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今天讲的不错,继续保持。”朱翊钧合上了《四书直解》看着冯保,颇为满意的点头说道。
冯保听谁说的?听乾清宫张宏安排的宫婢说的。冯保又是怎么把话传到了宫外?冯保让义子徐爵去的。
张宏早上上殿前已经通禀了。
内外各有目的,通力合作,促成此事。
“陛下谬赞,谬赞,臣就是仗着陛下皇威,才能凶他们两句罢了。”冯保脸上笑开了花,赶忙说道,皇帝一句表扬,他在宫里的地位就稳定一分。
皇帝终究会长大的。
朱翊钧没有怪罪冯保向外面透露消息,什么能透露,什么不能透露,作为宫里的大珰,冯保应该明白其中的尺度。
宫里和宫外一点消息不通,那容易出现误会,宫里和宫外消息互通有无,那皇帝就极其危险了。
至于如何有效的、合理的、有目的、在恰当时间、将某些机密消息掺和一些假情报泄露出去,这是一门很考究老祖宗功力的本事。
泄密这种事,本身就是一种手段。
朱翊钧非常佩服冯保的就是冯保这《气人经》的水平,张宏那个性子,怕是很难学的来。
冯保长松了口气,端着手笑容满面,陛下夸了,而且没怪罪他传消息,这都证明,他这个位置能稳当一些了。
“元辅先生大才。”朱翊钧在看书,也在听政,张居正的处置,游刃有余。
“谢陛下夸赞。”张居正颇为傲气的接受了这份赞誉,他的才气和贤能对得起陛下的称赞。
传道解惑开始,仍然是论语,仍然是圣贤书,但是张居正总觉得小皇帝的理解,有些古怪,圣贤书都被皇帝注解的面目全非了。
孔子真的是那个意思吗?
给小皇帝讲筵,甚至让张居正产生了一种坐而论道的感觉,但是小皇帝的所有注解,都是在一问一答之后形成的,是张居正自己说出来的,似乎本应如此。
张居正开口说道:“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谄:卑屈。骄:矜肆骄纵。可,是可以,但还没有到极致。”
“子贡问夫子:贫穷却不谄媚,富有却不骄慢,怎么样呢?孔子说:“可以。但是还比不上贫穷而能乐道,富有而能好礼的人。”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问道:“元辅先生何解?”
张居正回答道:“常人贫苦时,却无卑躬屈膝之意,富贵时,却没有矜肆骄纵之心,这已经极为难得了。”
“若是能做到贫困苦寒,还以追求圣贤之道为乐,富有显贵,仍然在追求礼法,那便远超常人了。夫子如此回答子贡,是勉励他,追求还没达到的境界。”
“谓曰:贫贱不谄,富贵不骄;居贫向道,富而好礼。”
“如此。”朱翊钧颇为确切的点头问道:“元辅,朕有疑惑。”
“若是一人处于贫困之中,食不果腹,衣不遮体,行路时,路上的砾石磨破脚掌,此时有人说,跪下磕头,就有饭吃,就有衣服穿,就有鞋子阻拦砾石之痛,元辅教朕,此人如何不跪?”
张居正眉头紧蹙,眼前闪过了许多的画面,说道:“不能,所以才要居贫向道。”
朱翊钧疑惑的问道:“既然要跪,谄媚卑屈,就做不到贫贱不谄,更无法追求圣贤之道。”
“然也。”张居正回答道。
朱翊钧继续问道:“若是一人,处于富贵之中,打伤了卑贱,一拳三文钱,十拳五十文,打死人一两银子,甚至一两银子都不用,打死人都无人惩罚,有人替他善后遮掩,作恶却不自知,元辅教朕,此人如何不矜肆?”
张居正沉默了许久,才俯首说道:“不能。所以才要富而好礼。”
朱翊钧摇头说道:“既然矜肆骄纵,就做不到富而不骄,更别说富而好礼了。”
“然也。”张居正回答道。
君臣的这番奏对,让文华殿内陷入了安静之中,圣贤书读到这里的时候,似乎出现了一些无法解释的现象,皇帝在问,张居正这种大才,似乎无法用圣人训来解释了。
朱翊钧问的是什么?
小善人打了佣奴一拳,扔下三文铜钱,佣奴都会感恩戴德。
自那以后,小善人就知道打人只要三文,打十拳加点钱,杀了人,也不用怕,有人帮忙遮掩,在小善人的眼里,作恶根本就不是作恶,那人还是人吗?
不是。
人在小善人的眼里,就变成了一个物件。
人都是物件了,那还提什么矜肆骄纵,富而好学呢?
朱翊钧感慨万千的说道:“如果贫穷困苦不改变,终究会谄媚卑屈,如果富有显贵,不加约束,必然会矜肆骄纵,日久之后,世风日下,礼乐崩坏。”
“谓曰:…”朱翊钧拿起了铅笔,写了几个字。
追读很重要哦!吾·祥谁·林·与·嫂·归再一次念叨。感谢大家的打赏,万分感谢。磕头,磕头,求一切支持,啊啊哦,嗷┗|`O′|┛嗷~~呜!!!!!!!!(づ ̄ 3 ̄)づ
第23章 一夕之饥,启无穷之杀
2023-04-22
朱翊钧看着桌上的字,上面是他对论语的一个总结,他认真的总结性的说道:“谓曰:贫贱不移则必谄,富贵不限则必骄,礼必崩,乐必坏。”
张居正一直在思考如何反驳陛下,在反驳之前,他需要找到两个问题的答案。
他无法得知,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砾石伤脚的境遇下,如何不跪。
他也无法得知富贵之人,把人看成物件之后,连遵纪守法都做不到,如何去追求道德,因为律法只是道德的底线。
他无法得知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便无法反驳陛下的问题,难道干巴巴的回答陛下,居贫向道,富而好礼?
那不是糊弄小孩子吗?
这思来想去,四个大字忽然在眼前闪现:杀富济贫!
儒家,是一个讲究尊卑有序的学说,这四个字一出现,就让张居正的背后出了一把冷汗,赶忙把这四个字敲得粉碎,告诉自己:圣人一定是对的!
很快,另外一个问题在张居正的脑海里浮现,圣人一定是对的吗?
读书四十八年的张居正,坚若磐石的思想钢印,产生了一丝丝的裂纹。
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生根发芽,进而开花结果。
“陛下,要不看看《帝鉴图说》?”张居正决定换一个话题,颇为诚恳的说道,这些故事都是他编纂的,他很有信心能够解答陛下的疑惑,而不是让陛下一直如此离经叛道下去!
守护陛下心中的三纲五常,张居正义不容辞!
“好。”朱翊钧拿起了帝鉴图说,翻动着说道:“那就说一说,宋仁宗贵五谷而贱珠玉之事吧。”
张居正听闻略显有些后悔,这还不如说论语,论语只是道理。
这贵五谷贱珠玉的故事一讲,陛下肯定要提亲事农桑,这是实践。
张居正颇为郑重的说道:“北宋仁宗时候,宫中好珍珠,以大以圆为美,宫中采买者众,导致当时的京师汴梁城中,珍珠的价格飞涨,张贵妃带珍珠饰品,仁宗掩面不肯看,说:珠玉满头白纷纷,近乎不详之象,为何如此没有忌讳?张贵妃闻言赶忙摘掉饰品,仁宗方才喜悦。”
“帝不喜珠玉,宫中不再采买,珠玉之价,应声而落。”
宋仁宗之所以是仁宗,不仅仅是他不好奢侈,还有他不会以天子之贵,为难宫人,宋仁宗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他也想做事,奈何没有儿子,事事掣肘,无论做何事,都无法尽全功。
“那宋仁宗贵五谷呢?”朱翊钧端坐,询问起了仁宗另外一个典故。
张居正俯首说道:“宋仁宗在位期间,留意农桑,到了后苑发现有块空地,便让人种上了麦子,建一小亭,名曰宝岐殿,麦一茎有双穗,名曰岐,每到收割的季节,仁宗都会亲自到宝岐殿查看,并且会亲自割下第一束麦,并且脱壳。”
朱翊钧笑着问道:“那请问元辅先生,宋仁宗皇帝,当得起这个仁字吗?”
张居正回答道:“宋仁宗曰:珠玉这样的宝物,饿了不能吃,冷了不能穿,但是小小的一物,就价值数贯,浪费万民供养,只为了一时把玩,不可取也。”
“宋仁宗皇帝以天子至尊,亲临农事,知拳拳稼穑之苦,时常对人说:这士农工商之中,大约这农户最为辛苦,春耕夏耘,披星戴月的劳动,到头来,朝廷的藁税、缙绅的谷租、地方治人者私求,结果连一顿饱餐都很少。”
“宋仁宗皇帝,恭俭仁恕,卓越近代,自然称得上仁。”
朱翊钧这才说道:“朕听闻海防同知罗拱辰上祥瑞一物,曰马铃薯,亩产千余斤,朕虽然年纪幼冲,但始终不敢忘记先帝嘱托,欲仿旧事,轻珠玉,贵五谷,削减乾清宫开支,在景山建宝岐殿,亲事农桑,以期本固邦宁,大明再兴。”
“元辅先生以为如何?”
万岁山、景山,都是皇帝的御苑,皇家园林,在明初时候,主要用于堆煤,防止元朝残部围困京师,无柴可用,所以又被称之为煤山。
景山内,有寿皇殿,可以登高、赏花、饮宴、射箭,另有观德殿,大明皇帝的校场,专门考验皇嗣射箭之所。
张居正本来就要保冯保宫里的大珰之位,也有意答应,现在陛下借着帝鉴图说里的两则说此事,颇为恭敬的说道:“臣以为善,臣曾听闻:一夕之饥,启无穷之杀,古先圣王,莫不以劝农为首务,然词颂繁兴,农务多废,陛下圣明。”
张居正答应了,皇明祖训里高皇帝种地之事,是备用的弹药,有人反对,可以用祖宗之法再压人一头。
一夕之饥,启无穷之杀,张居正专门跟小皇帝讲过何意。
百姓们若是连一顿饭都吃不上了,就会聚啸民乱,无穷无尽的杀戮自此而起,所以古代的历代圣王,莫不是以劝农桑为首要之事,只是浮夸的颂歌唱的多了,农务慢慢荒废了。
朱翊钧有些好奇的问道:“朕听娘亲说,孟圣人曾经痛斥农学弟子的君民同耕,元辅先生为何不良言规劝?”
张居正颇为确切的说道:“孟子批驳农学君民同耕,是担心君主接受了农学,过于执着农务而荒诞了政务。”
“孟子曰:天下百工,固不可耕且为也。就是说,天下百工,都有自己的事儿要做,当然不能因为耕种,就不做自己的事情。”
“君子有为政之事,庶民有为生之业,或劳心,或劳力,天下通义。”
“孟子驳农学,驳君民同耕,非驳亲事农桑,更非驳斥重农,更非驳斥仁恕。”
“如此。”朱翊钧听明白了张居正的说辞,张居正不是那种抱着圣贤书,字字句句,就当成行为准则事事去遵从,他对圣贤书,或者说这个世界的运行逻辑,有自己的看法和理解。
小皇帝要种土豆、番薯,在张居正看来,不是什么坏事,大明皇帝都有自己的小爱好,种地,总比斗蛐蛐、修仙炼丹要强一点吧。
太祖高皇帝还亲自种地呢,有本事跑到高皇帝面前说:高皇帝你做得不对!
张居正的意思是:反正小皇帝不亲政,闲着也是闲着,心系农桑,能看到万民之苦,将来执政的时候,也好过被人哄骗。
“那就有劳元辅平息外廷非议了,冯大伴,今天能把万岁山腾出几亩地来,做宝岐殿吗?”朱翊钧看向了冯保。
冯保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彻底落回了肚子里,他赶忙跪在地上,颇为诚恳的说道:“陛下且放心,明日就能弄完。”
景山之下遍种果园,名曰百果园,冯保让人去考察过,土地肥沃,将百果园的果树迁徙他处便是,景山很大,能容得下大明皇帝种几亩薄田,宣扬自己的仁政。
朱翊钧和张居正继续说着《帝鉴图说》里的种种,他手里这卷书,每一个故事都有一个全彩插画,制作极为精良。
讲筵结束,展书官、侍读、侍讲开始退场,等到完全退场之后,朱翊钧并没有起身见礼,结束讲筵,而是拿出了一本奏疏,那是谭纶的致仕奏疏。
“元辅先生,谭尚书的致仕的奏疏,就暂且不批了吧。”朱翊钧说起了朝中之事,谭纶卡王崇古的提举名单,哪怕是致仕也不肯过审,而朱翊钧的态度是不准谭纶致仕。
理由?
理由就是他不想睡着睡着,脑袋没了。
张居正犹豫了片刻说道:“此乃京官任事提调,皆为君命,臣本不该多言,陛下幼冲,臣僭越。说谭纶尸位素餐,臣以为有些滑稽了。”
京官的任免,是皇权的核心部分,即便是在洪武朝太子朱标监国、永乐朝太子朱高炽监国,宣德年间襄王朱瞻墡监国之时,京官任免,都要皇帝朱批方可。
张居正本不该在皇帝面前说谭纶任事,但是皇帝问他意见,作为帝师,作为仅剩的辅国大臣,张居正还是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即便是皇帝不问,张居正也会在奏疏的拟票之中,将内阁不同意谭纶致仕的原因说清楚,由李太后决断。
不过在拟票之中,张居正不会只说谭纶并不是尸位素餐不做事,而是将王崇古提举将才名单的利害关系和其中的利益交换写明白,他不写明白,怕李太后看不明白其中的关键。
张居正不愿意跟十岁的朱翊钧,详细说那些大人世界里的肮脏。
只是张居正怎么看,都觉得小皇帝,似乎看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朱翊钧真的懂,事情不复杂,谭纶跳反晋党,晋党清算谭纶,张居正要保下谭纶。
站在晋党的立场上,谭纶背信弃义,确实私德有亏,不安排谭纶背后中十八枪自杀身亡,那是因为谭纶人在京城。
但是朱翊钧站在皇权、站在大明的立场上,京营从上到下的将才,全都是晋党的人,他这皇帝也不要当了,明天把头拧下来给晋党踢着玩算逑。
晋党,牢不可破的政治同盟?不攻自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