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民之事,不要上升到君王!
大明反对开海的都是保守派,保守派最讨厌的就是变化,保守派也素来以保皇为主张,这大量白银流入,人心思动,人文思想、财经事物、政治制度的大思辨,稍有不慎,就会波及皇权。
汪道昆卡壳了,他一时间语塞,因为他接下来要讲的话,一定会涉及到不能触碰的话题。
“大司空所思所想,就是大明老百姓的血汗钱在浪费。”王国光点破了汪道昆具体想说的话,陛下尚节俭,这么多年来,已经是天下皆知,所以讨论浪费不会波及到陛下,是安全的话题。
“对!浪费!”汪道昆眼前一亮,具体到这个范围,绝不会牵扯到穿青衣的陛下了!
经验丰富的大司徒,还是懂说话的艺术。
没有人可以指责大明皇帝奢靡无度,因为陛下穿青衣,哪家皇帝穿青衣。
“大明的白银,都是大明百姓的血汗钱,而这些血汗钱正在被浪费,这浪费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第一个是堰塞空转、第二个是重复沉没、第三个是流失海外。”汪道昆打开了话匣子。
堰塞空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汪道昆并没有进一步论述,大抵便是钱总是流向不缺钱的地方。
重复就是大明的手工作坊总是在重复的事情重复做,明明一家已经完全攻克了或者偶然间找到了提高生产力的方法,但就是关起门来自己用,旁人稍加打听都是忌讳莫深,缺少一种机制来减少重复投入。
而沉没,则是让汪道昆极为心痛之事,大明手工工坊投入,却经营不力,最后空置,巨大的投入被搁置,宛如良田没人耕种那般令人心痛,还有大量的白银被埋到了猪圈里!
流失海外,则是当下大明开海后的新矛盾,大明遮奢户畏惧朝廷威严,反对朝廷干涉,将大明的血汗钱带出了海外,元绪群岛的开发,轰轰烈烈,就有这方面的原因,大明的白银在流失,在出逃。
“你要说浪费的话,这是可以谈的。”张居正放心了,感情不是要奔着皇帝去的,那就可以谈。
“在松江巡抚九年,今日观夕日,大司空已非当年了,当年大司空最擅长的是撰些杂剧。”张居正颇为感慨的看着汪道昆,这个家伙当初最擅长写杂曲,是个戏曲家,在松江府任事多年,时光荏苒,现在已然变成了激进派中的激进派。
白银问题,汪道昆思考的很好。
现象、现象背后的问题,问题的原因,汪道昆侃侃而谈,但是到了这一步,仍然是袖手空谈,汪道昆必须拿出具体可行的办法来,最少也有个明确的纲领。
“那这个白银浪费的问题,应该如何解决呢?”张居正好奇的问道,他多少有些思路,但不成熟。
汪道昆站了起来,面红耳赤的大声说道:“最好的办法,就是资产增殖!只要流动资产的白银,能够固定为大明的固定资产,海外的种植园、大明腹地的桐园、垦荒土地、手工工坊、家宅田舍、大型工场、官厂团造,甚至是培养舟师、工匠,都算是让大明资产增殖。”
“只要让固定资产增殖,那就是没有浪费!”
张居正颔首,开始理解汪道昆这番话,其实让贱儒和国子监的监生听去,都听明不白汪道昆在讲什么,张居正能够理解。
海外种植园在海外,也算是大明的固定资产吗?的确是的,因为这些种植园的产出,海外番国是消化不了的,最终都会反哺到大明来,海外种植园也是大明固定资产的一部分。
舟师、工匠这些也能算是固定资产?这个要完全理解,就必须精通《生产图说》,生产图说将资产分为了留供、流动和固定,而一个人的经验,也是固定资产,尤其是大量经受过教育的人才,是大明宝贵的固定资产,舟师也是大明固定资产的一部分。
资产增殖和白银浪费有必然联系吗?联系非常紧密,而且资产增殖的速度,和白银流入速度相差无几,才能让白银流畅流转,起到通衢百货的作用。
“费利佩二世知道大司空的才能,恐怕会不顾一切,把大司空抢回泰西去做国务大臣。”张居正由衷的说道。
汪道昆这才坐定说道:“啊这,其实是愚人千虑,必有一得而已,元辅谬赞了。”
对资产增殖进行考成,就成为了利用行政力量干涉市场的典型,而这些固定资产的增值,是可以量化,而后进行考成的,大明整体固定资产增殖速度,至少要达到白银流入的七成,才算是高效,甚至不需要付出过多的行政投入,只需要从海贸出口各种商货数量,就可以进行粗略推断了。
张居正的脑海里已经翻江倒海,无数的政策已经有了雏形。
张居正愕然发现,他推行新政本来是为了解决问题,结果问题解决了一个,蹦出来两个!他以为自己忙完了考成法、清丈还田、整饬学政、振武强兵这几件大事,就该享受新政给大明带来的改变了,结果,王崇古给他折腾了个均田役,汪道昆给他折腾了资产增殖。
这…什么时候才能忙到头儿?虽然忙碌的感觉很好,但太过于充实了。
“我有几个不太成熟的想法,比如这个白银流失海外,我们是不是可以对其征缴利得税?他把白银带出去,就要一次性缴纳其在大明资产的50%,离开了大明之后,应依照加税,最少将其关税提高到两成。”汪道昆试探性的说道。
利得税,这个设计既是为了保证税收公平,防止财富转移造成的税收流失,也是为了方便稽税院稽税,防止逃税。
激进派一出手,就是一记杀招,在没有开海时,大明不需要面对这个问题,但开海后,这个问题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大明老百姓辛辛苦苦劳动所得,得到的白银流入,就这么白白流失,损失的是大明!
想办法将流动资财的白银固定,是汪道昆的主要目的。
“怎么实现呢?”张居正思索了一番,觉得执行难度极大。
大司徒王国光立刻说道:“很简单啊,只需要卡住金银铜出海,就可以了,遮奢户们真的想要逃离,他们必定将自己手中的资产全部变为白银,而后带着白银离开,土地、房舍、工坊都是无法带走的,所以叫利得税,是针对白银出海加征税赋。”
遮奢户们只需要将手中资产换成白银,而后就可以大摇大摆的离开,哪有这种好事?过去无法转移,是因为没有白银流入,现在有了充足的一般等价物之后,这就会必然出现。
张居正点了点头,不得不说,工部和户部凑到一块去,这两个读书人凑到一起去,想出了好办法来。
卡住白银流出海外,就卡住了资产出逃。
“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呢,大明是天朝上国,带着白银跑到海外去,那不是舍本逐末?”万士和眉头紧皱,觉得汪道昆在危言耸听,遮奢户又不傻,放眼整个地球,大明都是最繁华的那个,跑到国外去对着大猩猩龇牙不成?海外都是蛮荒之地。
汪道昆在质疑天朝上国的含金量。
“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万士和解释了自己的疑惑,他觉得汪道昆多少有点虚空打靶,现在的大明哪来的这种问题,安土重迁的文化之下,怎么会有这种问题。
这些个遮奢户好好的遮奢户不当,跑去海外不就是当流民吗?百姓们是活不下去了,才当流民,这帮遮奢户这是什么脑子,才这么干。
逻辑上说不通。
更加确切的说,万士和这个礼部尚书不信。
“是呀,骨肉相附,人情所愿。”汪道昆颇为感慨的说道:“我要不是亲眼看到这种怪状,我也不信,你知道遮奢户们为何要外逃吗?他们觉得大明没有自由。”
“自由?”万士和脸上写满了‘?’。
这个理由让学贯古今的万士和都愣住了,他自诩看的书,没有一万也有十万卷了,这种理由,万士和实在是疑惑。
汪道昆五味杂陈的说道:“是的自由,他们觉得朝廷管得宽,过去是没办法,现在有机会就会跑到海外去,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他们宁愿在海外作威作福,也不愿意再受到朝廷的约束了,在他们的认知里,遮奢户不过是待宰的猪,只要养肥了朝廷就会杀猪,朝廷缺钱了就会杀猪。”
“殷正茂拆门搬床,甚至把那扇门带到了吕宋做了总督府的大门,凌云翼干脆就是杀人,不肯认捐不肯舍财,就人头滚滚,张四维、兖州孔府、新都杨氏,南衙清丈还田、稽税院…”
汪道昆只是简单举了几个例子,站在遮奢户的立场上,就是大明朝廷在苛责望族,连孔府都倒了,他们能有安全感才怪,总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做梦都是利剑悬顶,随时会去世。
“他们不违反大明律法,朝廷闲的没事干盯着他们?”万士和两手一摊。
汪道昆笑着说道:“你让他们遵守大明律,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这个利得税,好。”张居正颇为认同的说道:“好得很,可有奏疏,我可联名上奏。”
联名上奏,挨骂的就是他张居正,虱子多了不痒,相比较几句骂名,白银的浪费,才是迫切要解决的问题。
大明白银的本质是大明百姓们的血汗钱,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因为所有的商货都是百姓们用双手创造出来的;大量流入的白银在堰塞空转、重复沉没、流失海外,让流入的白银没有发挥它作为货币的职能;而面对这个问题,工部和户部给出的办法是,考成资产增殖,限制白银流出。
一如当初兵部尚书内阁辅臣翟銮的清汰重振京营五事疏,现象、问题、原因、能够实践的解决办法,翟銮都提供了,但是就是办不下去,吵吵闹闹,反反复复多年,最终也没有结果。
而万历九年的大明不存在执行不下去的问题,张居正的个人威望以及他新政的制度建设,可以保证政令的通畅,大明行政力量的恢复,是一切新政的基础。
张居正和汪道昆、王国光沟通很久很久,主要是从六个方面去加强白银流转。
利得税只是其一。
其二:铸币,面值、重量为一两的大明银币,要在京师扩建,当下大明朝廷一年压印银币不过四十万银,这个数字要在五年的时间里,变成一百万银,在十年内,增加到和流入白银等量的地步,才能初步让白银变成真正的货币;万历通宝要在五年内达到五十亿枚,在十年内,超过八十亿枚,才能彻底刺破堰塞。
工部有宝源局,户部有宝钞局,这都是大明铸造万历通宝和印制宝钞的地方,而这次工部和户部联手,佐以隶属于内署的兵仗局,对白银进行压铸。
其三:商部,商部的制度建设,建立商行、商帮、坐商之间三级商贾管理机构,完善管理职能,甚至必要时成立商务部,六部变成七部,专事商务管理,随着大量白银涌入,朝廷已经深切的感受到了金钱的力量,那么这股力量便决计不能失控,对商务,进行行政管理。
行政管理过度会失去活力,但是没有任何行政管理,就会退化到奴隶时代,中原已经从奴隶、封建(封土建国)到郡县制,必要的行政管理,才不至于社会各阶层、各个集体之间力量失去协调性。
其四:学堂,工匠学堂和舟师学堂一定要扩张,这需要基于官厂团造去实现,培养人才是大明固定资产增殖的必要步骤,人这个主体改变自然的能力是生产力的定义,脱离了以人为本的纲领,就会失道天下。
金州、天津、密州、宁波、福州、广州等等九个商舶往来密切之地,依托于市舶司建立海事学堂,成为了五年期的计划。
其五:流转,民间已经出现了民信局,基于通往大明各地的九龙驿道,依托于驿站,开展官办承兑汇兑,这是增加商贸流转,也同样是在增加白银向银币转换,解决的问题是,大明遮奢户们把银子埋在猪圈里的问题,白银埋在猪圈里,也是大明百姓的血汗钱,在少数人手中空转的典型特征。
白银作为货币是有自身的局限性的,无论是大宗贸易,还是小额交易,都存在许多的局限性,比如大明的银锭造假技术可谓是出神入化,这让大宗贸易陷入了查验的困境,而小额交易需要剪银,银子的单位以两为单位去核算交易最为方便,小额交易因为大明通宝的长期缺位,导致白银向下沉淀也是浪费的一部分。
其六:开放技术,依托于皇庄,对技术进行定价,让技术从无形资产,转为可购买可交易的资产,任何人都需要在皇庄购买技术后,才能应用,而皇庄的部分收获,需要部分分红给技术突破的个人或集体,这是实打实的鼓励民间工坊的投资,同时减少内耗。
“其实我认为在眼下,还是以直接皇庄买断技术,而后贩售为宜。”万士和一直在听,但到了他专业的领域,他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皇庄直接买断,是依托于皇帝坚定的信誉才能进行,不是强取豪夺,陛下虽然吝啬,但从来没有强行霸占过任何技术,无论是王崇古的《毛呢官厂志》,还是皇家格物院朱载堉的所有成果,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连矛盾说,都有张居正的署名。
个人面对遮奢户蛮横的侵占,是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还不如假托皇权。
“你这个意见很好啊!”张居正听闻眼前一亮,投献这种事儿,还是得看帝党,其他人不是对手。
陛下的皇权里会多一个霸权,那就是技术霸权,哪怕日后大明皇室都是不孝子,这技术霸权,就足够吃饱喝足了。
“王次辅会不会反对?”汪道昆有些担忧的说道。
张居正十分肯定的说道:“不会,王崇古最近忙着揍儿子呢。”
王崇古打儿子,闲着也是闲着,老王家这点事儿,都成了京师笑话了,人人皆知。
第454章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汪道昆、王国光、张学颜、万士和,甚至说张居正,他们本质上都是农夫,他们讨论的白银浪费问题,和利用资产增殖,减少白银浪费的主张,也是路径依赖,将货币转化为资产的路径依赖。
大明的地主们酷爱兼并和买地,连徐阶都无法免俗,而汪道昆给出的办法,也是在‘买地’罢了,就像是地主们总喜欢购置土地一样,大明的白银快速流入,将流动资财固定下来,就是货币转化为资产的买地。
比如白银堰塞和空转,其实两宋有个解决的办法,那就是‘青苗法’,如果推行大明版本的青苗法,可以快速刺破白银堰塞,将白银从城池向乡野疏浚,而且还可以解决空转问题,在高额的利息之下,大明的白银会在青苗法之下,快速向下沉淀。
唯一的问题就是,青苗法危害到了大明最多的穷民苦力罢了。
穷民苦力用自己的双手,辛辛苦苦的创造价值,换取了海外白银的流入,而掌握和能调动更多社会资源的阶级,又利用对白银的掌控佐以高额的利息,收割穷民苦力形成闭环,穷民苦力在生产上被朘剥剩余价值,然后再被金融的剪刀狠狠的收割。
申时行、汪道昆对松江学派的自由主张不屑一顾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以汪道昆、申时行所站的高度,他们深切的知道社会运行的基本逻辑,金钱从来不对穷人开放,金钱是朘剥的工具之一,但松江学派的主张是只有金钱才会对穷人开放。
这是谎言,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己在撒谎,但谎言说多了,把自己都给骗了。
张居正这几个人,他们的法子有点笨,有点守旧,甚至有点像农夫,明明有更简单的办法,金融办法就放在眼前,却选择了绕道而行,用老农思维去解决开海之后遇到的白银问题。
“王次辅忙完了国事忙家事,家里的孩子也不省心。”万士和强忍住了笑意。
王谦闹出了一些笑话来,这个阔少,在王崇古被口诛笔伐的关键时期,在太白楼闹出了争风吃醋的笑话,为了一個娼妓,送了一千个花篮,一时间成了京师街头巷尾的笑谈,也让王崇古颇为被动,教子无方,就成了王崇古身上的另外一个标签。
教子无方也是私德有亏,比如杨士奇的儿子横虐乡野,最终导致了杨士奇被迫致仕。
王崇古现在老了,也撵不上王谦了。
王国光和汪道昆是一起离开的,他们两个在离开的时候,还在不停的讨论着一些类似于审计、商品、交换、生产这类的字眼,万士和单独留下了,他有一个疑惑,需要张居正释疑,这个疑惑就是戚继光和张居正的关系。
戚继光马上就要封公了,陛下倒是很放心,但有一个皇帝不好问的问题,需要万士和这个礼部尚书居中奔波一二。
“文张武戚,起衰振隳、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于将倾,当真是国朝之福。”万士和的话是马屁话,夸耀二人的功绩,他这话可不算是夸耀,说的也是实情。
两部尚书已经离开,万士和单独留下,如此说话,张居正自然是知道这是话里有话,文张武戚,的确是国朝之福,那也可能是国朝之祸,一旦文武联手,又将陛下置于何地呢?两个人现在能够调动的社会资源,已经足够完成改朝换代了。
一旦两个臣子和皇帝火并,对大明而言,就是亡国之大祸,无论谁赢,输的都是大明。
威权震主,祸萌骖乘。
张居正当然听明白了这番话里的意思,他思索了片刻,笑着说道:“大宗伯实在是多虑了,自从戚帅还了全楚会馆的腰牌后,便没什么值得顾虑的事儿了,的确在外人看来,我和戚帅,相辅相成二十余年之久,其情谊难道仅仅一块腰牌就可以斩断了吗?”
“这不仅仅是大宗伯的顾虑,同样也是朝中许多人不敢说的顾虑。”
“其实,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戚帅和元辅道不同不相为谋?!”万士和呆滞的看着张居正,这还是他第一次听闻,张居正和戚继光有不和,而且还是道路上的不和。
“是的。”张居正略显怅然的说道:“其实我撒谎了。”
“哦?愿闻其详。”礼部尚书万士和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在外人看来张戚一体,但似乎也不是像想象的那般铁板一块,这对牢不可破的政治联盟,似乎也有过分歧,而且看起来非常严重。
张居正靠在椅背上,神情有些萧索,失去了往日的峥嵘,他眼神有些离散的看着文昌阁的梁柱摇头说道:“人力终有穷时。”
“我对陛下撒谎,对朝堂撒谎,对文武百官撒谎,对天下人撒谎,说什么隆庆议和只是为了短暂罢兵,休养生息,是为了养精蓄锐卧薪尝胆,是为了再图日后以报血仇,事实上,我很清楚,议和就是结束,议和就是彻底翻过了那一页,成为了过往。”
万士和摇头说道:“不不不,元辅所言差矣,俺答汗都被俘了,这就不是欺骗了。”
总不能枉顾事实说话,板升城破,俺答被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