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62节

第144章 数学不会骗人,不会是真的不会

  2023-06-19

  人们通常认为,越穷、越无知、越没有社会地位、处于社会底层的人越喜欢打仗,因为这些处于最底层的百姓们,总是希冀着通过战争来改变社会地位,打仗就可以洗牌了,社会的风力舆论似乎总是这样渲染。

  谭纶就像肉食者里的一个异类一样,作为大明的大司马,他总是在鼓噪战争,总是想看血流成河。

  这是一种典型甩锅的谬论,将战争的罪责,甩到什么都决定不了的百姓身上。

  都怪百姓这帮乌合之众!是乌合之众的舆论风力,绑架治国的君子们进行战争,导致了生灵涂炭。

  事实是没有任何一个穷人或者处于社会底层的人,可以决策发动战争,纵观历史,决定发动战争的,往往不是穷人,而是肉食者。

  就连聚啸而起的民乱,都是百姓实在是米缸里没有一粒米,连路边的树皮都吃光了,土里的老鼠都躲不过,连观音土都被疯抢,跟肚子快要饿穿的百姓,讨论道德和礼义仁智信,是无耻之尤。

  是百姓们不够勤劳吗?不能靠自己的双手获得足够的食物吗?

  战争的罪责,不在、更不应该扣在平民的头上。

  谭纶鼓噪战争的目的,不是为了满足一己私利,只是为了警告某些人,掂量清楚自己的实力,朝廷有掀桌子的权力和能力,打不赢就别整天跟朝廷叫板。

  张居正一直在竭力避免,矛盾激化到无法收拾,必须要通过战争去解决。

  而现在张居正同意了对南方诸多省份追欠,是他知道,南衙地面已经无法形成合力,对朝廷的政令抵抗。

  追欠,南方权豪缙绅就只能认缴。

  张居正划定了追欠的范围,山西、陕西、四川、湖广、云南、山东,不再追欠的范围,山东供给辽东都司的一切粮饷。

  谭纶提醒张居正,有些狗东西会一种倍之的手段。

  张居正见过很多次,并且引以为戒。

  朝廷要稽税,权豪缙绅官吏为了抵抗这道政令,就令自己的走狗四处设卡,百姓家里鸡生个蛋要抽税、走卒贩夫卖个早点就要扣个刁民的帽子大肆征税、农户在家里院子种点丝瓜恨不得摘了几个去,最终导致政令无法推行。

  这种事一定会发生。

  因为已经发生过了。

  万历二年进士朱正色,在隆庆五年的时候,还没考中举人,就只是个秀才,在朱正色的带领下,三十多个生员,闯进了浙江处州府衙门,殴打了朝廷命官。

  案情并不复杂。

  说是:处州府同知江应昴假借朝廷名义,滥征赋税,损公肥己,农户的水草乃是猪饲料,从来就不纳税,但是江应昴愣是一百斤抽了十斤拿到衙门喂猪,一个和尚化了点斋饭,直接硬抢,做了午饭。

  朱正色等一众生员去游园踏青,被江应昴抽分,朱正色说自己踏青,为何要抽分?这便打了起来,后来朱正色又去衙门告状,说江应昴打生员,浙江分守参议方岳不听,这些个生员,又把分守参议方岳给打了。

  这事儿闹大了,传到了隆庆皇帝的耳朵里,隆庆皇帝下诏:生徒聚殴上官,大坏法纪,令抚按官穷竟其狱,无事姑息。

  最后的结果是,朱正色一共三十二生员被剥夺了生员的身份,罢黜为民,处州府学空空如也,一个生员都没了。

  处州同知江应昴被调任大理做了同知。

  但是朱正色、冯椿等生员没过多久,就重新获得了生员的资格,并且朱正色在万历二年考中了进士。

  张居正察觉到这件事有古怪,江应昴一个进士,跑去吃和尚化得斋饭?抽分农户喂猪的水草?

  事实是:当时朝廷在追讨浙江欠税,已经投降权豪的同知江应昴,明面上遵从了这个政令,却加倍执行,设立钞关,连和尚的斋饭都不放过,引起了众怒,在这次游园踏青中,才爆发了斗殴。

  最后的结果也不过是朱正色等人被削籍为民,江应昴调任大理而已,张居正连续上了三份奏疏都是石沉大海。

  殴打朝廷命官,朱正色还能恢复生员身份,还能考举人,考进士,说明的的确确是官绅勾结在一起。

  殴打朝廷命官事情闹大了,苛责过甚、吹求过急、追欠民怨横生之类的奏疏,不断的进入了内阁,最终追欠之事不了了之。

  这就是典型的倍之。

  权力是自上而下,同样是自下而上的,所以张居正才反复申明,有敢挠公法,伤任事之臣者,国典具存,必不容贷,张居正现在当国了,有胆子就来倍之!高拱不处置,看看朝廷、看看他张居正会不会超级加倍就是了。

  大不了就打一仗,斗争激化后,才能冲和。

  稽税这种事,小民口袋里连银子都没有,都是铜板,能收几个钱?工本费够不够都另说。

  (浙江处州府生员冯椿等,以本府同知江应昴笞辱生员,朱正色父朱昹乃呼引诸生数十人,高诉于分守参议方岳,岳不为理,椿等遂群殴岳,鼓噪而出。事闻得旨:生徒聚殴上官,大坏法纪,令抚按官竟其狱,无事姑息。于是论椿等十二人充军,正色等三十二人各黜为民。明穆宗实录五十三卷)

  张居正思索了片刻说道:“有票即征,无票则不征,无票征税,伸手就砍头。票是催缴票,但凡是不持催缴票随意追缴,则以谋逆论,瓜蔓连坐,国典具存,必不容贷。”

  稽税房稽税,都是发催缴票,没催缴票,随意设关征税,都是冒名顶替者,抓到一个就杀一个,抓到十个就杀十个,提刑千户本身就是侦缉事出身,地方不抓,缇骑来抓,抓到了就是瓜蔓连坐,绝无姑息之说。

  想破坏朝廷新政,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

  王崇古思索再三说道:“瓜蔓连坐,是不是不太仁义?陛下幼冲,岂不是陷陛下不仁恶名?”

  恶名?

  朱翊钧轻轻咳嗽一声,一点都不在乎的说道:“朕德凉幼冲。”

  王崇古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他真的想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宣府大同过自己逍遥日子去!

  这里面的逻辑其实非常简单,皇帝因为年纪小所以还没有修德,闹得收不了场了,一脸委屈巴巴的说:自己这个年纪,还不太懂国事,也不知道追欠,会闹到这个地步,朕下个罪己诏行不行?朕都认错了,还想怎样?!

  而且小皇帝会套在小皇帝的这个壳子里一直这么干!

  眼下小皇帝支持张居正,张居正自己还深谙矛盾的真谛,还握着公私论,跟3.0版本的张居正斗法,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找死。

  万士和看王崇古不配合,思考了一下说道:“《大明律》明文:凡因事聚众,将本管及公差勘事、催收钱粮等项,一应监临官殴打绑缚者,俱问罪,不分首从。属军卫者,发极边卫分充军;属有司者,发边外为民。”

  “抗税适应此条。”

  作为刑部尚书,王崇古劝仁义显然是干了礼部的活儿,所以万士和转头干了刑部的活儿。

  既然有催缴票才能收税,无票稽税,伸手就砍头。

  那么问题来了,抗税该怎么处置,大明会典规定,抗税一律发极边充军。

  这是明文规定,写在大明会典里的。

  张居正知道这个条文,因为朱正色的案子,他专门研究过,但是万士和居然知道,他颇为惊讶的说道:“万尚书是怎么知道此款?”

  “《大明会典》看到的。”万士和颇为确信的说道,皇帝多次训诫他读书,他真的读书了,而且还读的挺好,陛下告诉他,可以骑墙,他就骑墙。

  “理应如此。”张居正点头,不知道在说抗税发极边充军理应如此,还是说大明的礼部尚书理应如此,或者两个意思都有。

  “那么谁还有异议吗?”张居正充分尊重每一个廷臣也愿意他们各抒己见,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政令通过后,若是各部不好好执行,方便内阁问责。

  反对,就当面说,又不是不让说,大胆的说就是了,若是明面上一套,背后一套,那张居正一定会发飙的。

  南京湖广等道御史陈琯等人,决计不会想到,他们一封奏疏入朝,朝廷直接超级加倍,开始追欠了。

  这就是个教训,稽税房变成稽税局的时候,推而广之的那一天,不服就追欠,看谁先扛不住便是。

  没人有异议后,张居正写好了浮票,送于陛下御前下印。

  张居正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了户部大司徒,略微有些出神,有四个字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杀富济贫!

  这是当初陛下问贫而无谄,富而无骄时候,张居正想到的四个字,而现在,这四个字正在一步步的实现。

  稽税房稽税有成本,而且成本高昂,就注定了催缴票,只会发给权豪缙绅,朝廷能收到税赋,对于欠发达地区、对于小民,就不会过多的苛责税赋,杀富济贫。

  “元辅?”吕调阳提醒着张居正。

  “抱歉,走神了。”张居正又拿出一本奏疏说道:“松江镇总兵俞大猷等为陈璘请功,言陈璘自吕宋马尼拉回大明,领海防巡检十二名,探明窝巢三处,松江镇总兵发兵剿灭,斩获首级三百四十二,俘四千五百余人,烧毁夷贼小舟百十余只,夺盔甲、刀剑、罗经、海图若干留存。”

  朱翊钧听到之后立刻问道:“我军伤亡如何?”

  张居正俯首说道:“死十一人,伤二十一人,海防巡检刘佑战亡。”

  朱翊钧听闻颇为感触的说道:“青山有幸埋忠骨,设忠勇祠纪念其忠勇。”

  平倭的好男儿,有了水翼帆船后,大明的侦查能力急速攀升,这个藏得很深的倭巢,还是被大明给找到了,平倭的军兵,在发现了倭巢就只会做一件事,把倭寇通通杀死,一个不留。

  张居正看着奏疏,面色凝重的说道:“苏州葛氏通倭的甲胄,也被起获,铁证如山了。”

  这次捣毁的倭巢,查获了之前苏州抗税葛氏通倭的证据,倭人穿的甲胄,出自葛氏,葛氏家主已经被扔进了解刳院里,葛氏其余全都流放极边,但是葛氏做的孽仍然流毒无穷。

  小皇帝情不自禁就要问,若是葛氏不兜售那些甲胄,大明军兵是不是能少死几个人?少死一个也是一个!

  廷议结束后,王崇古略微有些失神的走出了文华殿,他越看那文华殿越觉得这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小皇帝、张居正、大将军、大司马、大司徒,统统都是道德真空!

  为了做成事,一点脸都不要了。

  而文华殿内,张居正并没有讲筵,而是思虑再三之后才开口说道:“陛下,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大明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可是大明的器并不利,此何如?”

  “臣思前想后,自然有腐儒大言急功近利,天下风尚不求功利之心,另一方面,则是没必要。”

  “没必要何解?”朱翊钧一愣,张居正的这个说法,有点古怪。

  张居正深吸了一口气俯首说道:“臣观泰西诸国之法,以为是咱大明,人太多了,根本没必要去技术进步,这次南京织造局招募织工,便是如此,扩招了一千多个织娘,结果一万多人报名。”

  “产量无法供应海贸,就扩招,招点人就可以做到了,改良纺车费时费力,改好了纺车,新的纺车替代旧的纺车,也是银子,这便是臣思虑的没必要。”

  大明的人力资源过于丰富,土地兼并导致了大量的百姓失地,游坠之民遍地都是,导致大明没有迫切的动力,去发展技术节约人力的同时增加产出,大明的商品处于一种饱和的状态,这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不幸。

  更加明确的翻译一下,就是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先生,既然发现了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呢?”朱翊钧当然能听明白张居正在讲什么,他颇为郑重的问道。

  张居正俯首说道:“容臣缓思,臣也只是刚刚察觉到了这个问题,臣要仔细思虑,再禀明陛下。”

  朱翊钧不住的点头,他的先生张居正,就从来不厌学,先生都已经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学会自己找问题了!

  张居正的这个问题,远不是表面上看的那么简单,里面的矛盾错综复杂,张居正必须要找到那个主要矛盾的地方,然后就主要矛盾一点点的去解决问题。

  这里面涉及到了再分配的问题,大明朝廷过去是收不上来税,税收上来了该怎么花,又是另外一个问题,国富民穷,国不富民还是穷,这国不是白富了吗?

  这里面还涉及到了供需问题,大明的商品总体而言处于一种饱和的状态,诚然可以利用海贸扩大需求,但是缺少了一种迫切的、广大的、持久的需求,来促进大明商品的产出。

  这里面还涉及到了劳资问题,劳动者的劳动报酬因为人力资源过于丰富,导致工价低廉,而百姓们因为工价低廉而无法获得足够的劳动报酬,进而大明内的需求非但没有增长,还有萎缩的趋势。

  张居正观察到了一个错综复杂的现象,并且对现象提出了自己的一点看法,连现象还没看破,问题出在哪里都不清楚,张居正自然不会随意的妄下评论,他是帝师,一旦教授了错误的知识,小皇帝顺着错误的路一直走下去,就会出问题。

  其实谭纶说的办法也可以,杀杀杀!杀他个血流成河,杀他个干干净净!

  但是这个杀杀杀的过程,最倒霉的也莫过于百姓了,每一次天下丧乱的时候,都是人口锐减的时候,大多数时候,承受代价都是百姓。

  破坏就是破坏,战乱就是战乱。

  张居正再次开始讲筵,而这一次,讲的是算学。

  “先生的算学这么好吗?”朱翊钧听了几节课,就惊讶无比,张居正这算学的实力,简直是深不可测。

  张居正笑着说道:“富国强兵是臣提出来的,那富国总是要会算账,才能富国不是?”

  “先生会开皇叔的十二律吗?”朱翊钧十分好奇的问道。

  张居正点头说道:“会。”

  “会?!”朱翊钧瞪大了眼睛说道:“真的是什么都难不倒先生啊,先生演示一遍,朕也想看看眼界。”

  素来听说你张居正是神童,算学不会骗人!

  朱载堉听说皇帝要学乐理,立刻带着自己的小徒弟王夭灼,程大位带着三个学生,抬着朱载堉的双排八十一档大算盘,一众风风火火的来到了文华殿内,听说只是演示开方运算,朱载堉立刻就有些无奈。

  小皇帝到底还是不喜欢音乐,只是喜欢数学,对开方感兴趣而已。

  而程大位则是兴致勃勃,皇帝越重视算学越好,算学是三才万物之总经纶,一本万殊之理,达之于通原之法。

  张居正摸出了铅笔,开始了他的表演,他写好了一串数字说道:“先开2的2次方。也就是由黄钟得到蕤宾。”

  张居正的手在算盘上飞,朱翊钧在旁边看,√2的具体数值,从1.5到1.4,再到1.41,到1.414,而后得到了一个精确到了小数点后二十五位,也就是2的6/12次方。

  张居正继续说道:“将蕤宾再次开平方,得到南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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