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27节

  刑名不要太过于明白,威力就是最深不可测的时候,夷三族、诛九族、瓜蔓连坐,威慑效果很大,它最大的威慑就是不出手的时候。

  张四维、吴兑、方逢时这些族人,就是皇帝和朝臣们的默契的线条,可想而知,如果真的再有了类似的案子发生,这些亲眷全都得一命呜呼,而皇帝不动手,则是将主动权完全握在自己手里。

  王崇古的这个答案,大抵可以回答一些问题,也算是这个案子的意外之喜。

  在朱翊钧还在忙着提问这五百多的案犯时,一道奏疏进京,直接点爆了整个京师!

  无数人议论纷纷。

  文坛魁首郧阳巡抚王世贞上奏疏,弹劾张居正纵容不法,江陵县生员殴打了江陵县知县李应辰,而殴打朝廷命官的幕后主使正是张居正的妻弟,王化。

  这一下子朝廷就闹得沸沸汤汤,大热闹!

  具体的冲突和经过,根据王世贞的奏疏是这样的。

  张居正在湖广要求湖广地方清丈还田,江陵知县李应辰严格执行清丈令,在江陵主持清田,公布田亩,当地生员许仕彦不服,敲鼓鸣冤,李应辰升堂审案,就许氏的146812亩地进行了复核,带着衙役再次清丈了一遍,分毫不差。

  许仕彦大闹公堂,李应辰将许仕彦送回了县学,这件事到这里本该结束。

  但是第二天,许仕彦再次大闹公堂,李应辰又遣衙役,把生员送回了学堂里。

  第四天,知县李应辰出门,就被生员们给围了,被揍了一顿。

  李应辰奏报给了郧阳巡抚王世贞,王世贞把所有闹事的生员给抓了,这一抓不要紧,发现这群殴打朝廷命官的生员里,有张居正的妻弟王化,这个案子立刻呈送到了朝廷。

  奏疏的内容,大抵就是张居正明面上要求清丈,却不让朝廷清他自己家的田亩,这不是以权谋私是什么?纵容家人不法,铁证如山。

  “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先生妻弟难道会飞?”朱翊钧看着奏疏里的内容,略显疑惑的说道。

  “臣诚不知,王化的确是臣的妻弟,但是这案子决计不是臣妻弟所为,待臣查明再奏禀陛下。”张居正也是有些懵,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清丈的命令是他下的,江陵知县李应辰更是他的门下。

  李应辰清丈之前,还专门询问了他,他给了很明确的答案,一视同仁。

  这是怎么闹起来的?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把人都逮入京师来问。”

  “臣遵旨。”张居正稍微沉默一下领旨而去。

  权臣的家眷殴打了地方官,这种事,最佳的处置手段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王世贞作为张居正的同榜,帮这点忙的能力还是有的。

  张居正跟王世贞的私交是很不错的,张居正和王世贞的书信就有十五封之多。

  但是自从张居正当国,不肯让王世贞在翰林院当差,而不是让他在外巡抚,王世贞就愈加不满了,郧阳地震,王世贞上的地震疏,把地震的原因归为臣权当道所致,就已经正式割裂了。

  王世贞的爷爷是王倬,成化、弘治、正德年间的名臣,官至兵部右侍郎,而王世贞的老爹王忬,在嘉靖年间官至蓟辽总督,蓟辽总督的防区包括了京畿、北直隶和辽东,王世贞可谓是世世贵显,簪缨世家,自命不凡。

  而张居正的老爹,乡试七次不中,十里八乡有名的老秀才。

  两个人的出身差距很大,但是张居正当国之前,关系还算不错,王世贞还给张居正的母亲祝过寿,但是随着张居正当国,两个人的地位变得悬殊,关系不再密切。

  当然,还是有些情面在,张居正让王世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案子也就糊弄过去了。

  但是朱翊钧偏要把这案子拿到京师来审问,立刻就变得不一样了。

  一面是朝廷命官执行朝廷政令,被生员群殴,一面是张居正的妻弟是参与者,这其中对错,朱翊钧还真的要看看,究竟发生什么。

  这种处置方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按理来说,张居正人又不在江陵,具体发生了什么,张居正也不清楚,如此贸然把地方案件移交北镇抚司,若真的是王化不服清丈,纠集生员殴打朝廷命官,这张居正如何下得来台?

  但是张居正居然直接就答应了,让朝臣们不知如何是好。

  在朝中暗流涌动的时候,缇帅赵梦祐派了五十骑,前往郧阳提案犯入京询问。

  朝臣们给王世贞写信的反应已经很快了,但是缇骑们的速度更快,朝臣们的书信还没到郧阳,缇骑已经赶到了郧阳,要将所有案犯都带回了京师。

  王世贞也有点懵,完全没想到朝廷会如此处置,缇骑索要案犯,王世贞欣喜若狂,他上奏本就是有枣没枣打三竿,结果引起了朝廷的重视,他赶忙把所有的案犯都交了出去。

  案犯还在牢狱之中,将所有案犯绑在了马背上,缇骑们火速回京。

  缇骑离开时,朝臣们给王世贞写的书信才到了郧阳,王世贞才知道陛下亲自下的旨,那真的是喜上眉梢,王世贞以为小皇帝终于要动张居正,才受理了弹劾,要把这个不大不小的案子办成大案。

  剥皮见骨术,终于成了!张居正终于要倒了!

  倒张的功劳要落到他王世贞的手里了!

  缇骑们用了十二天往返,回到了京师,将颠的七荤八素的生员,全部送进了天牢之中。

  朱翊钧带着元辅亲自来到了北镇抚司衙门,赵梦祐审问此案,大理寺卿陆光祖、刑部尚书王崇古、都察院总宪葛守礼海瑞等全部到场,三司会审。

  案子真的不复杂,就是朝廷要清丈,地方缙绅对清丈的结果非常不满,生员们是学生,县衙不敢拿生员如何,故此鼓噪生员生事儿。

  “你是元辅的小舅子?”赵梦祐看着面前贼眉鼠眼的案犯王化,有些好奇的问道。

  “是!我是江陵王氏弟子王化,元辅继室王氏的亲弟弟,我告诉你们,你们最好赶紧把我放了,否则有你们好看!我姐夫可是大明首辅!”王化底气十足,咆哮公堂。

  赵梦祐摇头说道:“带人证。”

  一个人从后堂走了出来,俯首说道:“小生见过缇帅,各位明公,万历二年小生随家姐一起入京。”

  “当时陛下下旨让姐夫接伯伯伯母入京,家姐就把我带到了京师来上学,现在全楚会馆读书,已经读了两年了,今年秋闱打算应考举人,已经报考了。”

  王化在万历二年的确在江陵县衙,但是万历二年,朱翊钧以见耆老的缘由,诏张居正的父亲入京,而后留张居正父母在京闲住,张居正继室王氏本来在江陵伺候公婆,公婆都入京了,王氏便一道入京来了。

  这王化也跟着姐姐来到了京师,在全楚会馆家学上学,也已经报考参加科举。

  朱翊钧直接就乐了。

  真假美猴王,到底哪个才是真的王化?

  “你胡说八道!我才是真的王化!”江陵王化愤怒无比的说道:“我要见我姐夫!我一定告诉姐夫!有人冒充与我!”

  京城王化再俯首说道:“小生人在全楚会馆的家学读书,家学里的同学教习可以作证,小生也曾参加过诗会,诗会的生员可以作证,陛下上次驾临全楚会馆,也见过小生。”

  江陵王化指着京师王化,手抖的厉害,歇斯底里的大声喊道:“等到姐夫到了,你们全都要死!我告诉你们,我才是真的王化,我是王化我还要证明自己是王化吗!”

  “岂有此理!”

  人在屏风后的张居正人都蒙了,自己怎么有了两个妻弟?!

  张居正走了出去,看着江陵王化,笑着说道:“哦,你真的是元辅的妻弟吗?可有证据?”

  “我还要证明我自己是我自己吗?可笑!等我见到姐夫,要你们好看!”江陵王化依然在叫嚣。

  京城王化在俯首见礼说道:“姐夫。”

  “见过元辅。”几位明公再次俯首见礼。

  “你是姐夫?”江陵王化呆滞的说道。

  “额,我是张居正,但不是你姐夫,我是他姐夫,他是我小舅子,我需要证明一下,我自己是我自己吗?”张居正倒也不恼怒,解释道。

  京城王化都入京两年了,朱翊钧去全楚会馆蹭饭,还见过这京城王化一面,这还能有假?

  “我姐呢?我要见我姐!”江陵王化大声的怒吼着。

  张居正终于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儿,开口问道:“你为何说你姐嫁给了我?我就没见过你。”

  在经过了细致的盘问之后,张居正明白了究竟怎么回事,江陵王化的姐姐被他爹给卖了,骗他说嫁给江陵名人张居正了,而后给他买了个生员,让他好好读书,江陵王化就一直以元辅妹夫自居,如此两年有余。

  张居正带着自己的小舅子回到了屏风之后。

  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朕听闻有掮客,冒充明公的亲眷,四处招摇行骗,今日一见,果然是这样。”

  这种把戏在后世也不是少,在地方摆出了架势来,用各种话术表现出一种自己,来头大、靠山硬、关系广的架势来,不仅仅是小官被骗,甚至连云南左右布政使都能骗了。

  这些个掮客们,让已被套牢的高级地方官,为其站台撑面子,吸引更多官吏靠近,源源不断的形成圈子,牟取私利。

  这种骗子能骗了精神缺钙的官吏,这些缺钙跪习惯了的官吏们,深信潜规则,争先恐后将掮客们奉为能人、刻意攀附。

  这种骗子的存在,主要土壤就是大明姑息蔚然成风,造成的潜规则大于了表面的规则。

  江陵知县、湖广布政司、按察司、郧阳巡抚王世贞等等,只要稍微问一问张居正,情况就明白了,但是这种事确实不好问。

  “朕起初还以为王世贞要借着先生妻弟殴打朝廷命官之事,鼓噪张四维的案子,看来王世贞只是单纯的蠢罢了。”朱翊钧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张四维的亲眷被连坐,朝野议论纷纷,王世贞借着张居正妻弟犯案,解借题发挥,来劝说皇帝行仁政,不要牵连广众,这个猜测是合情合理的。

  但是弄了半天,王世贞根本没那么厉害,他就是觉得抓到了张居正的把柄,就大肆渲染了一番。

  这个案子,既然朱翊钧已经过问了,自然会有旨意,在三司审问之后,朱翊钧在七月十三日这天,下旨:生徒聚殴上官,大坏法纪,令有司穷竟其狱,无事姑息,大明律明定,朕不敢违。

  按照大明律的规定,凡因事聚众,将本管及公差勘事、催收钱粮等项,一应监临官殴打绑缚者,俱问罪,不分首从,属军卫者,发极边卫分充军;属有司者,发边外为民。

  这些个生员全都要流放到极边去,而最后的流放之地选择的是大宁卫,现在大宁卫缺人。

  七月十五鬼敲门,张四维等二十四个首犯已经被送进了解刳院里,而剩下还有517人斩首示众。

  流放吕宋的都是没有罪孽在身的族党边角料,比如张四维的小妾、外室以及他们的家人,夷三族的范围真的太大了,大到了连外室的亲眷都不能放过的地步,流放吕宋一千两百余人,这些都没有参与到了张四维的生意和案子之中。

  而这五百多人,全都是参与到了对俺答汗的走私之中,尤其是各种火器和火药的走私,全都坐罪论斩。

  甚至包括了王崇古的堂弟王崇雅,嘉靖二十八年山西解元,嘉靖三十二年进士,陕西按察佥事,这次也在处斩的名单之中,王崇古亲自监刑,大义灭亲。

  朱翊钧亲自监刑,来到了午门,一直等到午时三刻之时,朱翊钧看着长长的刑场,对着冯保开口说道:“拿去。”

  拿去,拿去他们的头颅。

  小黄门将天语纶音传到了午门之下,三百二十名大汉将军顿着自己手中的钩镰枪,振声喊道:“拿去!”

  王崇古略微有些恍惚,示意刽子手们开始行刑。

  刽子手们掏出了撬骨刀,插进了案犯的脖颈处,轻轻一拧,咔嚓一声,脊椎骨被撬开,案犯就已经失去了挣扎的能力,而后刽子手们,高举手中的屠刀,猛地落下。

  一颗颗头颅被斩下。

  真正的血流成河。

  这并不算结束,这些案犯的尸体会被挂到通惠河旁立的长杆之上,长杆下埋着石碑,上面刻着每一个案犯的罪行。

  这些人无一例外,罪名都是阴结虏人。

  日后但凡是有人进京,路过之时,都能看到这些个长杆、尸首和石碑,这就是阴结虏人的下场。

  俺答汗的强大和西北的族党密不可分,如果仅仅是做点铁锅、盐巴、布料、茶叶生意,朱翊钧是绝对不会大开杀戒的,但这些家伙,卖的是钢铁火羽,钢是百锻钢可以用来制作火炮,铁可不是铁锅,而是铁甲,火是火药,羽毛是箭矢的意思。

  这些都是大明严格禁止出塞之物,全都被西北晋党给卖给了俺答汗。

  朱翊钧监刑结束后,回到了文华殿的偏殿,靠在太师椅上,哼着小曲,不停的在大书桌前,写写画画。

  “陛下,元辅在殿外请求觐见。”张宏低声奏禀着。

  “宣。”朱翊钧点头说道。

  “臣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张居正俯首见礼,私下奏对,不必大礼,这是朱翊钧给亲近臣子的特权。

  “朕安,先生坐。”朱翊钧将手中的一幅图画完。

  “陛下,那流放吕宋的一千二百人…”张居正又说起了被宽宥的一些家眷。

  “哎呀,先生现在就跟那些个儒生一样,泄泄沓沓,人都被朕送走了,先生还要去抢夺殷部堂的汉民不成?殷部堂可是国姓爷!”朱翊钧打断了张居正的施法,他不觉得是什么委屈,血流成河他也看到了,这五百多人,挂在通惠河岸边,已经足以收威吓之效了。

  张居正不是第一次唠叨这个事儿了,他总觉得陛下受了委屈,哪怕是把24个首犯送入了解刳院、517从犯斩首,1200多家眷流放。

  依旧是陛下受了委屈。

  “陛下。”张居正还要说。

  “先生,大明已经不是洪武年间的大明了,折腾不起了,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做皇帝还要受些委屈呢,永乐十九年、二十年,乔迁新居第一年第二年,三大殿、乾清宫、坤宁宫全烧没了,成祖文皇帝可是靠武功打下的江山。”朱翊钧摆了摆手说道。

  朱元璋当皇帝还能委屈了自己?那兖州衍圣公入京,玩了一出三宣不入朝觐见的把戏,第四次宣见,才到了南京,朱元璋也没把衍圣公一家如何,把衍圣公的爵位给了那一代衍圣公的儿子。

  张居正听到陛下这么说,只能彻底打住这个话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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