
“你说得对。”张居正面色略显痛苦的说道,明灭的火光照亮了张居正已经有些苍老的脸,他脸上有些皱纹,让他的神情变得更加阴郁。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有了这么多胆大包天的想法?从矛盾说开始的,公私论、生产图说、阶级论第一卷,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深入。
这一整套的叙事是逻辑自洽的,甚至在自由之说都在为这一套叙事补充不足,这一套叙事里没有建立一套完整的、虚构的‘大同世界’,自由说,用人人终获自由补足了这一缺陷。
加上自由说的这一整套叙事理论,是模因污染,会改变所有人的思考模式,但真正敲碎了思想钢印的只有他张居正,因为直面不可名状的恐怖,始终只有张居正一人,先生朕有惑的可怕,只有张居正亲眼目睹了。
甚至张居正本人都知道,自己没有敲碎思想钢印,否则这第二卷《分配》已经送入宫,呈送御前了。
没有人再这么胆大包天去思考这些问题,这四个建立在矛盾说之上的推论,恐怕后人也无法总结。
祖冲之父子的《缀术》,就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直到抄王锡爵的家时,才找到了孤本,而后才知道了里面研究的是无限微分和无限求积(求和),研究的是不规则形状的面积体积。
张居正的阶级论第一卷已经印的哪里都是,但第二卷到第四卷,真的有可能不会出现,而且概率很大。
写还是不写,这是一个问题。
“算了,完全没有必要不是吗?”张居正终于下定了决心,烧都烧了,没必要再写出来了,这四卷真的写完,就是屠龙四术。
已经更新到了6.0版本的张居正,3.0版本的王崇古根本不是对手。
游七脸愁的都拧在一起了,其实他很想说,烧了也没用,他已经拿去雕版了,甚至现在成书已经送到了宫里去!
“先生,王之诰来了。”门房匆匆赶了过来,将拜帖递给了张居正。
“快请。”
王之诰到了文昌阁,这是全楚会馆的书房,这里在万历五年,张居正丁忧之后,皇帝陛下让工部大修了一遍,主要是为了防止失火,进行了钢混结构改造,窗明几净的大窗户,显然是通和宫最新运用的平板玻璃,颇为厚实,兼具保暖和采光。
通和宫前几天才换上,张居正这里也换上了,可见皇帝和太傅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分歧。
“江陵公。”王之诰和张居正互相见礼,王之诰眉头一皱,疑惑的问道:“江陵公身上,怎么如此重的火烧火燎的味道?”
“烧了点东西。”张居正没有详细说究竟烧的什么。
君子远庖厨,张居正这个地位,不可能去厨房做饭去了,那就是烧了不能见光的东西,而且是必须亲眼见证要销毁之物。
在经过了一阵今夜阳光明媚的客套话之后,王之诰终于说明了来意:“这西土城的遮奢户们担心的很,让我来游说亲家公了,他们担心,朝廷又要禁海,又要把那海贸厚利给独占了去,便是全都顾不得禁忌,非要我过来。”
王之诰多少看明白了点里面的门道,劝农桑,恐怕是奔着势要豪右的根基田亩去的,陛下要做天下最大的地主,皇帝打小就没什么安全感,想做最大的地主,维护自己的地位,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个不必担心了,陛下开海之心极为坚决。”张居正颇为认真的说道:“陛下亲事农桑,也担心一个问题,那就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这说起来,富者田连阡陌,为国守财耳,缓急盗贼窃发,边境扰动,兼并之财,乐于输纳,皆朝廷之物,但就结果而言,全然不是如此。”
“富者越富,贫者越贫,天下动荡难安,陛下必然辗转。”
“所以劝农桑为国策,最近啊,陛下打算把土地荒废纳入考成,一旦荒废四分之一,那就是下下评,再想升转,就是难如登天了。”
富者兼并土地是为国朝守住了财富,可以延缓民变、盗贼、偷窃、抢劫之事的发生,如果边方有所扰动,富者兼并所得的财物,也是乐于认捐输纳,都是天下、朝廷之物。
这是一直以来,士大夫们宣传的谎话,结果是,天下疲惫。
这也是接下来要做的事儿,把田亩荒废比例纳入考成,一旦查问不足七成半,就是下下评,一旦获得这个评断,那基本代表着仕途断绝。
“这是不是有点吹求过急了。”王之诰眉头紧皱的说道,大明完全没有了之前要亡国的那种迫切感,为何要如此急切?
张居正点头说道:“是的,所以,现在没有明旨,先吹吹风。”
王之诰明白了,吹吹风的意思是,看情况和表现。
“真的只是为了劝农桑?”王之诰面色凝重的问道。
张居正确信的说道:“是的,劝农桑,陛下亲事农桑,知百姓生活大不易,这地荒着,陛下看的心里堵。”
这一套叙事逻辑是非常合理的,陛下是个农户,哪个农夫愿意看到田荒着?
大明皇帝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爱好,在朝臣们看来,爱种地这是颇有祖宗遗风,毕竟朱元璋还在宫里种地了,总好过道爷修仙,先帝好女色。
王之诰真的发现,这套说法,真的滴水不漏!甚至王之诰都觉得自己误会陛下了,但联想到宝岐司,王之诰背后升起了一层的冷汗。
皇帝、张居正、王崇古根本就是早有准备!
这线头能追溯到当初的宝岐司设立,一个政令,官选官的顶层建筑,居然能忍这么久的时间,势要豪右输的不冤。
王之诰又逗留了一会儿,选择了离开,西土城的遮奢户多数来自南衙,他们还在等待着王之诰的回信。
王之诰在全楚会馆门前,见到了万士和。
“鉴川公,多日不见,别来无恙。”万士和笑呵呵的打了个招呼,毕竟曾经同朝为官,王之诰虽然胆怯退了,但也没有跟朝廷政令发生过任何冲突,大家见面就还能打招呼。
“大宗伯别来无恙,我寻亲家公有点私事儿。”王之诰与万士和寒暄了一阵才坐上了车驾,准备回西土城。
王之诰眉头紧皱的看着万士和的背影,这个礼部尚书,大晚上的跑来全楚会馆做什么?
“元辅,陛下传旨,说是元辅写出了这个阶级论的第二卷,特别命我来取。”万士和也没有打迷糊眼,选择了开门见山。
张居正看向了游七,游七倒是颇为坦荡,这事的确是他通知宫里的,是张居正交待过的!
从帝鉴图说开始,张居正就让游七把每一本写出来的送到三经厂和国子监雕版印刷,马自强那时候,深夜也要印书,就为了第二日使用。
甚至说为了张居正方便呈送,每写一页,就会去雕版,就是为了最快呈送御前,张居正的考成法最注重效率二字,游七作为大管家当然执行的极为坚决,书写成了,自然要奏闻宫中知晓,这也是惯例。
这是张居正特别交代过的,游七只是个大管家,张居正没有特别交代这一卷不能印,游七有点墨守成规了。
“印出来吗?”张居正倒是没怪罪游七,智者千虑终有一失,他也是在写完第二卷之后,才自然而然的得到了那个推论。
游七俯首说道:“印出来了。”
“现在烧还来得及吗?”张居正略显无奈还带着一些期盼的问道。
游七试探性的说道:“来不及了,已经送到宫里了,烧不烧,得陛下说了算,要不先生明天劝劝陛下?”
“焚书坑儒?”万士和立刻问道,焚书这种事,可是历朝历代的禁忌之事,历朝历代,被毁掉的书,多数都是谶纬妖言,张居正写的东西,显然和谶纬妖言,没有任何关系。
张居正沉默了下,不过好在只是第二卷,还没到第三卷内容,一切都来得及,张居正还不信了,这天底下,还有其他人能写出第三卷和第四卷来!他有资格如此自负。
第二卷还没那么危险。
“取一卷给大宗伯吧。”张居正放弃了毁书的想法,以陛下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天塌了也要顶住的性子,恐怕是不会支持毁书这种行为的。
万士和也没有马上看,这种东西,都要细细琢磨,认真思考,而后要进行修改,礼部要做审核的,在泰西也是如此,西方活字印刷术的发明人约翰·古腾堡早已经作古,但是泰西的审查制度也非常完善。
礼部负责礼法,有些语句需要修改,注释,防止误读。
“有一件趣事。”万士和乐呵呵的说道:“我听说,现在船舶船引涨价了,一天一个价,从五百银每张,涨到了三千银。”
“啊?”张居正呆滞的看着万士和,之前能换的时候,也没见有人追捧,现在更是扩大了发行单位,反而涨价了?这是什么情况?
自从松江府市舶司建立之后,一万亩换一张船引,就已经存在,属于是半沉睡的部门,只有急切需要出海,只有等不到市舶司船引发放的情况下,才会有人去兑换,这种兑换是一块信牌,每年都可以领一张船引进行堪合。
这个涨价是毫无逻辑的。
“本来船引就有定数啊。坏就坏在了这个定数二字上,本来三百张自由兑换的船引,松江市舶司独占,现在五个腹地市舶司争抢,松江府只有六十张,这松江府一涨,其他市舶司跟着涨。”万士和说起了这个就觉得有趣。
市舶司的船引制度,各个市舶司各有不同,都是堪合发放,比如密州市舶司每年审查船只之后,会发三十张,而松江府是五百张,宁波是三百张,月港为二百张,广州电白是九十张,而自由堪合的船引,只有三百张。
大明臃肿且僵化,这次政策,只是增加了发行单位,没有增加发行数量。
可不就一下子翻了翻的往上涨?
张居正忽然想起了旧事,当初精纺毛呢七钱一尺,后来王谦一捣鼓,直接飙升到了二银每尺,最高的时候,甚至触及到了二十银每尺,张居正发现,投机这种事,有点难以捉摸,说不准因为什么事,就闹得满城风雨。
“要不要趁着这股风气,放开了交换?”万士和有些兴奋的说道。
“不,就三百张。”张居正摇头说道:“放开了反而没人换了,就是制造一种,船引非常稀缺的感觉,王次辅说得对啊,就是贱骨头,让立不立,打着倒退。”
“它越贵就越有人珍惜!”
第476章 匠人们的分红
万历十年二月初二龙抬头,这一天,京师四处都是鞭炮齐鸣,虽然谯楼里的火夫四处张罗着,不让放鞭炮,但是开门大吉这天,总归是要热闹一些。
火夫们痛骂看九门的校尉们一无是处,连个鞭炮入京都看不住,让他们火夫焦头烂额。
工部这些日子,可没少被科道言官刁难,连带着顺天府丞王一鹗也被骂了一顿,本来煤烟味儿就足够严重了,这硝烟味遮天蔽日,能见度不过二十步,带着青色的硝烟遮蔽了整个京师的上空,一直到快中午的时候,才完全消散。
今天,是羊毛官厂正式开工的日子,正月初六其实已经上工了,需求催着工匠跑,不赶紧开工,那些等着上货的行商,就要在厂子门口骂街了。
但一直拖到二月初二这天才举行开工礼,这是因为这一天要发开工银。
经过工部、户部、内帑太监崔敏的协商,一笔银子要发给所有的匠人。
永定永升两个毛呢厂,一共三万三千名匠人,共计分润二十七万银的利润,这一笔钱,本来是王崇古他们老王家的分红,后来老王家不要了,这笔钱,要发给匠人,也就是说每一名毛呢官厂的工匠,会发8大明银币100枚万历通宝。
开工银,不是只有两个毛呢官厂有,而是整個隶属于大明工部的官厂,都有这个制度,大概为官厂利润的一成左右,西山煤局每人为7银322枚万历通宝,造船厂每人为9银637枚万历通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