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让司礼监把去年所有奏疏点检了一遍,分为了几大类,设置了几个关键词挑选,将所有相关联的奏疏进行了整理和分类。”
“第一大类是崇古,不是大司寇王崇古的崇古,而是法三代之上的愚昧崇古,讲法三代之上的奏疏,一共有4581本,这是去年一年最大的热点词语,陛下为了不给大司寇带来麻烦,将这一类改为了复古二字。”
王崇古听完甩了甩手,跪在地上,拜在地上久久无言,停顿了很久才大声的说道:“臣感激涕零。”
名字是爹妈给的,陛下为了不让他麻烦,还专门把崇古改为了复古,定义更加精准的同时,也让王崇古少了许许多多的麻烦。
“大司寇免礼。”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王崇古落座继续听下去。
冯保笑着说道:“第二大类是倒张,反对元辅当国,反对元辅新政的奏疏,全部归类,一共出现了4519本,第一大类和第二大类几乎是完全重合的,朝臣们将复古和倒张紧密的联系在了一起,混为一谈。”
“诚然很多奏疏里,并没有明确反对元辅的当国,但是司礼监也都是内书房出身的读书人,还是能读出阴阳怪气和指桑骂槐的,奏疏里究竟是什么意思,朝臣们心里清楚、司礼监的太监们清楚、陛下更是清楚。”
冯保确切的知道小皇帝读书很好,按照应批尽批的第一原则,陛下几乎每本奏疏都看过,王世贞那本地震疏陛下都记得,所以冯保没有蒙蔽圣上的想法,而是尽心尽责的进行统计。
“臣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荣幸还是该愤怒,亦或者是悲愤。”张居正从来没进行过这样的数据统计,大明朝臣们的奏疏居然将复古和倒张紧密的联合在了一起,不断的在制造着这种风力舆论。
“第三大类则是聚敛,这一大类,矛头指向了元辅,同时指向了大司徒王国光、大司寇王崇古,是的,大司寇自从领了毛呢官厂的买卖后,也变成了聚敛之臣,这不,罪臣传上有了大司寇的名字。还有大明各地织造局的太监、总办、云南巡抚各级官员铸钱,主持开海的松江巡抚汪道昆、主持清丈的宋仪望、潘季驯、谢鹏举、庞尚鹏、凌云翼等等,全都是聚敛罪臣。”
“这一类有3490份,弹劾聚敛大臣。”
“第四大类是苛责,苛责天下百官的奏疏,有3205份,这些奏疏,主要是反对考成法,反对苛责百官,这一类,矛头对准的是杨博、张居正,张翰、万士和,诸位,这里单独指明,张翰被骂了1500多次,认为他从元辅谄媚阿附权臣,怯懦不争、尸位素餐坐看吏部权力丢失等等,去年一年就被骂了1500多次。”
海瑞不敢置信的说道:“张翰都那样了,居然还被骂了一千多次?”
“诸位要是想看,就到文渊阁去看,真假一看便知。”冯保也不解释数据的真伪,他知道,张居正那个怀疑人的性格,绝对会亲自点检一遍,防止小皇帝被蒙蔽,他冯保也懒得多解释,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第五大类兴文匽武…”冯保继续讲解着数据分析,里面的数据都非常的详实。
“这后面几类,如果将它们归为反对新政这一类的话,立刻就成为了第一大类,共计4912本。”冯保介绍了完了这个舆情表的种种数据,甚至做了总结。
大抵总结来就是复古、反对新政、倒张,这就大明朝臣们一整年喋喋不休的内容,能提出建设性意见的朝臣寥寥无几,让他们励精图治再振大明,他们是做不到的,但是让他们拖后腿,他们是极为擅长的。
提出建设性意见主要为廷臣,而朝臣只有一个侯于赵,还算是忠君体国,提出了几条建设性意见。
这里面影响最大的就是军功改制,由人头赏变为了事功赏,战线成为了衡量军功的标准。
就这一条,侯于赵一辈子都不提什么建设性意见,泯然众人矣,朱翊钧也不会把侯于赵如何,影响深远,侯于赵的奏疏可能不是他的本意,但的确是人头赏,却是不大适合当下大明的大势所趋了,不是由侯于赵提出,也会由大明军将们提出来。
侯于赵敢为天下先,就是先登之功。
侯于赵现在辽东垦田,从平虏堡到杜尔比山之间的一百四十里地的垦田,这种垦田是在关键位置建立营堡,防止山贼劫掠,垦荒种田的军屯,侯于赵一共屯耕了十三万亩田,一千三百顷看似不多,但积少成多,水滴石穿。
“咱们大明朝的朝臣们还是太闲了。”朱翊钧看着那扇屏风说道:“先生,给他们找点事儿做,别一天天的不干正事,天天反对这个反对那个,为了反对而反对,他们反对能不能基于践履之实的反对,而不是整天喊复古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为权豪缙绅张目,给权豪缙绅当官,就摆到台面上来说,把古人扯进来作甚?”
朝臣们多少有点跟不上版本了,这复古要是能把人弹劾倒了,高拱张居正之流,根本走不到元辅的位置上。
殷正茂看着那扇度数旁通屏,呆滞了许久,度数旁通还能这样用的吗?这是张居正的主意,还是小皇帝的主意?数字不会骗人,朝臣们到底想要如何,一目了然,复古,法三代之上,皇帝、朝廷,不要管的那么宽。
“关于大火烧宫案,论斩计1728人。”朱翊钧说起了另外一件事,张四维案,这个案子已经是铁案了,现在的问题是,杀的人太多了。
说起这个,大家都沉默,这个实在是不好表态,同意的话,是撺掇皇帝不仁,不同意的话,是违逆圣意。
“大司寇啊,若是牵连广众,那不得不提到洪武年间,先从空印案说起吧。”朱翊钧开口说道。
王崇古也是案犯之一,虽然一缕头发是惩罚,但是他如果品错了圣意,死路一条,他沉默了片刻说道:“空印案本身就是假的。”
王崇古品不出圣意,他根本不知道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帝究竟打算做什么,所以他打算信实的去讨论。
王崇古俯首说道:“臣读国史、大明律、御制大诰、会典,皆无空印之罪,最早记载空印案的是方孝孺的《逊志斋集》,信史无载,则不可信。”
“陛下,太祖高皇帝做事,如果真的要杀了数万人的话,御制大诰里必然会写明,而明初的文人墨客们,自然要大书特书,但是仅方孝孺孤本为证,臣以为一家之言,如何信实?”
“方孝孺说:洪武九年,天下考校钱谷策书,空印事起,凡主印吏及署字有名者,皆逮系御史狱,狱凡数百人。”
“但是究竟死了谁呢?能查明的仅有方孝孺的父亲方克勤,而国史载方克勤盗用官库炭苇两百斤而坐罪论斩。”
“按照方孝孺的说法,太祖高皇帝把所有拿着印把子的人全都杀死了,一十三省、153府、1171个县,主印者皆死,副手打一百军杖后充军,天下还有官员吗?”
“方孝孺本就是贱儒,其言诚不可信也。”
“臣说他的话不可信,因为他的《逊志斋集》本身就是错漏百出,臣以《逊志斋集》中的郑士利传为例。”
“方孝孺说郑士利为了救哥哥,上奏言空印事,是为了解救自己的哥哥,可是根据御制大诰的记载,事情不是这样的。”
“郑士利的哥哥郑士元是因为直言上谏坐罪,懿文太子以唐太宗纳魏征谏旧事求情,最后高皇帝以郑士元清廉正直,勇于谏言扬善,升任其五品湖广按察使司佥事。”
“方孝孺错有三,第一错是搞错了郑士利上言的原因,郑士利上言不是为了救兄长,而是当时星变,把太祖高皇帝下旨令天下儒生进言;第二错,则是太祖高皇帝宽宥郑士元的原因,是懿文太子以唐太宗纳谏,太祖宽宥兄长郑士元,而非弟因郑士利所言宽宥;第三错则是结果,郑士元明明升迁正五品,方孝孺则说流放。”
“蔓延全国的空印案大抵不存在,臣以为,这仅仅是方孝孺为父脱罪,所凭空捏造。”
“臣之所以信国史实录,而不信方孝孺所言,主要是,太祖高皇帝一生光明磊落,从不避谈皇觉寺三年讨饭之事,所亲自处置案件,皆在御制大诰之中,而且,高皇帝英明神武,擅独断,懿文太子进言更加可信一些。”
王崇古再俯首说道:“陛下,臣惶恐,一家之戏言,恳请陛下明断。”
朱翊钧思虑了片刻说道:“岁月史书?”
“陛下圣明。”王崇古叹为观止,陛下真的太擅长总结了,四个字就把他的意思总结的明明白白,时光荏苒,事情已经过去了,已经无法确认真伪,而后曲笔一二,就变成了史书。
空印案这个案子,王崇古认为是大明制造止投献风力舆论凭空捏造的岁月史书,因为信史无载,一场牵连数万人,杀了几百人,流放数万人的大案,国史实录、御制大诰,一个字都没写。
明初四大案,空印案、胡惟庸案、郭桓案、蓝玉案,唯独这个空印案最是蹊跷,时间不详,人物不详,处置不详。
胡惟庸、郭桓、蓝玉三个大案要案,太祖高皇帝专门在洪武二十三年写了两本《昭示奸党录》和《逆臣录》,把这些人勾结串联的罪证详细记录,时间地点人物最后处置结果,清楚明白。
空印案则最是古怪,就连发生的时间,都众说纷纭,王崇古实在是不肯相信。
作为大明勋臣第一的太师韩国公李善长,死的时候一家七十二口都记录在案,怎么到了空印案就什么都没有了呢?
当然可能是王崇古读史读的不够精通,并没有找到国史的记载,误会了方孝孺。
“那其他三个案子呢?”朱翊钧也没说自己信还是不信,王崇古也说了,那是他一家之言,至于到底有没有,情况如何,那得个人去判断了。
“历历有据。”王崇古最终选择了站队,历历有据回答了陛下。
“那这1728人论斩,大司寇以为呢?”朱翊钧不动声色的再问。
王崇古根本看不出小皇帝的脸色变化,无法品出圣意究竟如何,再俯首说道:“历历有据。”
别问了,杀就是了,你小皇帝天天在地基上开会,不就是为了杀人吗?
群臣再次安静了下来,等待着皇帝的决定。
“杀。”朱翊钧挥了挥手说道:“朕意已绝,此事勿议。”
“臣等遵旨,臣等告退。”廷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伱,最终俯首领命,而后离开了文华殿。
殷正茂和张居正留了下来,殷正茂要告别小皇帝回吕宋去了,而张居正要留下来继续讲筵。
殷正茂斟酌了半天,把自己对张居正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殷正茂认为,张四维等二十四案犯坐罪论诛,或者干脆送到解刳院里,但他们的家眷,就随他的船南下吕宋,永世不得回大明便是。
“先生也觉得不该杀吗?”朱翊钧询问道:“朕之所以略有犹豫,实恐有损先生美名。”
张居正却摇头说道:“臣以为该杀,殷部堂反复跟臣说不该杀,说臣和新政绑缚在一起,但是就臣看来,此新政非臣一人之新政,何来绑缚之说?臣佞臣也好,奸臣也罢,荣辱自有春秋论断。”
张居正相信,他之后,陛下仍然会坚定的继续革故鼎新,那张居正新政,变成了万历新政,他个人的荣辱就和大明的历史进程切割了。
至于张四维党羽家眷之死,日后论断此事,是他张居正党同排异,还是为帝王走狗,还是张四维大逆不道咎由自取,这都由后人评述便是,张居正甚至是乐见其成的。
将新政的罪责阵痛揽到自己的身上,将新政的功劳成果归于陛下身上,他走后,陛下可以将所有的罪名都扣在他的头上,出清旧账,轻松前行。
殷正茂听明白了张居正的意思,不再多言,他告别了陛下,到天津卫领船去,离京的时候,殷正茂还领到了一门舰炮,让殷正茂乐了半天。
朝中再无人为张四维奔走,张四维等一众夷三族之事,已经快马加鞭提上了日程。
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案子已经确定的时候,朱翊钧带着冯保和张宏突然出现在了北镇抚司衙门的天牢,这也是朱翊钧临时起意,甚至北镇抚司的天牢完全没有打扫,显得格外的阴冷。
小皇帝决定最后再见一见张四维。
“罪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张四维终于被打疼了,他跪在地上,俯首帖耳不敢有任何不恭顺的言论。
朱翊钧挥了挥手说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臣罪责难逃,臣恳请陛下留臣家眷一命,臣贱命一条,陛下杀了臣等党羽,臣无话可说,但是政斗祸及亲眷,此端一开,便是始作俑者绝无后乎,臣实为奸佞,天下摇唇鼓舌者众,以此切题,否定元辅,否定新政之风力舆论,必然甚嚣尘上。”张四维跪在地上,惊恐万分的说道。
朱翊钧平静的说道:“这不是你开的头吗?威胁李乐的家眷,老母亲和小儿子,逼迫李乐就范。”
“臣没有做,也做不到,只是吓唬人罢了。”张四维再拜,承认了自己并没有那么神通广大。
张四维再俯首说道:“国家元气用在臣身上,实在是浪费了,杀罪臣足矣收威吓之效,杀罪臣家眷,纷更再起,恐天下难安。夫元辅一身,乃群臣之表,若不有以倡率之,则臣下何所观感?今日元辅杀臣全家满门,元辅门下,必然以为则而行,天下难安,元辅控御之道竭矣。”
张四维谈到了一个殷正茂、张居正和朱翊钧都没有注意到的问题。
那就是张居正不是无所不能的,他是个人,他的门人高启愚甚至搞出过类似于劝进的举动来,张居正的控御之道不是无穷无尽的,一旦张居正当国,搞出了祸及家眷的事儿来,那下面的人以为是准则也这么做,天下难安,倾轧会更加剧烈,天下百官疲于争斗,而不再处置国事。
斗争会没有任何规则的扩大化,甚至被有心人利用,扩大到一个张居正控御之道竭矣的地步。
“你接着说。”朱翊钧的手指在扶手上不停的敲动着问道。
张四维再拜说道:“元辅既率之以兴事,而又戒之以守法,天下无此尽善尽美之事也,罪臣诚获罪于天,罪不容诛,臣为自己亲眷求情,若是天下疲于纷更争斗,政务堆集而不能整理,纪纲矬下而不能振举,必伤国之元气,罪臣罪不容赦,再误国家大事,弊大于利也。”
既要也要不可取,既要杀了张四维全家,又要天下百官斗法要遵守规矩,不搞瓜蔓连坐,天下哪有这种好事啊,大家都斗来斗去的,政务堆集了不去整理,纪纲败坏了不能去振奋再举,有伤大明振奋元气。
“你接着说。”朱翊钧的手指停止了敲动继续问道。
张四维再拜,惊恐的说道:“元辅为人臣之极,帝师当国首辅,青史留芳,所以凡有动作,不但一世之人由之,而世世为天下之所共由,罪臣为佞人只知私利,为害甚大,变乱黑白,颠倒是非,巧为谗言以中伤善类,诛臣等党羽为威罚,诚恐误大明振奋之大事。”
不值当,弊大于利,他张四维,烂人一个,元辅那是要青史留名,杀他张四维和党羽,是他们犯了错,罪有应得,但是牵连广众,真的有利于朝廷,有利于大明的中兴吗?
“罪臣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恳请陛下明鉴圣裁。”张四维颤颤巍巍的说道。
“你早有这个觉悟,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呢?”朱翊钧看着张四维,嗤笑了一声,满是感慨的说道,这次奏对,张四维就清醒了很多,说话也变得有了条理起来。
空印案没有是一种说法,不是否认朱元璋嗜杀,四大案其他三大案,都有明确的记载,唯独这个空印案有点怪,可能是作者读史比较少,没留意到。下午有点事儿,晚上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求月票,嗷呜!!!!
第194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2023-07-15
朱翊钧站起身来,到最后也没告诉张四维自己的处置结果,就是要让张四维在不明不白之中死去。
朱翊钧回到了文华殿偏殿,思索再三,在一个天平上,不停的放着砝码,他拿起最后一个最大的砝码,在他眼里,这个砝码,就是张居正的名声,他将砝码放到了天平之上,天平有了明显的倾斜。
无论张居正如何跟大明的历史进程切割,他都是与新政高度绑定在了一起,他的党羽遍天下。
朱翊钧最后的选择,仍然是大明。
皇帝让冯保去刑部宣旨了。
最终皇帝的结果就是,仿照当初王景龙旧案,将张四维等一众二十四人案犯移送解刳院,其余家眷纠问清楚,无罪者一律流放吕宋,终有明一朝,其后人不得参加科举,永世不录,采纳了殷正茂的建议,加重了对首犯的惩罚,降低了对家眷的处罚。
在殷正茂的五桅过洋船离开之前,一共一千两百流放案犯,全都被送上了船,向着吕宋而去。
剩下的五百多人,仍然要坐罪问斩。
即便朱翊钧已经宽宥了一次,结果还是有五百多人需要徐行提问,一起问斩。
朱翊钧的处置很快,快到张居正还来不及面圣,案犯已经送出了京师,王崇古、吕调阳等人劝张居正不要再上谏,陛下是反复权衡之后的处置结果。
对于张四维、吴兑、方逢时等人的家眷而言,对于张居正、对于廷臣们而言,对于大明而言,这可能是个最好的结果。
张四维、吴兑、方逢时等二十四个同党全都被送进了解刳院中。
朱翊钧收到的奏疏,朝臣们终于不再讨论张四维这个案子了,甚至连一味的复古、法三代之上的奏疏都没有几份了,这让朱翊钧感觉非常奇怪,他有了问题,自然要询问。
天天喊反对的时候,小皇帝觉得朝臣们聒噪,等到朝臣们不喊了,朱翊钧又怀疑他们包藏祸心。
而朱翊钧从王崇古那里得到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