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546节

  “这是诡辩,哪怕是天下人都不觉得我撒谎了,可我自己知道,就是撒谎了。”张居正笑了笑,继续说道:“隆庆二年,戚继光由南至北,那时候我见了他一面,当时我交待戚帅,今日之事,但当以拒守为主,贼不得入,即为上功。我交待戚帅说,他的任务就是拒敌,不要让北虏入关劫掠,就是上功了。”

  “那也是戚帅第一次反驳我的意见,他说:必以堂堂平野短刃相接,虏于是不支而后心服胆裂!理振武强兵,以强军北征草原,方为长久之策。”

  “后来他在《练兵条议疏》更是直截了当的说,要训练一支强兵出来,永清沙漠,才能维持边方的安稳。”

  必以堂堂平野短刃相接!虏于是不支而后心服胆裂!

  这就是戚继光的抱负。

  张居正说清楚了陈年旧事,张居正和戚继光在对北虏的决策上,发生了根本性质的分歧,一个主张防守,一个主张以进攻代替防守,最后是戚继光妥协,这种道路上的分歧,对于同志同行方同乐的双方,都是巨大的伤害。

  “原来如此。”万士和完全了然。

  张居正的面色终于痛苦了起来,他揉了揉眉心说道:“我其实可以为自己分辩两句,比如我可以说,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我一个首辅,定策如此,是乃是僭越之罪,先帝神隐,陛下幼冲,我作为辅国之臣,计穷力竭而已。”

  “这也是诡辩,其实我就是不敢,就是怕了,不敢军事冒险罢了,万一输了呢,毕竟之前一直没赢过,胆怯便是胆怯,没必要诡辩其他。”

  万历二年李成梁攻克古勒寨,才证明了大明军仍然有出塞作战并且获胜的可能,在那之前,没有实践证明,大明可以在塞外打赢胡虏,大明之前一直在输,一直在输,一直在输。

  大同、宣府、蓟州、辽东总兵,一个接一个相继赴死,总兵尚且如此,军兵不过草芥。

  这就是张居正的胆怯,他作为帝国首辅,他的每一个决策,都决定了大明的安危,他怕了。

  “我诚不如陛下勇也。”张居正神情逐渐轻松了下来,他笑着对万士和说道。

  万历元年陛下抽冷子给戚帅封了个爵,又利用朱希忠的去世,带着带血的奏疏到了全楚会馆,说服了张居正重振军营,而后将天子剑、京营完全交给了戚继光,这是一场豪赌,也是陛下的勇敢。

  戚继光立刻舍弃了做全楚会馆的门下走狗,而是转投了皇帝,是他那颗为国靖边的赤诚之心在跳动,他作为军事领域的悍将,对大明和北虏的形势判断是极为准确的,没有一场足以彪炳史册的大胜,只是拒敌于塞外,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罢了。

  在草原上,大明正在逐渐失去威信,不臣之心已经在塞外酝酿,一拳没打开,百拳自然来!

  当皇帝展现了自己习武的毅力,当朱翊钧偷袭朝臣封爵,当皇帝询问军务,当皇帝许诺金戈铁马,气吐万里如虎的时候,戚继光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

  当初他被人视为无用之物,也有这方面的拧巴,一方面朝廷赋予他的责任只是守边,而他却知道只守不攻,就是无用功而已,所以他对北方边军的训练等同于客兵训练强度,又不出塞打仗,那么辛苦训练,又有何用呢?

  胡虏戎马饮于郊圻!杀戮腥膻闻于城阙!

  则彼以兵胁而求,我以计穷而应,款顺而纳城下之盟,岂不辱哉?

  辱甚哉!

  戚继光深知军事的基本逻辑,就是打的对面心服口服,打的敌人望风而逃,不敢侵犯,才是根本之道,但当时的大明朝做不到,戚继光有才能,可是当时大明的军事、政治、京畿、风力舆论上,都做不到。

  “或许,那时候戚帅心底里,我只不过是个懦弱之辈沽名之徒而已。”张居正颇为释然的说道。

  “元辅妄自菲薄了,戚帅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元辅有元辅的难处,是不会怪元辅的。”万士和宽慰了张居正一句,他也确定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个疑问,那就是张居正和戚继光真的分道扬镳了,甚至其矛盾和分歧,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早。

  万士和得到了答案,心满意足的离开了,给戚帅封公这件事,再没有任何顾虑可言。

  而张居正却在文渊阁坐了很久,揭开自己伤疤,何尝不需要勇气,他和戚继光私下见面说的话,他不说,戚继光也不会到处去说,但张居正知道了万士和的疑虑后,还是揭开了伤疤。

  陛下比他张居正更加勇敢。

  他其实很清楚,戚继光没有从心底瞧不起他,把他看做是懦弱之辈,而是他张居正自己瞧不起自己罢了,他其实知道戚继光是对的,只是做不到而已。

  现在一切的一切,都刚刚好,刚刚好。

  张居正哼着小曲打了一趟八段锦,累的浑身是汗,休息这一个月的时间,他学会了这个八段锦,算是平日里锻炼身体,国事的顺遂,让他现在沾到枕头就睡,而不是过去忧思重重。

  朱翊钧终于收到了工部、户部、内阁首辅联名的奏疏,奏疏的内容为《白银靡费疏》,系统性的论述了大明白银的浪费和解决之法,这些解决之道,朱翊钧非常赞同,虽然麻烦,但国事素来没有简单的。

  商品有两个价值,一个是使用价值,一个是交换价值,这是商品的两个元素,而劳动包含了两个元素,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劳动的二元性决定了商品的二元性,存在着密切的内部联系,但是,这不是一一对应的,紧密联系和相互独立的关系。

  比如,皇庄出售的各种技术书籍,它有的使用价值极低,物质上,它只是一本书和一些墨迹,一本售价就在2000两到5000两不等,但这个技术书籍的内容,包含了极其丰富的抽象的交换价值,就值这个价。

  生产图说,详细定义过生产,也定义过劳动,定义过商品。

  大明的白银,其构成是大明勤快的百姓们辛苦凝结而成。

  乍看之下,商品是一种简单而平凡的东西,但稍微深入分析后,就会发现,它是一种充满微妙和怪诞的古怪东西,因为劳动本身,也可以看做是一种商品进行兜售。

  舟师石鹏在没有成为舟师之前还叫石六,他从仓库挑运一趟只要六文飞钱,为了多挑运一趟,他会跑回分货的地方,这就是在出售劳动。

  而劳动的商品性,只能通过商品交换进行间接表达,也就是只有在出卖劳动力,获得劳动报酬的时候,劳动才表现出了商品性。

  这个时候,一个必然的社会问题就出现在了大明明公的案前:商品才是万事万物的主宰。

  生产者,穷民苦力,唯有通过商品和商品之间的交换,才能将其自身的、私有的劳动,转化为社会性质的劳动。

  商品也只会在发生流转和交换时,才会被社会所承认,彰显它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

  这是一件危及礼教的大事,对于朝堂明公而言,这是不可思议的!

  在过去,是德行决定了一切,即抽象的精神世界,才是万事万物的主宰;而现在,矛盾说、生产图说、公私论、阶级论等著作接连出现后,这些理论似乎都将世界推行到了另外一个方向,那就是物质决定了一切,即具体的物质世界,商品才是主宰。

  而这两种完全背道而驰的理论,却在矛盾说之下变得自洽了起来,如同那太极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阴阳鱼一样,相辅相成,在矛盾说之下,形而上的抽象,形而下的具体,都很重要,不分主次。

  知行合一致良知,矛盾相继释万理。

  为了研究明白商品的本质是什么这个问题,大明已经进行了充分讨论,这个时候,自然而然的进入了货币的讨论之中。

  货币的本质、货币的职能、货币的属性和流动资产高效转化为固定资产。

  天下财经事务,是以留供、固定、流动,如四时之变迁,天地之运行是也,循环反复,周而复始。天地人,此三才,留固流,此三财。

  留供资产就是供应生活的衣食住行,固定资产则是生产资料,流动资产是商品的流转和交换。

  这个时候朝廷明公们惊讶的发现,白银几近于无所不能的可怕。

  只需要拥有白银,这种一般等价物,就可以交换到任何需要的衣食住行,而且还能获得足够的生产资料,而白银本身还是一种商品,可以流转和交换。

  而且最为可怕的是,白银本身似乎还是一种固定资产,因为它可以从放贷中直接获得利润!可以完全绕开了生产!

  对白银的思考和讨论,让大明明公甚至产生了一种迷茫,刚刚构建出的生产、生产力决定一切,物质决定一切的理论,在白银面前轰然倒塌。

  白银,或者说货币,太可怕了,简直是无所不能。

  这就是汪道昆迷茫的地方,看起来很复杂,实际上也不简单。

  朱翊钧是很清楚他的疑惑和迷茫,但汪道昆压根就不清楚自己的问题。

  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疑惑什么的情况下,他从松江学派的完全自由论中,得到了自己要找的答案,将这个问题想明白了,白银不是固定资产,不是留供资产,甚至不是流动资产,是一般等价物,是商品。

  借贷利息根本上是一种基于阶级的剥削,即金钱从来不会对穷人打开大门,甚至连个窗口都不会打开。

  松江学派那些推崇完全自由的遮奢户、名门望族、笔正、经纪买办,就是完全蛰伏在了金钱的面前,金钱就像是现实世界的神一样,无所不能,松江学派的出现和现在收获了无数的拥趸,其实也是对白银本质的思索,不过这个思辨的过程中,他们逐渐沦为了金钱的奴隶,完全拜倒在了金钱的威能之下。

  不得不说,大明明公这种生物,某种意义上,是超凡生物,即便是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疑惑什么的情况下,即便是在这些金钱奴隶的不断鼓噪之下,依旧可以寻找到问题的答案,这种名叫不惑,就是明公的超凡。

  但这种超凡能力是隐形的,想要表现出来需要的条件是极为苛刻的,但凡是任何一个条件无法满足,就会隐藏,需要政通人和,需要大势所趋,需要表达,需要的条件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一如劳动的商品性,只有在交换的时候才会表现一样。

  “老农思维。”朱翊钧笑着对冯保说道:“不过,大臣们这种老农思维,朕是十分认可的,松江学派最好不要在朕面前念经。”

  “陛下是要有理有据的反驳他们吗?”冯保有些疑惑的问道。

  朱翊钧摆了摆手,笑着说道:“不,朕会完全认可这个学说,既然说是完全的自由,那朕仗着兵强马壮,直接把他们抢的一干二净,都纳为己有,岂不妙哉?”

  “真是美妙的世界。”

  “啊?”冯保表情有些愕然还有些呆滞,他立刻完全明白了陛下的意思,当皇权在完全自由派的帮助下,完全挣脱了身上的束缚和枷锁,百无禁忌之时,恐怕这些推崇完全自由派的名门望族,就是第一个倒霉蛋!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难不成指望大鱼不吃鱼不成?

  冯保由衷的说道:“陛下是懂自由的。”

  在封建帝制之下,尤其是掌控了武力的皇帝面前,大谈完全自由,和找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朱翊钧又拿出一本奏疏来,看了半天,不确信的看着署名,呆滞的说道:“咱大明官员,都这么喜欢翻烧饼的吗?”

  “这个…情况发生了变化。”冯保只能如此解释。

  是都察院的科道言官兵科给事中张鼎思的一本奏疏,这本奏疏里,张鼎思等人,大声疾呼,京师到大同,大同到河套的驰道,必须修,马上修,不修不行,一刻都不能等!战争还没结束,也要修!

  在此之前,科道言官们是反对修驰道的主力,他们对绥远王化忌讳莫深,甚至不同意征伐,这方面是精算风力的影响。

  朱翊钧将这种前面反对,现在支持,反复的行为称之为翻烧饼,就跟烧饼在炉子里需要翻面一样,自己扯自己的嘴巴子,和回旋镖是完全不同的,回旋镖是别人用自己说的话来反驳,而翻烧饼是自己反对自己过去的言论。

  科道言官们之所以翻烧饼,出现这种变化,是因为山西大同和榆林以北的东胜县,发现了大量的煤矿,而且是那种极易开采的露天煤矿,在东胜县盆地的东北边缘,煤田构造轮廓为一个东部隆起,西部凹陷,走向近似南北,向西倾斜的一个煤山,是真正的煤山。

  麻贵的奏疏里,将这个煤山称之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从随军的文书,三角绘侧法之下,勾勒出了这个煤山的轮廓。

  所以,科道言官立刻一反常态,从反对修建通往河套的驰道,改为了鼎力支持。

  柴米油盐,柴字当头,这柴素来利厚,这哪里是煤山,分明就是金山!

  大明对河套其实缺乏了解,对河套地区实际统治,要追溯到了隋唐时候了,朔方郡、五原郡、榆林郡了。

  “他们想修?朕没钱,国帑也没钱。”朱翊钧批阅了奏疏,下章内阁研究,摇头说道:“真的是一群见钱眼开的家伙,如此反复,简直没有任何德行可言,按这个张鼎思的说法,现在就征调民夫修驰道,立刻就调,马上就修。”

  “现在就征调,去干什么?驰道筹措,需要去验看水文,勘测地理,找到合适的路去修,光是工部进行筹备就要数月之久,崇古驰道从王崇古提出之后,一直到半年后才开始动工,这还是在大明京畿修到山海关。”

  朱翊钧是深切知道工程的难度,尤其是这种大工程,朱棣修奴儿干都司的官道驿路,就修了十四年时间,从永乐三年开始,一直修到了十七年,才算是结束。

  五体不勤的大明读书人,总是枉顾现实的提出完全不切实际的目标。

  煤山当然诱人,大明皇家格物院的格物博士随军,绘测河套地区的水文地理,大军征伐基本安定之后,才能修这个驰道,当然麻贵已经安置了一批俘虏,在东胜露天煤矿进行前期开采和矿场筹建。

  “陛下,王次辅来了。”小黄门匆匆走了进来禀报着。

  “宣。”

  “参见陛下,大好事啊,陛下,大好事!煤,数不尽的煤!”王崇古两眼都在放光,作为西山煤局的总办,王崇古太清楚煤山=金山了,他太清楚这对大明意味着什么了。

  “免礼,朕已经知道了,不急不急,坐下缓缓。”朱翊钧示意王崇古稍安勿躁。

  朱翊钧犹豫了下,抖了抖袖子,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塘报,这是墩台远侯的塘报,王崇古是次辅和刑部尚书,是无权过问墩台远侯情报的。

  “戚帅率本部行军至丰州,在阴山以北三百里,发现了一个金银铜山。”朱翊钧将手中的塘报递给了王崇古,同时示意张宏去取了一样东西。

  王崇古颤抖的打开了手中的奏疏,看了许久,情不自禁的说道:“卧…的老天爷,真的有个金山吗?”

  大明腹地缺铜贫银少金,王崇古被这份塘报震惊到了极点,按照塘报所奏内容,这真的是一座金山!

  “这是墩台远侯带回来的卧马金,大概一斤三两,是墩台远侯探闻瓦剌西进,躲避瓦剌斥候时在山涧里发现的一块天然的金块,质地不纯。”朱翊钧拉开了桌上的红色绸缎,露出了里面的卧马金,这个天然金块长得像卧着的马匹,因此得名。

  这个墩台远侯将金块交给了戚继光,戚继光急报送回了京师,那片地方,也被戚继光命名为了卧马岗。

  随军的格物博士前往寻龙分金,就是寻找苗引,被叫寻龙,就是寻找矿脉的大龙,发现卧马岗这个地方,不仅仅有金,还有银、铜,二十里外还有一片高品位的露天煤矿。

  王崇古猛地站了起来,攥着拳头大声的说道:“陛下啊,天与不取,反受其咎!陛下,下旨修路吧!”

  不怪王崇古反应如此激烈,朱翊钧收到塘报的时候,也不比王崇古好多少。

  (卧马岗位置[今奥尤陶勒盖金铜矿])

第455章 私掠许可证

  王崇古从头到尾都是那种很正常的保守派,但是此刻的王崇古已经难以忍耐了,无论是煤山,还是金山、银山、铜山,其利之厚,远超想象,唯有把驰道打通,官厂团造法,才能真正的成功。

  “晋人已经拿走了羊毛生意。”朱翊钧不想给王崇古看塘报的原因也在这里,利益实在是太大,难保王崇古不会带着晋党,为了利益和皇帝撕破脸。

  朱翊钧倒是不怕晋人跟朝廷撕破脸,只是大家都不体面的场面,是朱翊钧不想看到的,他选择了直截了当,对于这种老狐狸,朱翊钧还没开口,王崇古就已经知道皇帝在顾虑什么了。

  晋党在这方面占据了地利、人和,晋党的固有地盘就是陕甘宁等西北地区,王崇古就是拍着胸脯保证,晋人也一定会分一杯羹,朝廷允许与否,都是既定事实。

  幸好,俺答汗被俘了,这是王崇古最庆幸的事儿,否则陛下就不是犹豫,而是动手了,陛下从不缺果决,作为张居正的学生,也从不缺少心狠手辣。

  比如海贸,浙抚朱纨领着道爷‘便宜行事’的圣旨,清剿倭寇,被逼自杀后,倭患闹得沸沸汤汤,如同滚沸的水一样,朝廷和沿海地方之间的矛盾,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现在全面开海,沿海遮奢户们,同样也是受益者。

  这占着地利和人和,晋人必然要分一杯羹,有大有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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