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稳定的社会之下,连肉食者的日子都是谨小慎微。
“河套人里有八成都是汉人。”陈大成面色凝重的说道:“都是从汉地逃出塞外的。”
八成汉人,两成北虏,构成了河套人,在简单走访之后,陈大成就得到了这个结果,河套的人丁构成,让人庆幸的同时,还有些悲哀,庆幸的是,大明在河套有稳定的统治基础,悲哀的是,大明之前似乎从未关注过这里,也没有关注过他们为何逃难至此。
戚继光认真的查看着塘报,李如松已经突袭到了乌海,这次的征伐至此已经结束,征伐结束不代表着战争的结束,接下来是更加严酷的治安战。
戚继光率领的京营,会在河套停留一年的时间,这一年的军管时间,主要工作是将河套地区的防务交给三边,延绥、甘肃、宁夏。
宁夏卫包含了整个贺兰山,三边充实河套,算是将河套彻底军屯卫所,这是实土郡县,除了等待三边充实河套之外,还有迁民,陕西、山西、甘肃(陕西行都司)等地因为兼并导致的流民,迁往河套安置。
在这一年军管时间里,大明京营会扫荡整个河套地区的马匪,为大明经营河套提供一个良好的治安环境,而清剿马匪,可以快速获得河套人对大明朝廷的认可,人心向背,才是决定实土郡县,是否能长治久安的根本。
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
戚继光的目光看向了堪舆图阴山以北,阴山以南的河套,因为黄河的存在,让河套平原生机勃勃,春风之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在起复的丘陵之间,能看到一片片的羊群,点缀其间。
阴山以北,则是农耕的天敌,沙漠。
纵深四百多里地的沙漠,一望无际的黄沙,在风中嘶吼着,古道早已经淹没在了黄沙之下,大明墩台远侯为了探闻瓦剌人的动向,向瓦剌和林挺近探闻,结果不小心发现了卧马岗这个大矿山。
俺答汗对瓦剌人进行了征伐,征伐也仅仅只是征伐而已,之后也没有实际统治,原因就是沙漠。
沙漠以北叫漠北,漠南漠北的草原由来已久。
大明庙算,即便是最激进的谭纶,计划也是收复河套之后,借助沙漠和阴山山脉,构建军屯卫所边方防御,稳固统治河套,谭纶并没有想到会有卧马岗出现,复套计划止于阴山。
但卧马岗的出现,让一切庙算成为了纸上谈兵般的笑话,这个笑话甚至包括了戚继光。
戚继光在庙算时候也没想过要继续向北开拓,明初的十三次北伐,以及俺答汗的征伐,都没能实现对漠北的实际统治,事实上,连发端于漠北的胡元,都无法有效统治漠北,忽必烈都做不到。
蒙哥这个草原共主死在了钓鱼城下,这个时候,偌大的大蒙古国,发生了分裂,一派是遵守草原习俗‘幼子守灶’的阿里不哥,一派则是中原习俗‘国赖长君’的忽必烈。
漠北的本部、旧贵族和宗王拥立了阿里不哥,而忽必烈则带着汉官僚和汉世侯,开始北伐,并且成功踏平了蒙古圣地哈拉和林。
这里是成吉思汗向长生天起誓建立大蒙古国的地方,阿里不哥战败投降,跟随忽必烈回到了中原。
漠北漠南之争并没有随着阿里不哥的战败而结束,至元二十三年,占据了哈拉和林的孛儿只斤·乃颜,再次发动了叛乱,忽必烈不得不带着汉世侯再次北伐,再次攻破和林,将乃颜裹在毡子里,活活摔死。
而至元二十三年这次攻破和林,发生了屠城。
凯旋的忽必烈不得不下令,隔断交通,帖里干道、木怜道、纳邻道,三条从和林通往中原的官道驿路被切断。
哈拉和林之食粮饮料,皆自汉地转运而至,忽必烈的禁运令,直接导致和林困于饥馑。
大明对漠北其实没什么兴趣,盘踞在和林的瓦剌人,如果愿意西进,大明是不会阻拦的,但瓦剌人想要入寇河套,有沙漠和阴山山脉,也是无法做到的。
原来计划仅仅是收复河套,一切都符合庙算设计,戚继光甚至是收复河套计划的牵头人和主持者。
现在,一个卧马岗,打乱了所有的布置。
那块卧马金出现完全是意外,但格物博士既然寻龙分金,找到了根源,大明知道这里有个金银铜山,就绝不可能放弃它。
修建一个四百里的驰道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守住矿山,有卧马岗这个矿山,意味着大明就必须向北继续开拓。
“想要将矿山完全据为己有,至少要打到北海(今贝加尔湖)。”戚继光看着堪舆图,略显头疼的说道。
从京师出发,打到北海,至少要三千里路,不算地方军队,仅仅京营的粮草补给,漫长的补给线,戚继光就没有信心说服朝中的明公,打过去简单,打赢戚继光觉得以现在的京营,也不是问题,问题是打完了之后,大明军只能撤回来。
陈大成思索了片刻说道:“围绕着卧马岗建立营堡防守便是,反正我们只要矿山而已。”
实土郡县的范围,只到卧马岗就是,这就是陈大成的想法,更容易实现。
戚继光深吸了口气说道:“可是这个矿山,至少能开采五十年,如果地下还有,恐怕就不是五十年那么简单了。”
卧马岗的矿山,是露天矿山,而且现在只是初步探查,按照格物博士的看法,矿山不是单独存在的,漠北这片土地,除了一个卧马岗,肯定还有其他的矿山。
作为大将军,戚继光要为陛下制定一份漠北开拓计划,并且初步实现。
第458章 春冰种秋火回,谓之雁行
戚继光从来不怪罪墩台远侯上交了卧马金,惹出了这样的麻烦来,这的确是个偶然事件,但大明复套之后,一定会对漠北进行广泛侦查,大明腹地从未到过草原,对漠北的想象,似乎远在天边,但其实漠北比读书人想象的要近的多,距离阴山也不过400里,从京师到山海关的驰道,也不过才660里罢了。
墩台远侯只要对漠北瓦剌诸部进行详细的侦查,卧马岗这种露天矿山在长期的侦查中,一定会发现,偶然在多次侦查后会变成必然,就像大宁卫的桃吐山,在朝廷需要白土的时候,墩台远侯们那些杂乱的情报,经过梳理之后,立刻找到了它。
金银铜铁煤,大明需要的矿,在漠北都有。
对于戚继光而言,这份计划难做的地方主要压力不是来自敌人的强大。
强大?草原上的狼,给一口吃的,养两天就学会了摇尾乞怜。
漠北瓦剌人其实非常虚弱,从墩台远侯的探闻中,可以洞察,这些盘踞在和林的瓦剌人多数以十多个人为部落进行聚集生活。
在正统年间,瓦剌人还强大的时候,他们可以到漠南一带放牧,有数个湖泊是他们的夏盘营,夏盘营,夏天放牧之地。
随着也先死于内讧,人头被送到了大明领赏,也先的两个儿子西征之后,和林的瓦剌实力已经大不如前,再加上俺答汗占据了所有的夏盘营,导致和林的瓦剌人彻底变成了一盘散沙。
瓦剌人自景泰年间内讧之后,逐渐演化为了四部,准噶尔部、杜尔伯特部、和硕特部、土尔扈特部,还有两個小的部落,依附于杜尔伯特部的辉特部和不里牙惕部,还有一堆人数不过百的秃麻、火里等部。
四大部,都已经在成化年间彻底完成了西进,只有不里牙惕部还在和林附近游牧,不里牙惕的意思是‘林中百姓’,当然漠南的鞑靼人都把瓦剌人统称为‘养马奴’。
眼下准备西进的就是不里牙惕部,他们游牧的范围大概在北海附近,而不里牙惕部西进的原因,还有外喀尔喀七部的压迫,外喀尔喀七部的虏酋是阿巴岱汗。
敌人并不强大,甚至非常的弱小。
阻力主要来源于朝堂之上。
大明的‘精算’之风,已经从仁宗刮到了万历初年,在嘉靖年间,复套和恢复大宁卫统治,会被喊打喊杀,是个碰都不能碰的话题,谭纶在隆庆年间再言复套,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但谭纶一直在为复套奔波。
在嘉靖二十五年起到嘉靖二十七年的复套之争中,首辅夏言、陕西三遍总督兵部左侍郎曾铣,在朝堂倾轧中,被斩首示众,复套问题成了禁区。
结合当下大明的政治环境,戚继光开始动笔,他制定了一个小步快走的计划,以矿山、官厂团造为根基,不断小幅度的开拓,开矿—探矿寻苗—修路—开矿,如此循环往复的开拓,无疑是一种更好的办法。
之所以能够这么做,完全是因为官厂团造的工匠们,拿起武器,就是极其优秀的战士,即便是西进的瓦剌四大部打算重返祖地回到和林,大明在阴山的军兵,也可以随时驰援。
这是个很抠唆的办法,但是能够被大明广泛接受的做法,毕竟大明只想要金银铜铁煤。
“陛下的书信。”瞭山走进了中军大帐,他将一个密封的信筒交给了戚继光。
万历年间的征伐,有一个非常显著的变化,大明皇帝总是以朱中兴的花押,和戚继光写信,每月一封,从无断绝,这代表着前线主帅可以无任何障碍的和大明皇帝进行沟通。
这放在万历之前,根本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这代表着有些贱人不能居中挑拨离间。
书信的内容主要是大明皇帝嘲讽贱儒们的出尔反尔,把自己说的话当放屁,一听金山蜂拥而至,贪嗔痴疑慢五毒俱全,贪利嘴脸丑陋无比,同样也说了下王崇古致仕被张居正挽留,京营两万留守强兵日常操练不辍,潞王被熊廷弼暴揍,京师交易行扩张,大明发行了专项国债用于开发矿山、皇后生下一个女儿,母女平安等等,这些京师大大小小之事。
值得注意的是,朱中兴郑重的提醒了戚继光,提防晋党。
这是之前没有过的提醒,提醒的理由很明确,接连发现的矿山,这帮唯利是图的晋人,恐怕会生出些事端来,戚继光人在河套,晋人要做什么会更加容易。
比如,刺杀。
戚继光看了看中军大帐外面连绵不绝的五万锐卒,再看了看身边专门负责情报的瞭山,再看了看陛下赐给他这个迁安侯的二百铁林军,再看看皇帝赐予他的三名奢员(尝毒宦官),再看看皇帝专门为他征战配备的三名大医官,六名太医,又看了看他自己不穿甲胄,比多数人穿甲胄还要壮硕的身躯。
“晋人要对付我,略显有些困难。”戚继光如是说道。
他向来料敌从宽、未虑胜先虑败,但大明将军征战,从来没有他这种待遇。
“晋人要对付你?”梁梦龙从外面走了进来,听到戚继光如此对陈大成说话,惊讶无比的说道。
戚继光笑着说道:“陛下觉得我很危险。”
“很危险?”梁梦龙呆滞了下说道:“最危险的不是戚帅吗?尤其是出塞的戚帅。”
戚继光在集宁海子,杀了十数个哄抬物价的随军商贾,这是刀刃向内,出了塞的戚继光从不柔仁,他的刀会对准一切敌人,入了关,他就会蛰伏看似好欺负的样子。
这种变化,梁梦龙深有体会。
“自俺答汗建城板升,生活日益奢靡,河套诸地,汉虏生计,均为剥削殆尽,深苦无法生存,常有逃回关内之人。”梁梦龙坐下喝了口水,说起了整个河套地区的情况。
俺答汗对河套地区的剥削是极为残酷的,整个绥远省在嘉靖年间,大约有四十万人,在俺答汗建城板升之后,逐渐增加到了五十余万,而后在嘉靖末年,开始下滑,到了万历九年,整个绥远,只有不到三十万人了。
吉能和切尽台吉直接跑路,改了汉姓,完全是因为河套的局势已经糜烂到他们无法收拾的地步。
本来在关内被兼并无法生活逃出关外的百姓,逃出去才发现塞外才是地狱,只能再次逃回去。
现在并没有进行行政划分,主要原因还是军管状态,这一年的剿匪时间,也是根据民风民俗进行划分。
现在河套地区的主要矛盾,是生存矛盾。
梁梦龙忧心忡忡的说道:“河套地区,现有耕地大约为十万顷,这里面皆为贫瘠之田,贫瘠的原因是大水漫灌,但水去盐留,地为盐碱,民多困苦,亩产不足百斤,年降水不足八寸,而且要在惊蛰之后才能播种,一年一熟,也就是说,每过一年都要种豆畜养地力,可豆苗不耐盐碱,故多弃置荒芜。”
“都说黄河百害,唯富一套,这话不假,但富也只是相对草原贫瘠的产出罢了。”
梁梦龙的神情可谓是五味杂陈,这几日他亲自到各地看了看,甚至觉得当初朝中精算风力舆论,也有可取之处,这河套,的确很难治理。
“这还不是最难的。”梁梦龙继续说道:“最大的问题是水土流失,黄河为何泥沙极多?那一道道黄土高坡上的沟壑,就是原因,黄河水咸,也是如此缘故,柴米油盐,柴字当头,生活在河套的人,世代伐木取薪,树木被采伐,草不能活,一下雨就是浊龙滚滚,这土地便越来越贫瘠。”
“但即便如此贫瘠的土地,百姓依旧在努力耕种,天顺二年巡抚延绥都御史余子俊,上奏建榆林镇,成化九年,河套诸卫军撤回榆林,口外皆归北虏矣,百姓自榆林,春冰种秋火回,谓之雁行。”
春天冰雪还没有消融的时候,住在关内的百姓也会出塞种地,等到秋天收获后,烧毁秸秆,再返回关内,年年如此,皆为雁行人,如此迁徙生活已经一百年。
黄土高坡在土地退化,气候变化和人类活动等等多种因素,造成了土地的干旱和半干旱的土地退化。
“的确困难。”戚继光听闻梁梦龙的抱怨颇为肯定的说道,的确是困难重重。
梁梦龙的神情从颓然变得振奋了起来,他目光炯炯的说道:“千头万绪,这一年,我们要把牧草种起来,要把煤矿开出来,要把官道驿路修好,只有培育牧草,才能锁住土地,不让土地继续流失,把煤矿开出来,百姓才不会一直伐木取薪,只有把官道驿路修好,才能四通八达。”
“河套的路其实很好修,从归化城往西,皆是平原,东胜卫以东的黄土高坡虽然有些困难,但也比居庸关要简单许多。”
梁梦龙也制定了自己的河套开发计划,难不怕,如果没有困难,就没有机遇,他现在是吏部尚书,但吏部的堂上官一直是张居正,要成为真正的明公,治理河套,就是机遇。
比如牧草,梁梦龙就从皇帝的宝岐司找到了一种很合适的草种,名叫冰草,生活在非洲最南部的罗经正峰附近,罗经正峰,也是当初郑和下西洋走的最远的地方,因为经过那里,罗盘正南正北,所以就此得名,只需要再往前一步,就可以看到暴躁的大西洋了。
而这种冰草,耐旱、耐寒、耐干旱的特点,再加上玉米草、青兰草、黄竹草等多种牧草,解决部分百姓生活问题,梁梦龙还是很有信心的。
比如就河引灌,就是黄河的支流开渠引灌,扩大垦种规模,永济、刚目、中和、永和、通济、长胜、塔布、义和等八大干渠,都是格物博士在三角绘测之后,得到最合适的一个灌溉渠,防止土地继续盐碱,也是防治土地退化的关键。
梁梦龙和戚继光沟通了许久,有些事需要军兵配合,尤其是该死的马匪,这些趁机劫掠的家伙,都应该被抓去修路,直到戚继光答应了剿匪之事后,梁梦龙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合天时、地脉、物性之宜,力足以胜天,是宝岐司影壁墙上,陛下亲自题写的圣训。
当天下午,大明京营开始以营为单位,从五原府四散而出,与其说是个府城,不如说是个废墟,戚继光就静静的坐在大帐里,看着大明京营四散而出剿匪,他就这样坐了半天多的时间,坐到了太阳西斜,落日的余晖洒在了阴山之上,扫过了古老的土地,扫过了出击的京营,扫过了那些跪在道路两旁的百姓身上。
百姓畏惧大明军的军容整齐,所以在看到的第一时间就立刻跪下,生怕多看一眼,就被杀死在路旁,这种畏惧的习惯,显然是俺答汗的军队通过时留下的。
但很快百姓们就会清楚,这支军队和其他军队完全不同的地方,上报天子,下救黔首,从来不是一句口号,而是践履之实。
戚继光终于露出了个笑容,对着陈大成说了两句,安心的休息去了,即便是此刻晋人真的要了他的命,他也死而无憾了。
他这一生,平了倭患,也荡了北虏,海波渐平,虏祸渐止。
他死了,还有李如松、麻贵、陈大成、杨文、王如龙、马林等等可以带着京营继续镇守河套,左右影响不到大局。
戚继光完全可以理解陛下对晋人那种刻在骨子里的不信任和忌惮。
先帝大行,陛下幼冲登基,高拱是内阁首辅、王崇古是京营总督军务、王国光是户部尚书、葛守礼是都察院总宪,杨博是吏部尚书、谭纶是兵部尚书,高拱要敲掉司礼监,要彻底拔了皇帝的爪牙,王崇古要他家的狗到京营吃皇粮,张四维大逆不道,刺王杀驾大火焚宫,残酷的宫廷斗争,让陛下对晋人始终抱着怀疑和忌惮的态度,是好事。
这也是一种料敌从宽,其实晋党现在压根就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别的不说,现在留守京师的两万京营锐卒,晋党就完全没有手段去抗衡。
戚继光醒来之后,给陛下回了一封信,而后命令王如龙带一个步营前往卧马岗,保护格物博士,对整个卧马岗矿藏进行全面绘测。
万历九年七月十七日,朱翊钧收到了戚继光的回信,主要是禀报了前线的情况,以及大明京营要驻扎一年,清剿匪患,戚继光简单的陈述了一番关于漠北草原开拓计划,这个计划就是步步为营。
朱翊钧将书信交给了张宏,让张宏用松脂浇筑,日后这都是他要带到墓里的东西。
“国窖是怎么回事儿?去年七月到今年七月,一共盈利一百二十四万银?”朱翊钧看向了冯保,询问国窖生意,不是少,而是太多了。
小小国窖生意,居然超过了每年国帑供养皇宫的金花银,皇庄可不止国窖这一种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