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34节

  万丈悬崖之上,狭隘山道上的激战,又饥又疲的军士,八阵皆胜,简单的一句话,背后是多少的艰难?

  乏味可陈的历史,突然变得鲜活了起来。

  “宋金刚后来如何了?”朱翊钧知道秦王李世民后来做了皇帝。

  张居正讲《帝鉴图说》,是希望皇帝能够以中原王朝历代帝王为榜样,做一个有德明君,大明真的需要有一个雄主,带领大明再起。

  张居正知道自己不行,他只是个臣子,历来但凡是臣子主持的变法,没有皇帝主公的支持,都成不了气候。

  皇帝问,宋金刚去哪里了。

  张居正回答道:“宋金刚百骑兵逃脱,入突厥,被突厥人抓住,腰斩了。”

  朱翊钧再问:“那这个时候,太子李建成在做什么?”

  张居正俯首说道:“太子李建成,凤舞鸾歌侈其欲,翠舆雕辇导其欢,妃恳满婴怀,流谦轸念,恒在贵而思降,每矫奢而徇约。”

  “凤舞鸾歌满足太子奢侈的欲望,翠舆雕辇引导太子的欢乐,太子妃郑氏苦苦哀求,请太子在尊贵的时候降低一些用度,太子每每有骄奢的时候,太子妃都劝谏太子简约。”

  “秦王后来做了皇帝,自然有谄臣媚上,趋炎附势如此污蔑太子李建成一二,讨唐太宗皇帝欢心。”朱翊钧听闻,略微有些疑惑的问道。

  张居正俯首说道:“臣不敢欺瞒陛下,臣方才并非引用新旧唐书、《资治通鉴》记载,而是引太子妃郑氏墓志铭所记叙,太子妃郑氏死时,唐太宗文皇帝已经大行二十七年,往事早已作古。”

  “新旧唐书、资治通鉴,并未一字一句记录太子李建成奢侈无度。”

  修史,需要为尊者讳,所以李建成的奢侈无度,在史书中,那些个奢靡的描述,全都被遮掩了,反而是太子妃郑氏的墓志铭上,记录了这些,也回答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李建成在玄武门之变中,人心皆丧。

  太子妃郑氏死于上元三年,也就是李世民死后二十七年,贞观一共二十三年,太子妃郑氏离世之时,距离玄武门之变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十年。

  五十年是多么长的一段时间?久到足以让世人谈到玄武门之变,只是一个谈资,只是一个历史的片段。

  五十年的时光,早已经是物是人非,墓志铭上铭刻,反而更加真切一些。

  “如此。”朱翊钧发现张居正讲史,就突出一个严谨,他说雀鼠谷之战,说的是秦王,说太子妃郑氏墓志铭,说的是唐太宗文皇帝,引用皆有出处,为自己每一句话负责。

  张居正的确是个读书人,他讲这些,也不是要论玄武门之变谁对谁错,而是希望小皇帝能够切实的明白一些道理。

  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变中,杀了自己兄长和弟弟,又逼的李渊退位,当了皇帝。

  大明的太宗文皇帝朱棣也是造反篡位,明太祖朱元璋、太子朱标活着的时候,朱棣敢做出玄武门之变这种举动来?

  应当是不敢的。

  唐太宗李世民和明成祖朱棣都是有军事天赋的,这些有军事天赋的人,在战场上,真的是为所欲为之为所欲为。

  朱翊钧听完了整个故事,思虑了片刻说道:“秦王肯分食一羊与军卒,太子凤舞鸾歌翠舆雕辇,人心向背,莫过如是。”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陛下英明。”张居正满是欣慰,小皇帝听懂了他的意思,这是最好的,他不奢求小皇帝能够像李世民一样的英明神武,但他很希望皇帝陛下不要穷奢极侈、造作无端。

  大明真的经不起一个昏主折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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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对小皇帝的考成

  2023-05-01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这一句诗,来自唐代诗人高适的《燕歌行》,说的是前线军士拼死拼活,将军们在中帐内看美人跳舞,如此军容,焉能不败?

  张居正给皇帝讲筵,讲到了雀鼠谷之战,秦王如何酣战,讲李建成奢侈无度,是希望用自己的学识,教育皇帝引以为戒,更是希望皇帝陛下能够认真打理国事。

  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就像现在,军士们在前线拼死拼活,京师内外,歌舞升平,反正鞑靼人也攻不破北京城,劫掠的都是京畿的百姓,和京师里的老爷有什么关系呢。”

  “大不了再答应给多点马价银罢了。”

  张居正听闻陛下这么说,心里有点堵,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愣在原地,一言不发。

  张居正不由的想到了戚继光,所有人都视其为缀疣,多余无用之物。

  朱翊钧怀疑自己是不是劲儿使大了,这破壁的铁锤轮的劲儿太大,导致张居正坚不可摧的信念,产生了动摇?

  张居正要是心一横,对这糟烂的世界产生了绝望的情绪,和晋党同流合污,朱翊钧岂不是麻烦大了?

  张居正颇为郑重的说道:“臣受先帝所托,任天下元辅,黎民之寄莫不敢忘,竭忠尽瘁,知不可为而为,一息尚存,此志不懈!”

  一息尚存,此志不懈,是朱翊钧对弘毅二字的注解。

  张居正告诉过自己,上知不移,他知道大明的种种弊病,并且立志要改良,让大明再起,这便是他的志气,只要有一口气还在,就不会松懈。

  “戚帅何时回京?”朱翊钧开口问道。

  张居正赶忙回答道:“清明之后。”

  朱翊钧的生活十分简单,早上文华殿听政、讲筵之后习武,习武之后跑去景山锄大地,锄大地之后开始下印,晚上总结一天的收获,翻看徐贞明注解的农书。

  张居正的考成法终于开始在京师试行了起来,怨声载道,可是晋党党魁为了息事宁人,答应了张居正一起推行。

  在考成法之前,大明对官吏的考成制度分为京察和大计。

  京察就是考核京官,大计是考核天下官吏,每六年一次,政松国弱纲纪冥堕,吏治败坏后,京察大计已经流于形式,张居正的考成法,则是把一切人情往来全都打的稀碎。

  考成法的核心就是:立限考事、以事责人。

  京师的考成法,首先瞄准的就是六科给事中,短短三天的时间里,六科给事中几乎换了个遍,不是罢黜,就是外放做官。

  而后换上了张居正极为推崇的循吏,这些给事中绝大多数,都来自五湖四海,和张居正无姻亲、无师徒、无同乡关系。

  立限考事,为某件事专门设立一个期限,规定时间内必须完成。

  事由、时限、完成度,都登记在三个账簿上,一本由六部和都察院留本,一本由六科给事中负责,最后一本呈送内阁,每个月都会按照账簿对一次账。

  六部和都察院事务官负责具体事务的执行,完成、完不成都要如实记录。

  六科给事中负责监察,对完成的情况进行监督管理,并且如实登记。

  而内阁稽查六科给事中的工作进行查实,一旦六科给事中与六部、都察院沆瀣一气,就会对六科给事中直接罢免。

  如此这般,内阁领监察、监察监督六部、六部统率天下百官的基本考评机制就有了雏形,这是一套极其完整的吏治制度设计。

  称人之才,不必试之以事;任之以事,则不必更考其成,故曰考成法。

  考成法有没有效果,小皇帝有一套自己独特的评判标准,那就是京官们的怨念。

  他们的怨念越重,代表考成法越有效。

  这短短几日的时间,慑于张居正首辅威权的朝臣们,终于站了起来,开始连章弹劾张居正!

  怨气大到已经不怕张居正报复了!

  怨气大到拼着官不做了也要弹劾张太岳!

  沸反盈天。

  弹劾的理由数不胜数,有弹劾张居正僭越神器、张居正鱼肉官吏、张居正党同伐异、张居正无仁不德、张居正器满而骄、偏衷多忌,理由千奇百怪,仿若张居正就是大明朝廷的大奸邪,不除此害,大明明日就亡国了!

  张居正就是个框,啥罪名都可以往里面装。

  朱翊钧对此的评价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他既没有留中不批、也没有画圈画叉号,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无法在期限内完成本部事务,按照数量不等,依次为罚俸、降级、外放、罢黜、削官身回籍闲住、流放烟瘴、边方等地。

  惩罚如果不能落实,稽查、监察、统率的结果就是再客观、再真实,考成法也是摆设。

  万历十二年,张居正死后第三年,万历皇帝下旨废考成法,大明吏治从此败坏,再无清朗之气。

  崇祯元年,崇祯皇帝想要再次捡起考成法,并且亲自主持考成的时候,可那时已经万事皆休,全面崩坏。

  朱翊钧在等着戚继光回京,没等到戚继光,先等到了月考。

  万历元年二月十九日,大明十岁人主朱翊钧终于迎来了他的考成,群臣有考成法约束,小皇帝读书也有考成,不过没人敢处罚、也没有人能处罚皇帝。

  月考如期而至。

  朝臣们弹劾张居正的种种罪名,有一件绝对不是诬告,那就是张居正威权震主,皇帝作为天下至尊,谁能考核皇帝!

  张居正领先帝之命,作为辅国大臣,确实有考核皇帝的权力,但是考核后却没有惩罚,这就是大明小皇帝读书的困境。

  而考核的内容,是《论语》的前两篇,和帝鉴图说的四个故事。

  朱翊钧对月考也是有些担忧,这帮大臣,要是给他出难题,他要是没考过,那他还怎么理直气壮的不务正业!

  怀着略微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情,朱翊钧向着文华殿而来。

  “陛下。”冯保低声说道:“昨日徐爵出宫去,问首辅要来了考卷,陛下要不要提前看看?”

  朱翊钧一愣,看着冯保说道:“这…不太好吧。”

  这什么行为!这是公然作弊!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拿来看看。”朱翊钧伸手。

  他的月考,不仅仅涉及到了自己是不是能继续不务正业,还涉及到了张居正的考成法是否能够顺利推行。

  考卷由王希烈、王家屏、范应期等大学士们负责出题,张居正这个帝师负责审核。

  如果皇帝能够顺利通过月考,那代表着张居正有能力履行先帝托孤、帝师的职责,代表着张居正辅国的正义性。

  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都能如期通过月考,能通过考核,天下百官凭什么不能考成!

  这么大的事儿,对于不修德的朱翊钧而言,公然作弊,有何不可?

  他对道德有着极为灵活的标准和尺度。

  他甚至想把考场移到文华殿后殿,避开群臣的监考,开卷考试。

  朱翊钧拿过了考卷,看了片刻,将考卷折好递给了冯保说道:“毁掉吧,以后,也不用再问首辅要考卷了。”

  朱翊钧看完了考卷,心里有数,端起了手,迈起了四方步,四平八稳的来到了文华殿内。

  净鞭三声响,群臣鱼贯而入,依次站好,五拜三叩首,山呼海喝:“臣等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朕安,诸爱卿平身。”朱翊钧手前伸,颇为平和的说道:“闲话少叙,开始吧。”

  “臣等僭越。”王希烈等大学士将考卷递给了张宏,张宏将考卷平铺在了御案之上。

  朱翊钧拿起了毛笔,沾上了墨迹,开始答题,文华殿上极为安静,为了不打扰皇帝月考,文华殿甚至都没开窗。

  两刻钟的时间之后,朱翊钧放下了笔,吹干了墨迹,又放了片刻,示意张宏把考卷拿给群臣。

  群臣都有些忐忑的看着那份考卷,要知道,之前六个月,小皇帝读书的功课,其实是不尽人意的,说难听点就是啥都没教进去。

  换了张居正一个人教,情况会不会好一点?

  对于朱翊钧而言,考试的内容实在是太简单了!

  就这?就这?就这也好意思当月考?

  简单到朱翊钧都怀疑,王希烈是不是跟张居正串通好了,故意设立一些简单的问题,好让皇帝过关。

  考试有默写,就是论语前两篇,只有前句,默写第二句;

  考卷有释义,将某个字、某段话拿出来,解释它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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