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1节

  “葛公高义,大胜乃还。”晋党的言官等一众,齐刷刷的跪下,恭贺葛公凯旋!

  葛守礼见状,本就严肃的表情,变得怒气冲冲,他一甩袖子,愤怒的厉声说道:“跪,跪,跪!大半都是言官,可有一点骨鲠正气?!”

  “跪天地君亲师,跪我这个馆主作甚?不许跪!”

  “日后谁跪,谁把会馆腰牌还了,不要再在全晋会馆门下了,有没有一点言官的样子?”

  葛守礼做了党魁之后,一直是好好先生,很少生气,而且带着晋党节节胜利,所有人都赞叹葛守礼堪比杨博,面对权势滔天的张居正,还能有如此战果,不愧是杨太宰选中的党魁!

  但是这次,葛守礼是真的生气了,纲宪事类规定,不得私行跪礼,科道言官这就是明知故犯。

  “散了,王家屏、范应期跟我来。”葛守礼一顿怒斥,双手放在背后,依旧气呼呼的回到了书房。

  葛守礼示意二人就走,才明确的说道:“伱二人,现在是同考官,好好做事,不要收了贿赂,就给举子方便,这次春闱,可是陛下登基之后,第一次开科取士,多少人盯着,若是被抓到了,我不会救你们二人,若是觉得我这个党魁做的不好,就等张四维回朝,你们且去投靠他们便是。”

  “葛公说的哪里话。”王家屏和范应期连连摆手,表示自己的一片忠心。

  葛守礼看着王家屏说道:“还有高启愚乡试出题的事儿,陛下已经说了,止于此,咱们已经捞到了好处,王家屏你也如愿做了同考,不要再过分追击了,不要让科道言官再上奏说此事了。”

  “这不是扳倒元辅的好机会吗?”王家屏有些不解的问道。

  葛守礼摇头说道:“把张居正扳倒了,谁来做事?你来?还是我来?还是吕调阳来?我几斤几两心里有数,就南衙还田之事,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谁能办得比元辅更好?”

  “朝廷财用大亏,岁入不过一千九百万石粮,就以京师粮价折算,不过八百万两金花银,加上折银,大明国朝,岁入不过一千二百万两,偌大个大明,入不敷出,处处都要钱,既然做不到,就不要觊觎元辅的位置,上去了,什么都做不了,反而贻笑大方。”

  “尊主上威福之权,陛下明语止于此,就止于此,切勿追击,谁追击谁闯了祸,自己兜着。”

  “差不多得了,见好就收。”

  “那什么时候扳倒元辅啊?”范应期有些迷茫的说道,晋党不是要斗翻张居正吗?这么好的机会不出击?

  葛守礼想了想说道:“元辅什么时候罢行考成法,和天下百官和和睦睦,咱们就可扳倒他了。”

  “告诉张四维,让他们舅甥二人,好好填补宣大的窟窿,千万千万不要生事儿,别到时候被打疼了,求告到我这里哭,又说我不帮他。”

  葛守礼不仅要限制自己这一派,停止追击,还要警告张四维,胡乱生幺蛾子,出了事儿自己兜着,他管不了。

  葛守礼是憨直不是蠢,再继续下去,逼的张居正更进一步处置,刚刚吃下的好处也要吐出去,抗衡张居正,要学会见好就收,皇帝支持的张居正,只要张居正没有踩过线,仍然施行考成法,仍然要破姑息之弊,要正天下不正之风,就没必要倒张。

  而此时的全楚会馆门前,高启愚拿着拜帖求见,游七将高启愚领进了文昌阁内。

  “全楚会馆门下高启愚,见过元辅先生。”高启愚入门就拜,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

  张居正叹了口气说道:“你起来吧,游七,你点清楚这些年高启愚的孝敬,把银子还他,高启愚,你把腰牌还给会馆。”

  “啊?”高启愚一愣,他根本不知道今天座主叫他来,是要他还腰牌!

  张居正摆手说道:“留都重地,你居然出那种题目乡试,这是要帮我,还是要害我?多说无益,道不同不相为谋,日后你自己做事,多想多看,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惹是生非?”高启愚站了起来,目光坚毅的说道:“先生既然赶我走,我不能不走,但是临走前,我还是要说几句肺腑之言,自古欲求谋国非常之功,就要行非常之事!先生大志、大抱负、大才能,眼下天下困苦,需不器全才挽狂澜于既倒。”

  “可是先生想过身后事吗?哪怕是不求虚名,那新政呢?人亡政息之虞,元辅!”

  张居正正襟危坐的问道:“你读了矛盾说了没?”

  “公务累牍繁忙,并未精读。”高启愚沉默了一下,回答道。

  “你不知陛下睿智渐开,才有如此想法。”张居正摇头说道:“走吧,你我情义已绝。”

  “学生告退。”高启愚见劝不动,又行跪拜礼,才肯离开。

  张居正看着高启愚离开的背影,就是重重的叹了口气,端起了茶盏,看着送客回来的游七,笑着问道:“你是不是觉得高启愚说得对?”

  “没有没有。”游七左右看了看,确定隔墙无耳才咬了咬牙说道:“若是,若是刺王杀驾案之前的陛下,我觉得高启愚说的有理,十岁看老,彼时主上,多少有些把国事当儿戏了。”

  “现在,高启愚说的不对。”

  游七也是直截了当的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游七太了解张居正了,张居正这种少年天才,一路走来,从来没有困惑过,唯独小皇帝让张居正困惑。

  以前是小皇帝不好好学习,还有点叛逆,要求越严越不好好读书,对国事也不是很热衷,颇有嘉靖皇帝和隆庆皇帝的风采。

  现在,小皇帝也时常让张居正疑惑,张居正偶尔会因为皇帝的问题,沉思许久许久。

  “陛下圣恩不倦,无以为报。”张居正摇头说道:“把之前准备万寿节的贺礼,送到宫里吧。”

  “是。”游七俯首领命。

  张居正坐在太师椅上,拧开了手中的千里镜,天空那颗客星已经趋于暗淡,但仍然还在,从灯盏大小,变成了微弱荧光。

  客星出现在了紫微垣,这种天象,朝中、张党之中,只有高启愚有这种大不敬的想法吗?

  孤儿寡母,一看就很好欺负不是?

  朱翊钧刚刚用过了晚膳,李太后颇为犹豫的问道:“皇帝,你就那么信元辅不会僭越吗?”

  李太后说完还向窗外看了一眼,看着那几乎微不可查的客星,去年此时,那颗客星,可是大如灯盏。

  朱翊钧颇为确切的说道:“嗯,朕不信他是佞臣,他现在骂名一片,还要在南衙搞还田事,娘亲以为这是要僭越的前兆吗?”

  “娘亲就是有些担心罢了,皇帝所言有理。”李太后想了想点头认可了小皇帝的想法,要僭越,也不是这么僭越,那么多弹劾张居正的奏疏,每天都到乾清宫来,考成法搞得天下官僚怨声载道,张居正这就不是走僭越的路数。

  “太后,陛下,元辅送到宫里一份礼物,还请陛下明察。”冯保身后跟着十几个小黄门,将一人多高阔一丈有余的物件,抬了上来,这偌大的物件,被红绸布盖着。

  “先生送来了什么东西?”朱翊钧走上前去,将红绸布缓缓拉开,张居正进献之物,出现在了小皇帝和太后面前。

  一个十五页的大红木的屏风,屏风上画的是大明舆地图,而左边的屏风上,分别为阁臣、廷臣、朝臣、京官,右边的屏风上,分别是京营、九边、各地总兵,这些屏风上,有很多的钩子,上面挂着一个个的方形带色的木块,木块上贴浮贴,浮贴的正面写着文文武百官的名字,背面则写着这些人的履历。

  “左数扇贴文官职名,右数扇贴武官职名,遇升迁罢黜则易之。”冯保摘下了杨博的名字,换上了张翰的名字,只要稍微翻下,就可以看到这个人的过往履历。

  屏风之上,则是大明舆地图,上面是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地图,在地图上,则挂着各地巡抚、布政使、按察使、都司总兵的名字,一翻转,就能看到他们的履历。

  “内阁首辅张居正、兵部尚书谭纶、吏部尚书张翰送陛下礼,进《职官书屏疏》,还请陛下御览。”冯保摸出一本奏疏,俯首说道。

  朱翊钧打开了奏疏,颇为感慨万千的说道:“窃以安民之要,在于知人。辨论官材,必考其素。”

  “顾人主尊居九重,坐运四海,于臣下之姓名贯址,尚不能知,又安能一一别其能否而黜陟之乎?朝宁之间,百司庶府,尚不能识,又安能旁烛于四方郡国之远乎?”

  “先生大才。”

  奏疏很长,张居正上这道屏风,大约可以理解为:《大明关键岗位人员管理看板,可视化管理系统》。

  这是信息,信息就是权力。

  冯保再次俯首说道:“每十日,各部将升迁调改,各官开送内阁,臣等令中书官写换一遍。其屏即张设于文华殿后,陛下讲读进字之所,以便朝夕省览。”

  “这些个牌子为何是六色的?”朱翊钧有些奇怪的问道。

  “白色的是楚党,绿色的是晋党,蓝色的是浙党,紫色的是齐党,木色的为无党。”冯保拿着那些贴浮贴、颜色各异的挂牌笑着说道。

  还有一种颜色,冯保没有解释,但那个朱红色的牌子,显然是帝党,戚继光、海瑞、俞大猷都是朱红色牌底。

  “娘亲,元辅先生有恭顺之心。”朱翊钧脸上勾出了一丝笑意,这抹笑意很快化开,变成了阳光开朗的笑容。

  李太后看着那十五页的屏风,小皇帝只要伸伸手,就能知道这个岗位上是谁,来自哪里,有何履历,属于何党,她慢慢走了过去,站在屏风之前,满是感慨的说道:“大明国朝,已经多久没有这般有恭顺之心的大臣了。”

  “这么些年来,大臣们总是高举着儒家礼法的条条框框,非要框住皇帝,连推举臣工任事,都是语焉不详。”

  大明皇帝牢牢被束缚在信息茧房之中,天下事别说看清了,就是廷臣,到底是个什么,都是语焉不详。

  这也是自三杨以来,天下首辅的玩法,大明皇权无限大,但是你皇帝不知道,就只能听首辅的处置意见。

  而张居正不是这样做首辅的,他上《陈五事疏》要求小皇帝见廷臣召辅臣,借着侯于赵的奏疏,请皇帝见朝臣,又以祖宗成法,请皇帝见外官、见县丞县丞典史、见百姓冤屈者和耆老。

  现在更是把这十五页的屏风搬到了皇帝面前,天下任事之人,一目了然。

  张居正从来不想把小皇帝牢牢的困在信息茧房之内,而是希望小皇帝真的能够成才,能够切实的成为有道明君。

  小皇帝背着手,在屏风前走来走去,就像是一头雄狮在审查自己的疆域,他站定,拿过了屏风附带的长木棍,对着大明江山指指点点,满是笑意的对着冯保、张宏说道:“殷正茂在这里,极南广州府,濠镜在这里,就是前段时间,殷正茂赶走小弗朗机人的地方。”

  “月港在这里,松江府在这里,都掌蛮在这里。”

  “一目了然。”

  朱翊钧笑着说道:“好好好,看赏,看赏。”

  冯保拿出另外一本奏疏俯首说道:“陛下,元辅呈奏,说要辞正一品俸,仍以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二品俸,此乃御下不严之错。”

  “不准。”朱翊钧一听,立刻摇头说道:“朕赏赐就是赏赐,哪有拿回来的道理。”

  “臣遵旨。”冯保呈朱笔,朱翊钧想了想写道:“不允勿议。”

  “娘亲,孩儿去读农书了。”朱翊钧处理完了屏风的事儿,迈着四方步,回自己寝室读书去了。

  高启愚之事,在皇帝、张居正、葛守礼的联合压制下,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主要是这职官书屏,确实恭顺。

  张居正、谭纶、张翰,上这么一道屏风,立刻引起了朝中的议论,张居正从僭越主上的奸臣,立刻摇身一变,变成了讨好皇帝的谄臣,讨好皇帝,哪有拿着百官底裤献媚的!

  张居正的风力舆论极为复杂,一面是僭越,一面是谄媚,到底哪一面才是张居正,还是这两面都是张居正呢?

  而高启愚回到客栈,拿出了早已得到、却没有来得及翻阅的矛盾说拿了出来,张居正已经不认他这个学生了,但最后还问他读没读,高启愚自然要看,而且要好好研读一番,要清楚自己到底做出了什么,日后才能不再犯错。

  高启愚一直秉烛看书,直到把书看完,才深切的认识到,自己好像搞错了,小皇帝虽然小,但真的能成。

  小皇帝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懒懒散散,对国事莫不关心的小皇帝,而是一个睿哲渐开的君主。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高启愚摊开了一本空白的奏疏,沉默了许久,开始写请致仕的奏疏,他的所作所为,让他的座师陷入了被动之中,既然做错了事,就要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消除影响。

  毫无疑问,致仕是一种解决的办法。

  小皇帝的意思很明确,张居正到底会不会求荣得辱,到底会不会人亡政息,高启愚且看着就是!

  瞧谁不起呢!

  二月的天依旧寒冷,四千名进京的举人,开始排着队进入贡院,开始考试,大明三年一次的会试,在清晨薄雾中,开始了。

  而这个人群之中,有两个人,非常的扎眼,张居正的儿子张敬修、张懋修,二人以顺天府举人的身份,入贡院考试。

  众目睽睽的科举考试开始了。

  考试一开始,弹劾张居正操弄国之大柄科举的奏疏,如同雪花般的飘进了内阁。

  首先,就是质疑张敬修和张懋修二人的举人籍贯,二人出生于顺天府,以北衙顺天府举人的身份参加科举,若是中了进士,则是北榜;若是以湖广籍贯,湖广举人身份参加科举,则是中榜。

  关于张敬修和张懋修这两个人,到底应该以哪里举人应试,朝中展开了一轮极为激烈的讨论。

  北榜、中榜的名额不同,评卷标准有所不同。

  其次,则是部分的科臣认为,大明正三品以上官员子嗣,一律为不视事恩荫为宜,父子同为国朝进士,尤其是当国首辅,为儿子谋求进士,岂不是轻而易举?张居正坏事做尽,以权谋私。

  会试还在进行,针对张居正的弹劾,就已经愈演愈烈。

  张居正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局面,他在南衙让缙绅们还田,会不会从南衙扩大到整个天下?这是必然,就像考成法在京中试行之后,推而广之,推行天下了。

  所以,张居正必然会得到了广泛的质疑,这种质疑,是一种对张居正主持还田之事的抗争。

  反对一个政令,不一定要明确反对政令,也可以把主政的这个人彻底污名化,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也算是一种惯例。

  朱翊钧再次来到了文华殿,在文华殿之侧,就摆着张居正呈送御前的职官书屏。

  “陛下有旨。”冯保待众人见礼之时,一甩拂尘开口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今夕敢言能报国,他年漫惜未抡科,今先生功大,朕无可为酬,只是看顾先生子孙便了,钦此。”

  朱翊钧这道圣旨极为简短,他引用的那句诗,是张居正五子张允修,在崇祯十七年写下的绝命诗。

  崇祯十七年,大西王张献忠的部下打到了江陵,听说张居正的儿子张允修居住在这里,坚持要求张允修出来做官,张允修不肯,自杀以殉大明。

  在崇祯十七年,不仅有崇祯皇帝以死殉国,张居正五子张允修以死为大明守节。

  张居正的曾孙张同敞,明末抗清,被俘不肯变节,坚贞不屈,被斩首示众,张居正没有不忠于大明,他的儿子没有不忠于大明,他的曾孙同样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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