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今日的王珪完全没有那个赏画的心情,他直接步入了都堂的令厅。
这里也是他日常办公之地,更是三省两府集议之所。
王珪走进去时,令厅之中,三省两府的宰臣,都已经各自坐着,在窃窃私语的议论着什么。
“左揆至堂矣!”伴随着令厅中的一个老吏的严肃呼喝。
所有人都停下了各自的事情,纷纷起身,对着走进来的王珪拱手而拜,纷纷尊称:“左揆!”
只有一个不合时宜的称呼,在王珪耳畔响起:“左揆,今日可来得稍晚了些!”
王珪抬头,看到了,坐在令厅右侧的位子上,微微起身,向他拱手拜了拜的右相蔡确,同时也是他在这个朝堂上,最讨厌、最嫉恨的人——没有之一!
甚至,对王珪来说,他前些时日,之所以利令智昏,居然蠢到去问高遵裕那种事情,也都是拜这位右相所赐!
原因?
不仅仅是元丰五年改制,蔡确诓他说什么‘官家新制,当以尚书令待公’哄的王珪高高兴兴的去官家面前提议,让尚书左仆射兼领门下省诸事,而让尚书右仆射,兼领中书省诸事。
而按照之前,君臣商量好的新官制。
三省各司其职,其中,中书省掌进拟庶务,宣奉命令,及中外无法式事,门下省则掌受天下成事,凡中书、枢密院所被旨、尚书省所上有法式事,皆奏覆审驳,至于尚书省?则掌行天子之命令,受付中外之事,并对接中书、枢密院。
换而言之,元丰新制,三省之中,中书省权力最大,因为他掌握的是‘无法式事’,且有至天子御前取旨、请旨的权责,门下省则沦为了一个审核批驳制衡的机构,虽然也有取旨、请旨的权责,但那针对的是‘有法式事’,既然是有法式事,为什么还要请旨?取旨?
至于尚书省?
则掌管具体实施、落实。
本来,王珪的想法很美丽。
自己为尚书令,自然权力集中在自己身上。
什么尚书左仆射、右仆射,都是他的工具人。
他的想法,也不能说有错,因为过去,大宋是三相制:首相(昭文相)、次相(集贤相)、末相(监修国史)。
如今,尚书令加尚书左右仆射,也刚好是三个相位嘛。
哪知道,蔡确回头面见官家,刺出绝命一剑。
“尚书令权重,不可授以臣下!”
好了!
煮熟的鸭子飞掉了!
不仅仅飞掉了,王珪还主动跳进了大坑。
他这个左相,这个尚书左仆射,这些年来,为什么被人称为‘三旨相公’?
始作俑者,不就是坐在那里的蔡确蔡持正?
这也就罢了!
对王珪而言,他最不能接受的是去年发生的一个事情。
去年,官家招延安郡王侍燕,群臣道贺。
王珪本以为,官家既然有意立储,那么他自然要托孤。
托孤大臣,除了他这个左相之外,还能有谁?
可王珪在家里,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官家招他入宫,面授托孤顾命之重任!
不止如此,王珪很快听到了一个让他深感不安的消息。
一个从中书侍郎张璪那里听来的消息。
原来早在元丰六年秋,蔡确与张璪入崇政殿奏事时,官家就已经对蔡确做了托孤顾命。
官家绕开左相,去找右相托孤顾命。
这是何等的不信任?
也是对他王珪的侮辱!
王珪当时听张璪在他面前,神采飞扬,兴奋无比的叙述此事,内心好似晴天霹雳般,却根本不敢表现出来。
生怕,张璪知道,他这个左相,从头到尾,都未受天子之命,以三尺之孤托付。
只能是微笑着,忍着内心的屈辱和愤恨点头。
这就是王珪的动机,也是他如今更加惶恐的由来。
右相蔡确,既受命托孤,也就意味着,一旦新君即位,他这个左相就得收拾包袱滚蛋了——虽然制度上,一直确实如此:凡天子驾崩,首相必为山陵使,山陵使回朝,必须请郡!
这是为了防止权臣架空天子,以免再出现北周杨坚故事。
是故,治平宰相韩琦,在英庙驾崩后,为山陵使,然后自请出外。
可是,一个有托孤顾命的宰相和没有托孤顾命的宰相,在史书上和现实的地位是两回事。
而且,一旦被人知道了,外人就会问:王玉禹何以未得先帝托孤顾命?
只要别人一思考,那么,王珪知道,自己就要迎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曾经的一切,都会被人翻出来,放到阳光下,仔细审查,一点一滴的甄别。
哪怕是一点错事,都会被揪出来批斗!
王珪内心翻滚着这些事情,强装若无其事,走到令厅上首的左侧,然后坐下来,对蔡确道:“右辅倒是来的早!”
蔡确笑了笑,没有说话。
同知枢密院安焘,见到两位宰相,似乎在暗中交锋,心中笑了一声,便出来缓和气氛,道:“两位相公,可听说了,御史台在弹劾内臣李宪的事情?”
顿时,整个都堂中,都出现了笑容。
虽然,李宪是熙宁、元丰拓边有功的帅臣。
但他是内臣啊,阉寺之人!
每一个文官士大夫,都天然欢迎并愿意看到,一个内臣倒霉吃瘪。
这一点,不分是新党还是旧党。
何况,李宪占着熙宁那个萝卜坑多少年了?
从王韶开边算起来,起码有十来年。
以一内臣而为一路帅司,兼掌几近十万大军,而且是骁勇善战的大军。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还是这些大军里,番军、番将不在少数!
内臣、番将、番兵、骁勇善战……
任何读过史书的人,都会立刻下意识联想到唐代的北衙之兵!
那些神策军指挥使,那些在甘露寺之变,杀文臣士大夫如杀鸡一样的宦官大将,那些废立天子,无视国家法度的狂悖之臣!
所以,哪怕李宪远在熙河,这朝堂上也容不得他!
从前李宪有官家袒护,群臣奈何不得。
如今,得了机会,还不是手拿把擦?
王珪看到,这都堂令厅上的宰执,都在为了李宪被弹劾而欣喜不已。
他也放下了心中大石!
“果然,还是内臣最好对付!”王珪在心中说。
那李宪,在王珪眼中,已经是个死人了。
宰臣容不得他!
皇太后恐怕也容不得他!
天下士大夫更容不得他!
去掉一个李宪,熙河路就完全可以放一个文臣高官去坐镇。
王珪审视着在场的宰执。
他在心里盘算起来,他知道的,在场之人,肯定有人动心,想去熙河路摘桃子。
一颗被李宪栽培了十余年,已经熟透了,流满了汁液和蜜糖的桃子!
想当年,韩绛韩子华,可是为了边功,用宰相之尊,亲临沿边,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兼任陕西经略安抚招讨使,欲求夺取横山,然后携滔天之功回朝,就任首相!
奈何庆州兵变,加上武臣跋扈,不听节制,才功亏一篑。
可是,出将入相,始终是士大夫的最高追求!
王珪相信,在坐的诸位宰执,肯定有人心动,也肯定有人在谋划着那熙河兰会路的位置。
而这,就是他王珪可以交易的机会了。
于是,王珪好整以暇的安坐着,听着在场的同僚们对李宪之事的种种议论与口诛笔伐,嘴角不时的露出些笑容。
朝臣们攻仵李宪越激烈,他王珪自然就会越安全。
王珪正得意着,突兀间,一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他内心的平静,让他陷入恐慌之中。
“诸公,如今天子疾重,眼看着一日不如一日……吾等是不是应该做一些准备了?”
王珪错愕的看向那个说话的人。
尚书右丞、中书侍郎李清臣李邦直!
李清臣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王珪的眼神,他起身对着众人拱手而拜:“譬如说,依治平故事?”
治平故事,就是韩琦文彦博做的事情了。
宰臣入宿大内,值守天子。
然后奏请立储,宣召翰林学士到御前草制立储制词。
然后三省两府的宰臣,依次签字画押,上呈御前,奏天子首肯、请太后、皇后出来见证,最后群臣再去请延安郡王御前接受群臣礼拜和道贺。
这……这怎么可以?
王珪一时慌张,手中拿着的茶盏,不小心掉在地上。
啪!
清脆的响声,在令厅中传开。
所有人都看向王珪。
王珪只好假笑着掩饰道:“吾老矣……吾老矣!”
李清臣却是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一样,看向王珪,拱手而拜,问道:“左揆以为下官所言如何?”
对李清臣来说,他既然都说出了那个话。
自然就不会改口,而且,他将誓死捍卫,自己是‘首倡立储’之人的身份。
王珪也是有些慌张,虽然掩饰的好,但面对李清臣的逼问,脑子却没有在第一时间转过来,在恐慌中,他慌不择路,脱口而出:“此乃天家之事也,外廷何必干预?”
顿时,一双双眼睛,如狼似虎的看向王珪,好似要将王珪生吞活剥!
尤其是,蔡确,啪的一下就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