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46节

  燕兴楼的生活极为奢靡,有的人可能喜欢那样纸醉金迷的奢靡,但是刘七娘知道,那些纸醉金迷都是要人命的毒药,她亲眼见到了很多很多的惨剧,有和书生私定终身,却望眼欲穿;有病痛之下,被扔到了无人问津的柴房里自生自灭;有被客人打的鼻青脸肿还得强颜欢笑;有些被客人打死,被随意的抬着扔到乱葬岗无人过问;

  现在,刘七娘是织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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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朕以大明天子的名义,判尔斩立决

  刘七娘全新的人生已经开始了,她对自己新的人生是极为陌生的,她需要习惯没有下人伺候的日子。

  燕兴楼的经营模式在最开始的时候是以教坊为主,可是随着时代的变迁,这种将官吏家眷投入教坊的行为被文人墨客口诛笔伐,朝堂倾轧,哪怕是把人全杀了流放,也好过把人扔进教坊里做官妓,在正统年间,甚至大量皇室的产业也被出售,也是自那个时候起,朝廷耻于言利。

  在永乐、宣德年间,大明一共七次下西洋,宣扬武威的同时,也进行大量的官船官贸来获得财富,这是聚敛兴利,但是到了正统年间,复古、不读史、兴文匽武、法三代之上、耻于言利、聚敛兴利为奸臣、夺情起复不义、文官擅杀武将等等风力舆论开始形成。

  后来燕兴楼就变成了老鸨们带着娼妓在燕兴楼谋生,不肯接客就饿着,就是简单的关到柴房里饿着,这就足够逼迫人屈服了。

  打,一般是不打的,做的是皮肉生意,打坏了皮肉就不能接客了。

  但是饥饿的恐怖,足以让任何人选择投降。

  一旦开始接客,反而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整日里游走在达官显贵之间,似乎自己也是达官显贵了一般,在烟花世界里沉沦,堕落。

  刘七娘对全新的生活是陌生的,她的情绪带着恐惧、好奇、间随着疑惑和些许的不屑。

  恐惧的主要来源,不是没有下人伺候,她还是能自己活下去的,她恐惧是对未知的恐惧,从那个偌大的酒楼里走出来后,她对炙热而明媚的阳光感到恐惧,她更加恐惧被人嗤笑。

  但是并没有,因为并没有人知道,她来之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满是好奇的伸出手,让秋日的艳阳照在自己的手上,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这种不屑是她看这些织娘们,个个不施粉黛,也不涂抹,但是很快她的不屑变成了羡慕,她这辈子大多数时间都活在楼里,大多数活在阴影里,就像是角落里蟑螂和蚊虫一样,谁会管她的死活?

  这些织娘们不施粉黛反而能活在阳光下。

  刘七娘开始了紧张的忙碌之中,她把从纺线工场里推来的纺好的毛线,放到织机上开始织布,刘七娘会织布,这对她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很快,她就没有功夫那么多的情绪了,因为永升号毛呢厂很是忙碌。

  活儿赶着活儿,根本没有任何胡思乱想的时间,忙完了就是吃饭,吃完就是继续上工,到了傍晚的时候,看不清楚经纬线了,刘七娘才闲了下来,而后是领了自己的铺盖,因为有宫里的腰牌,这厂里的代办也不敢怠慢,都以为这巧娘子是从宫里发落出来的人。

  从宫里发落出来,对于宫里人而言是从天上掉到了地上,但是对于地上的人而言,这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轻易怠慢宫里要是问罪下来,那就不是三两句话可以交差了。

  最主要的是,刘七娘还拿着宫里的腰牌。

  刘七娘陷入了忙碌当中,也很快适应了这种生活,忙碌而充实,她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也挺好,她打算攒够了钱,就去养济院领养一个孩子,她已经不能生育了,老鸨也不知道使了宫寒的法子,反正这辈子是怀不上了,怀不上就不能嫁人了,但是这年头,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孤儿。

  刘七娘在第七天领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钱,一钱银币和十八个铜钱,这就是她七天的报酬,的确和在燕兴楼没法比,可是在官厂里花销也小,几乎没有要买的东西,这钱看起来就很多了。

  燕兴楼里花销很大,那些个客人们看似挥金如土,但是到她们手里,其实就只有个辛苦钱。

  这燕兴楼、老鸨、揽客的龟公们都要抽走一部分,这落到刘七娘手里的银钱,本来就没多少,还要争奇斗艳,这争奇斗艳,也是要银子喂的。

  胭脂水粉要钱、养下人要钱、熏香要钱、备各种零嘴也要钱,还有些个客人喜欢附庸风雅,陪着客人风雅,也要钱,就更不剩下多少了。

  娼妓,这个自古以来的职业,在当下,产业已经极为成熟,从头到尾都流着肮脏的血。

  正如徐爷说的那样,这毛呢厂的活儿,它赚的不多,但是它留下的多,反而能省下银子来,日子过得倒是安稳了许多。

  这年头,生活安稳,是一种很难得的奢侈,皇帝天潢贵胄,先是被人刺王杀驾,而后被人给点了家宅,闹得满场风雨,杀人那天,连金水河的水都染红了,七百多颗脑袋,刽子手都找不到那么多,全都是缇骑们亲自操刀。

  刘七娘又数了一遍自己的银子,直接就乐了,乐着乐着就哭了起来,眼泪不停的往下流,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在楼里的时候,得背着人哭,绝对不能哭出声来,那个人吃人的地方,稍微露出一点柔弱来,那就是被人吃的骨头都不剩。

  刘七娘这样哭也是哭习惯了。

  她知道世道在变好,因为之前那些个整天泡在楼里的达官显贵们,都陷入了忙碌当中,哪有空到燕兴楼听清吟弹唱,大部分来都是谈点事儿,谈完了就匆匆而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这姑娘们的生意,从京堂的官老爷,变成了国子监的监生,这没过多久,监生们也不来了。

  监生们一方面也变得忙起来,皇帝天老爷不知道抽什么风,喜欢上了算学,自己喜欢还不算完,还要大明学子们跟着一块喜欢,算学这东西真的是不骗人,真的很难很难,上个月还闹出来一个监生学不会跳河了,结果被救出来,结果还得接着学。

  每个月都月考,考得不好,名字就被贴在东华门上,自己丢人,全家跟着丢人,祖冲之、祖暅这都一千多年前的古人了,就那几句话,陛下一个孩子都能弄明白,自诩人中龙凤,手缚苍龙的儒生们,还研究不明白。

  最近这段时间,生意更差了,皇帝天老爷不知道抽什么风,突然在朝阳门外搞了个快活碑林,还让海瑞督领杀贪腐之风的大事,这一下子,官绅们来的就更少了,被海瑞给盯上,被当成考成法的指标给刻进快活碑林里,那就不是蒙羞了,是遗臭万年。

  燕兴楼是销金窟,来这种地方玩儿的人,身价不菲,那海瑞就要仔细盘一盘,这官老爷的银子,到底是哪里来的了。

  客人少了,可是那些个仙女们还是那么多,这燕兴楼的生意变得冷清了起来,更得想方设法的讨好客人,像刘七娘这种,生意冷清的时候,还把孙继皋这种客人往外推的少之又少。

  春江水暖鸭先知,风谲云诡妓晓唱。

  刘七娘收起了自己的银子,美滋滋的躺下睡觉,准备第二日上工了。

  “我要上工,为什么不许我上工呢?”刘七娘不懂规矩,她不解的询问着织娘的大把头。

  “你上满七天就不能上工了,得歇两天。”大把头也是个织娘,刘七娘以为这个大把头是嬷嬷,但大把头的话,却不是一个嬷嬷说的话。

  大把头对于这个法例非常不能理解,她也是摇头说道:“大司寇亲自定下的规矩,你跟我说不着,我上七天也得歇着,你可以去官厂学堂转转,可以去旁听下,认识些字也好。”

  刘七娘第二日未能成功上工,上满七天要休沐两天,想上工也不能,这是羊毛官厂的督办、朝里的明公大司寇定下的规矩。

  大司寇定这个规矩的原因是,官厂的劳动报酬的制度设计从最开始就是论量,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而不是论时间。

  人要劳逸结合才能不影响生产速度,王崇古过往的经验告诉他,这竭泽而渔,不如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万事都是如此,都要歇一歇,反而能提高生产速度。

  这种经验是极为广泛的。

  比如伱要种地,种两茬,第一茬你种粮食,第二茬,你就得种豆子,《春秋》有云:今兹美禾,来兹美麦,你不轮作,土里的肥力不够,同样还有专门吃麦的虫子繁衍生息,所以要轮作休耕。

  比如捕鱼,也要休渔,因为不让河里的鱼繁衍一二,就会越捕越少,到时候河里一条鱼也没有,还捕什么?

  比如这京营军士训练,也是要休沐一到两天,大明京营班师回京,原永平卫的军士取代了防区,大明京营歇够了,还要出塞作战。

  人长时间高强度的劳动必然会产生疲劳,歇一歇,反而有助于生产速度。

  就连张居正的新政,今年就是重拳出击后,收回拳头攒劲儿的时候。

  实践也证明了,休沐是一种良性循环,为了赚钱,王崇古真的已经竭尽所能了。

  刘七娘生活一直小心翼翼,她害怕自己的过去被知道,她就是个下九流,也不打算嫁人,那是祸害别人,她最担心的是自己过往的经历,被彻底掀开来看,随着大把头交给了她一张纸,那是民籍乡贯,她彻底脱离了贱籍的行当,成为了一个人。

  刘七娘又在角落里偷偷的哭,她还是不敢哭出声来,怕别人听见。

  在刘七娘沉浸在官厂的新生活时,大明京师的杂报风起云涌了起来,关于劳动图说的讨论越来越多,为了反驳劳动图说,建立起了一整套的《供需图说》,这一套供需图说,能够很好的解释物品价格涨跌的现象。

  很多的儒生可以将《劳动图说》和《供需图说》进行讨论,很快朱中兴的一篇雄文,将两者紧密的结合在了一起解释物情和商品价值。

  这次这篇《物情论》,将劳动赋予价值、时间和强度决定物品的使用价值,而供需决定交换价值,剖析的非常明白。

  而这次,朱中兴分析的是大明的盐引。

  《物情论》的横空出世,博百家之长,有容乃大的治学风尚,一时间被大多数人所接受,矛盾的,对立且统一这一概念,逐渐被人所接受。

  这篇文章是朱翊钧和张居正联手写的,张居正抛银币就是在思考供需的关系,单独的劳动图说和供需图说,是很难解释一些问题的。

  例如供需图说中,将价格的波动完全归咎于供需关系的不平衡,但假设在一种极端的情况下,总供应和总需求恰好冲和平衡,那物品的价格由什么决定?而劳动图说则是无法解释某些奇怪的现象,比如某种神奇的东西莫名涨价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期。

  比如宋仁宗时候,因为宫中采买珠宝,珍珠的价格涨到了一个天价,若非宋仁宗及时禁止宫中采买,珍珠的价格还要继续高企。

  宫里的消费并没有那么多,但是知道宫中要买,又大又好的珍珠,都被追涨,你追我赶,最终造成了这种局面。

  张居正和朱翊钧两位矛盾说顶级理解的之人,托名在了朱中兴这个笔名下,完成了这一次否定之否定的认知,彻底完善了物情,商品价值的定义。

  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次骂战以一种冲和的状态结束之时,另外一篇作者为余结舌的文章,横空出世。

  这个刊登在杂报上的内容,让戚继光感觉到了冒犯,老好人的迁安伯,第一次以戚继光本名,对这篇名为《平倭记》进行了实名批评,发布在全晋全楚全浙杂报和邸报之上。

  戚继光发的文叫《狗屁不通平倭记》。

  这个余结舌写的平倭记,是以一个台州太平县母亲的视角,描写客兵在台州平倭的内容。

  里面的内容可谓是不堪入目。

  这篇《平倭记》塑造出来的倭寇,是仁义之师,他们的入寇是为了解救陷入朝廷苛责的百姓之中,在里面大量描绘了百姓们对倭寇的欢迎,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这些景象包括了倭寇教百姓种田、替百姓兴修水利、替百姓剿匪安定地方、为了救百姓的牛,一个倭寇被大水冲走。

  但是随着戚继光带着南兵平倭,画面开始急转而下。

  这位母亲被戚继光帐下一个小旗(十人队长)给强淫了,母亲的大儿子听到了动静,要杀这个小旗,结果被小旗以通倭为名给斩杀了,这位母亲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但是依旧无法满足小旗的私欲,自己的女儿很快就惨遭毒手,而这个太平县小村寨的女子大多数都遭了客兵的毒手。

  这还不算完,小旗的名字里带一个鲫字,就不准备乡民捕鲫鱼,如此种种恶行,数不胜数。

  不知道人还以为戚继光才是倭寇呢。

  戚继光从军队建设、倭寇暴行、平倭战功、百姓拥戴等多个方面,进行了反驳。

  “人点齐了吗?”朱翊钧已经带好了兜鍪,全身披挂,站在承天门前,询问着赵梦祐,是否点起了兵马。

  赵梦祐看着那门略带狰狞的九斤火炮,颇为郑重的问道:“陛下,人齐了,但,就是个书社,也用不到火炮吧。”

  “用不到也要拉过去。”朱翊钧并未上马,带着甲胄鲜明的缇骑们上街了。

  他不是戚继光,他不是老好人,他生气了。

  戚继光还能耐着性子去反驳其中的种种,而朱翊钧直接让锦衣卫督办。

  他出门还专门让王崇古给了驾帖,这不是黄纸案、白纸案,而是铁案,朱翊钧是个很守规矩的人。

  赵梦祐已经查清楚了妖书的来历,朱翊钧亲自带队处置,他年龄小,还有胡闹的资格,再大点,手刃贱儒这种事,就难做了。

  朱翊钧来到了这家书社,将九斤火炮堵在了大门口,缇骑将整个书社团团包围了起来。

  “去喊话,数到三不开门,就开炮。”朱翊钧语气冰冷,他示意骆思恭去喊话,骆思恭上前三步,大声喊道:“陛下说了,数到三不开门,就开炮!”

  “三!”

  “二!”

  “…”

  骆思恭终究是没喊出那个一来,因为门从里面打开了,乌泱泱的跪倒了一大片。

  朱翊钧提着戚家腰刀走进了书社内,书社一共七人,全都被摁在了地上,朱翊钧找到了那个名叫陈友仁的笔正,平倭记就是这个陈友仁写的。

  “陛下,草民愚钝,草民不知其详,胡言乱语,陛下饶命啊!”陈友仁见到了刀子,终于知道怕了,这皇帝亲自上门处置,是陈友仁万万没料到的。

  这段时间,各种杂报层出不穷,围绕着劳动图说展开了激烈的辩论,陈友仁之所以要写这么一本平倭记,是基于柔远人和兴文匽武的两个大前提为立足点。

  他在《平倭记》里写的内容,主要目的是塑造一种倭寇也是人,倭人也不全都是坏人,大明军也不全都是好人,顺便渲染一下客兵的危害,这些客兵只知道杀人,坏事做尽。

  这种不顾事实的胡说八道,在大明已经进行了一百多年的时间,兴文匽武,不把武夫渲染成十恶不赦之徒,如何达到兴文匽武的目的?

  陈友仁就是在炒冷饭,发表逆天言论,来博得的关注,杂报也是要销量的,否则很难养的住。

  但是这招致了皇帝的雷霆打击。

  “不不不,你不是不懂,相反,你非常懂,你只是将戚帅所为和倭寇所为做了一个精准的调换,你不是不懂,而是非常的懂,你就是故意的。”朱翊钧连连摆手说道。

  朱翊钧拔出了腰刀,十分郑重的说道:“自古以来,喊出上报天子,下救黔首的唯有戚帅,能为了百姓一头牛被大水冲走的唯有戚帅帐下南兵。”

  “陛下下旨办杂报,不就是为了让人说话吗?!”陈友仁仍然在挣扎,既然办杂报,那就是让民间的笔正们开口说话,只能歌功颂德不能批判吗?

  朱翊钧平静的说道:“让人说话,不是说胡话,你根本就不懂,隆庆元年入寇京畿,京师震动,才过去了不到十年,不是戚帅在蓟州,你猜猜北虏会那么好说话吗?一旦过了太平日子,就忘记了恐惧,放下碗骂娘的活儿,也就你们这群贱儒能心安理得说出来。”

  戚继光率领的南兵,下救黔首这个口号,再次被喊出来,要到三百五十年以后了,贱儒们根本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朱翊钧却很清楚,他郑重的说道:“朕以大明天子的名义,判尔斩立决。”

  张居正听说皇帝带着缇骑们突然离宫,就知道坏了!小皇帝肯定是要办大事去了,他立刻从文渊阁赶到了外城的书社内。

  他刚赶到的时候,就听到了朱翊钧在判人斩立决。

  “先生来了?”朱翊钧看到了张居正笑了笑,摸出了撬骨刀,精准的插进了陈友仁的脖颈,用力扭动,第四个颈椎骨被撬开,已经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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