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0节

  现在行政的是张居正,他觉得不妥,自然有他的道理,而且朱翊钧也极为厌烦科道言官们那些个空洞无物的发言。

  “廷议吧。”朱翊钧笑着说道。

  王阳明是明一代立德、立功、立言第一人,对王阳明的盖棺定论,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不断的变化着。

  而最开始嘉靖年间,有保留地承认其事功、全盘否定其学术,斥为邪说;到万历年间全面赞扬其气节、文章、功业,从祀孔庙;再到天启崇祯年间,否定其学说完全打为异端,批评儒学士啥事不干,平时袖手谈心性,难时一死报君王。

  再到后世,一面褒扬其事功与学术的相互激发、赞其‘危疑之际,龙场悟道,神明愈定,智虑无遗’;一面批评其‘矜其创获,标异儒先’的冲和平衡状态。

  盖棺定论几次变化,表现为贯穿庙堂和舆论之间、各种力量之间的争议和博弈,也揭示出不同时代的现实需要和价值取向。

  总体而言,王阳明走后,王阳明就不是他自己个儿了,就跟孔夫子一样。

  张居正翻开了一本奏疏,也明白了为何小皇帝突然提起了这件事,是因为礼部尚书万士和提议今年的春闱会试以守仁心学为宜,也就是说,考进士的评卷标准,从朱程理学转为阳明心学。

  礼部要换考纲。

  张居正语重心长的说道:“万尚书,我不是不同意以阳明心学为主,可是这守仁心学,自从守仁薨逝,这悖谬日甚,只讲致良知,其危害广甚。”

  “还有,朝士多半富硕、文教兴旺之地,南衙为主,而云贵川黔陕山闽广则穷困,姑息之大弊遍布大明内外上下,蔚然成风,南衙地面人人欢欣鼓舞,则穷困文教不兴之地,则揭竿而起。”

  谭纶看万士和似乎没听明白的样子,开口说道:“元辅说的略显复杂,其实很简单,阳明心学流传南衙较多,你礼部换考纲,就该提前说,最少提前十年。”

  “突然改旗易帜,变换考纲,穷困文教不兴之地,这会试干脆别考了。”

  谭纶是浙党党魁,他其实应该为他全浙会馆的学子张目,但是他一开口,就说:改换考纲不公平。

  大明分为南北中三榜,把进士的名额按照举人数分为了三份,看似公平,但其实本身就存在很大的不公平。

  进士名额分为了三份,可是这一甲(前3名)、二甲(前183名)的考生,基本上被富硕、文教兴旺之地的南衙给霸占了,一甲直接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能选上庶吉士的也多是二甲的考生。

  自英宗以来,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定了之后,大明朝的内阁,就几乎被南衙学子所垄断,而政策上的倾斜,甚至是姑容之弊,就愈演愈烈了。

  富硕、文教兴胜之地,得到了政策倾斜或者姑息,欢欣鼓舞;贫困、文教不兴之地,得不到政策倾斜,则拿起武器批判争取。

  改考纲,至少要十年以上提前公布,而且徐徐图之,一蹴而就,那是儿戏。

  谭纶是既得利益者,但是他既然坐在文华殿上,就不只是浙党党魁的身份,甚至谭纶自己本身,对这个党魁也不是很在意,只是张居正需要一个浙党,代替族党,联合新晋党,造成一种平衡的局面罢了。

  “原来如此,那就暂时不改了。”万士和听了张居正和谭纶的解释,思索再三,决定听从两位的意见,不改考纲。

  万士和是晋党,他是杨博临走的时候举荐的,陕西和山西,也是穷困、文教不兴之地。

  张居正继续说道:“我推举阅视边方兵科给事中李乐,前往应天府做府尹,李乐乃是循吏。”

  张居正没有借别人的名义举荐自己的朋党,而是直接开口,自己举荐了李乐前往应天府,顾章志已经被押回了京师,应天府尹的人选,却悬而未决。

  “有人有异议吗?”张居正看了一圈,没人反驳,也没有人提出候补人选,选择了贴浮票,请陛下盖章用印。

  之所以如此直截了当,就是张居正对江南缙绅的回应,要么阻挠公法,伤任事之臣者,那到时候,国典具存,必不容贷;要么乖乖把田还了,不要再生那么多的幺蛾子的事儿。

  廷臣们也明白,元辅这是抓住了南衙权豪缙绅的痛脚,抓住了南衙地面的主要矛盾,有了绝对的优势。

  南衙地面的主要矛盾,就是权豪缙绅的侵占和穷民苦力、失地佃户之间的矛盾,更确切地说,张居正挑选出顾氏打掉,将粮道拿在了自己的手里,权豪缙绅再想掀桌子,就没有了那个资格。

  而现在,朝廷要求交甲弩还田,就成了张居正占据绝对优势的钝刀子割肉,割的慢,但是他割的疼。

  张居正又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我举荐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吕调阳、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掌詹事府王希烈,充会试考官,左春坊学士掌翰林院事申时行,左春坊左中允范应期,翰林院检讨高启愚为同考官。”

  科举的主考会试,这份名单是张居正深思熟虑过的,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次辅吕调阳和王希烈为主考,申时行、范应期、高启愚为同考。

  “高启愚不行。”葛守礼颇为确切的说道:“高启愚主持应天府乡试时候,出的题目是《舜亦以命禹》。”

  文华殿内的气氛立刻凝重了起来,春风翻卷着罗幕,万历二年二月的廷议立刻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

  高启愚的这一个命题,舜亦以命禹,里面的命就是天命,也是舜将天命交给了大禹的意思。

  洪灾泛滥,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大禹能够治水,遂得天命。

  而眼下的大明,也是千疮百孔,四海困穷,天禄将终,张居正能够治天下,是不是也要遂得天命?

  概括而言,这个典故的意思是:皇位应属于有德者,应当像舜禹之间那样,实行禅让。

  葛守礼看着张居正眼神微眯面色不善的说道:“元辅,高启愚作为张党之一,去岁应天府主持乡试之时,出这个题目是何意?应天府,留都重地,哪怕是为了避免一些事,也该避开这些,他非但不避开,还故意以这个为题目,是何居心?”

  “也不是我葛守礼自由心证,胡乱攀咬于他,高启愚主持乡试,如此出题,过分了。元辅说是不是呢?”

  朱翊钧亦停笔看向了廷议的诸位大臣,明摄宗张居正,终于走到了手下人劝进的环节了。

  晋党有蠢货,张党也有自以为是的蠢货。

  张居正面色立变,看向了礼部尚书万士和,万士和有点懵,去年他从南京回到京师的时候,北衙的乡试已经过了,他还真不知道出了这么一个幺蛾子的事儿。

  那会儿的礼部尚书是陆树声,这么大的压力,为何要让他这个新的礼部尚书去承受!

  万士和略微有些慌张,他认真的思索了一番,又站起身来,拜托一名缇骑前往礼部确认,没过多久,缇骑回禀,经过礼部确认,确有此事。

  张居正听闻,闭目良久,站起身来,甩了甩袖子,五拜三叩首的行大礼,跪在地上,重重的叹了口气,跪在地上,俯首说道:“陛下,臣羞愧,御下不严,恳请致仕归乡,以明志证心。”

  张居正完全不知道此事,乡试不过廷议,是礼部部议之事,高启愚也从来没有谈到过这件事。

  这也不怪高启愚,就连游七也曾经一度以为,自家先生想当王莽,而不是诸葛亮,张居正不往前走,也有人推着他往前走的铁证。

  张居正本以为是一件普通的廷议之事,万万没料到,居然还有这么个大雷等着他。

  就是张居正此时大声的告诉天下人,他不知情,有人会信他张居正不知情吗?高启愚办这么大的事儿,不跟张居正商量一二?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严肃的说道:“元辅先生,先帝有命,令先生为国之辅弼,先生如何忍心弃朕而去?国事如何?朕又如何?”

  “臣惭愧。”张居正跪在地上仍不起来,这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要自己取而代之。

  葛守礼惊讶的发现,自己好像闯大祸了!

  他就是不同意高启愚做同考官,想要换个人,取得在对抗元辅僭越主上的一个小小胜利,获得一些威望,结果张居正居然真的要打定了主意致仕。

  张居正跑了,谁来治国?

  高启愚办的这件事,非常非常的蠢,但高启愚就是办了。只能说大明的卧龙凤雏如同过江之鲫一样层出不穷。求月票,嗷呜!!!!!

第102章 大明关键岗位人员看板,可视化管理系统

  2023-05-29

  高启愚搞了个大新闻,在应天府乡试之中,出了一道《舜亦以命禹》,这一件事,就彻底把张居正弄到了极其被动的地步,受迫于风力舆论的压力,张居正只能选择致仕,以证清白。

  高启愚是张党,出这种题目,尤其是在京师,不得不让人怀疑,高启愚在劝进。

  张居正自己心里清楚,他压根就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他往前走一步是无底深渊,他要是想更进一步,要跟族党搞好关系,要跟天下官僚搞好关系,在风力舆论的加持下,才能僭越。

  即便是按照腐儒、俗儒、苴儒的法三代之上而言,大禹治水得天命,张居正要治好天下,才能得天命,可治天下首务就是要除姑息之患、贿政之弊,整饬吏治,推行考成法,这就造成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得了天命,就得不到百官支持,得到百官支持,根本得不了天命。

  没有天命受社稷之重,自己管不好自己的野心,也治不好天下,那不是活成了糊涂虫了吗?

  就像是去年客星犯帝座,奸臣僭主上的谶言一样,张居正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致仕,以证忠心正视听。

  朱翊钧颇为感叹的说道:“果然是去皮见骨术,果真是了得。”

  “去皮见骨术?”海瑞有些奇怪,稍微一想,面色大变。

  针对张居正的弹劾,是一整套的去皮见骨术,这一套组合拳,打的张居正有些措手不及。

  如果想扳倒某个官员,但缺乏条件,或者没有能力,那就要从他身边的人入手,因此“皮”是小官,“骨”就是大官了。

  科道言官利用自身的优势,他们先挑小官下手,比如弹劾某个小官说话放肆、行为僭越礼制、上朝迟到失朝、私生活不检点等等,总之都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当小官被弹劾之后,他所依附的大官自然要为他说话,如此一来言官就找到了机会,然后将他们牵扯在一起,最后上书皇帝弹劾。

  其他事,张居正还有破局之法,唯独涉及到皇位这件事,张居正不能申辩,唯有致仕。

  “什么是去皮见骨?”不懂就问葛守礼,看着海瑞问道。

  海瑞沉默了下说道:“就是你用的这招。”

  “啊。”葛守礼认真总结了一番,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自己无意之间发动了一招,已经置张居正以死地,过去弹劾的张居正威震主上的罪名,都是闹着玩,真威震主上,还是得看张党。

  这个时候,小皇帝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作为大明唯一裁判,需要发动无限裁量权,裁量下,张居正此举,究竟有没有威震主上。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开口说道:“不过是强行附和罢了,不过是一二大臣觊觎权势而不得,轻事置喙,而不知先生之苦于调维,大明眼下这个烂摊子,不是先生苦苦调维其间,恐天下早已稀里糊涂的天下大乱了。”

  “今朕明语诸公:朕本德凉幼冲,本无差失,而政令推行动见龌龊,或事已处置争执不已,甚至攀咬附和挑起祸端,诚非朕所愿,今朝廷清宴,中外乂安,幸门墐塞,百官奉职,如是足矣。”

  “若有颠覆之日,朕知人任事之谬,实乃天命。”

  张居正在首辅的位置上,已经做的很好很好了,若是真的有一天,张居正篡了他的皇位,那朱翊钧也不会后悔,只能说自己的看错了人,也只能说,那就是天命了。

  杨博临行前,跟张居正说,人亡政息破局之法,就在皇帝身上。

  而现在,朱翊钧明语表达了自己对张居正的支持。

  “臣谢陛下隆恩。”张居正沉默了片刻,跪在地上谢恩,眼下大明朝局并没有完全稳定下来,张居正知道自己的还得干下去。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高启愚之事止于此,勿需再言,过分研判,反而引的朝中议论纷纷,内外不宁。”

  “臣谢陛下隆恩。”张居正听闻陛下的处置,伏在地上,再次叩谢。

  高启愚这个事儿,你说他法三代之上,是正经考试可以,说他是包藏祸心,是劝进之举也可以,这么争执下去,怕是什么都做不了。

  小皇帝就是想找个人顶替张居正,也找不到不是?

  “先生免礼,继续廷议吧。”朱翊钧笑着说道,示意群臣不必过于惊诧。

  张居正起身之后,眉头紧皱的说道:“高启愚不适合做同考官,故划去,礼部推举一人为同考官吧。”

  “翰林院修撰王家屏,随事开陈,丰采轩朗,敷奏剀挚,乃是端人,不知元辅以为如何?”万士和斟酌了一番,推举了一个人,王家屏是晋党,上次在文华殿上讲筵,被小皇帝问的不知所措的双人组,王家屏和范应期。

  张居正摇头说道:“无不可,诸位以为呢?”

  并无人反对。

  葛守礼发动了一次强而有力的弹劾,逼的张居正投降,张居正也只能避让一二,那么战果,自然由晋党收获胜利果实,自此,关于万历二年二月春闱的主考官和副考官,完全确立了下来。

  廷议之后,朱翊钧并没有让侍读和侍讲学士进殿,而是看着张居正笑着说道:“戚帅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唯有明白此理,方能知兵,用兵,葛守礼连战告捷,戚帅诚不欺朕也。”

  明白胜负乃兵家常事,才能知兵,这是当时东京留守宗泽对岳飞说的话。

  “实臣御下不严,高启愚无恭顺之心,亦不知天命有数,主上幼冲睿明渐开,辱在道谊素知,敢布腹心,幸惟裁鉴。”张居正赶忙俯首奏对道。

  皇帝小,自然有人会想得多,做了这种事,就要承受代价。

  主少国疑根本性问题是,皇帝因为年龄幼小不能视事,导致的皇权缺位,这在建立在帝制之上制度设计中,是极为致命的。

  可是朱翊钧可以视事,可以部分处置,在关键地方,履行皇权,就可以让事情不会滑落到不可控制的地步。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先生看来,这是谁在背后挑唆,是张四维不满于朝廷出尔反尔不让他还朝,还是徐阶不满于朝廷吹求还田之事,愈迫愈急?”

  张居正俯首说道:“高启愚自己蠢罢了。”

  给台阶不下,张元辅你不识好歹!

  只要张居正把这个屎盆子扣在张四维或者徐阶的头上,这不把自己摘干净了吗?反正张四维和徐阶自己都在粪坑里,或者大粪本身,也不差这一个了。

  除了君父君国一体之外,其他的事儿,张居正都会遵循陛下提出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践履之信实,是谁犯蠢犯错,就是谁的问题,没必要给人扣罪名。

  “臣请削高启愚官身回籍闲住。”张居正俯首请命。

  朱翊钧却仍然不肯,开口说道:“朕已经说过了,高启愚之事止于此,勿需再言,若是削官身,如此重惩,必有缘由,那这乡试出题,又要议论纷纷,元辅先生向来推崇循吏,要知变通。”

  说了冷处理就冷处理,这件事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糊涂着办了,就完事了。

  “臣领旨。”张居正只好俯首领命。

  暮色沉沉,葛守礼从都察院衙门回到了全晋会馆,一进门,就看到了晋党人人齐备,在恭候葛守礼得胜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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