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脚步缓慢,黑袍微摆,想了许久之后顿住脚步,摇头道:“我认为难以奏效。”
“奇兵之所以为奇,乃是因他人不曾料到,而现在袁绍麾下军师,应当有半数都在盯着黑袍骑动向,想要骗过他们并且在所有人料想不到的地方突破,难上加难。”
“丞相之计略,恐怕颇为冒险,但他为何还是要用此计,我料想,应该是信任伯常带兵之奇。”
“他时常不以常理设想,总能另辟蹊径,独走他途,是难以猜测的将领,这样一来,只需把他摆到前线,或许他自己就能打出一条血路来,若非要说期盼,恐怕就是如此了。”
“嗯,我认为也是如此。”程昱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被人盯住,其实不算什么,因为伯常本身就是变数,不过这一次,恐怕敌我双方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参战,奇袭要地,先前的所有大战都可谓是为他搭台,却能拿出何等计策来便惟有拭目以待了。”
“兵法中云以奇胜者,均乃人中之杰也,若是此次都能胜,伯常日后的功绩、军威我不敢想,”,荀攸笑着说道,其实心里莫名的有种激动。
他隐隐感觉,这要是还能让他大放异彩,只怕兵法可再上一阶,毕竟这就不再是学兵法者了,而是随意运用、随心所欲之人,他已可留书于世,何等风采。
“那你们胆子小了,”郭嘉冷哼了一声,“我就敢想,那小子拿了这种功绩,也会用一桩错事抵掉,人家都是将功补过,他这算是将过补功。”
“嗯,极有可能。”
“还是你了解他。”
“你们酒色财果然最为了解彼此。”
郭嘉顿时轻笑道:“最近传你和贾诩用计,乃是无情无义,也颇有名气。”
“无情无义,酒色财气……”
“这么传下去,咱们这军营里都是些什么人,”程昱挠了挠头,不敢相信以后在儒林的风评。
……
黎阳,城门楼上,袁绍在远眺前方,大战之后一片狼藉,护城河都是一片血色。
收拾了战死的兵马后,折损一千余人,但斩获远远高出这个数字,却是让他高兴不起来。
年关时,几次召集文武商议,都是用计除掉张韩。
乃至内奸伸手到了许都城内,暗中联络了不少公卿世家,让他们想办法挑起宫中内斗,以在声势上助力冀州。
至于计策,自然是让他们全力施为,只求能够扰乱许都朝堂即可。
却没想到,陛下和丞相府空前的团结,而张伯常又能深得上下同心,这冬日的灾害,安然无恙的度过,还给曹操的长子昂,揽了一大波功绩,聚得无数义士贤才。
这其中发生了什么,袁绍只能猜测分毫,而且那些此前与自己有书信往来的家族,也都不再有联络。
前几日这一战,精心准备的一两个月,从军情到猜测,在以往曹操用兵的习惯之中,找到了规律,他每次大军出征,都会先派铁骑开路,是为了护卫大军的行军路途,同时也是给虎狼之兵一些机会,去建功立业。
这时候的兵马,基本上都是降兵和降将,以及自己的精锐组成。
一旦成功,人人则可脱离降兵身份,成为功臣,待遇更佳,即便是失败了,他的精锐铁骑仍然可以退走。
袁绍无比的希望,前几日伏击大败的这支铁骑,其中精锐乃是张伯常的黑袍骑。
可惜并不是,只是曹操的虎贲军,由曹仁统帅,成军之后,屡次先登陷阵,功绩显赫,已有六年名声,有五万余人。
这样一支兵马,即便大胜了,却又觉得缺了点什么。
“唉。”
“主公为何叹气?”身旁沮授转头来问道。
“沮君,如今可有张伯常的消息?为何黑袍骑,迟迟没有出现在战场上呢?”
沮授笑道:“主公不必太过在意,那只是一支骑兵而已,有时候,关心太过会适得其反。”
第304章 这袁本初,间歇性英明!
“如何适得其反……”袁绍懒意的松了口气,“我不是心中疯魔般要杀张韩,只是因他在曹军心中地位太重,反而应当以此为突破。”
袁绍此刻还是很清醒,他虽然被张韩贴面嘲讽过,拿他无可奈何,但存杀意也不是完全因为这个,主要缘由,还是张韩的地位太重,这个人也太过奇怪,和寻常的将领不太一样。
他还是有点惧怕。
所以因为惧怕,恨不得立刻将张韩抓来碎尸万段,他已然是曹操的乘龙快婿,并且斩杀了两员军中威望甚高的悍将,已不可再招降了。
袁绍只想杀他来建树。
“沮君,依现在的军情,可否查到张韩的黑袍骑,到达冀州战场了没有?他会不会,还是去延津方向?”
在延津那条路,袁绍投下了三万精兵,张郃、鞠义都在那里,可谓是严阵以待,如果张韩真的暗中前去延津,那么等待他的将会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埋伏。
但是,此举没那么简单。
“张伯常,恐怕不会那么容易上当,兵无常理,水无常形,”沮授摇了摇头,觉得情势并不会如他们所想的那么简单,张韩如果先行去了延津,遭受此埋伏,反倒觉得他不值得这般针对布局了。
“不错,我担心的就是他不会轻易来到冀州战局之中,”袁绍长叹了一口气,“张韩这个人,我这数月之中,派遣上千人去查探他的情报,所得实在是颇杂。”
“但若是我所料不差,此人应当极富心计,善于隐藏,且懂得审时度势,能在曹操的口中讨到如此功绩地位,实在是难能可贵。”
“以他的鬼精心计,算不准何时会到我冀州战场上来,是以,我们需要用计策,引其来攻,那时方才能有时机,让曹操大军全盘陷入乱局之中……”
“说得对,”沮授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袁绍的话,让他此前觉得所缺之处,又全然补上了,不多时,又有人从城门阶梯上噔噔疾步而来,目光颇为慌乱,几步到了袁绍和沮授身后,拱手道:“主公,先生,方才得到情报,有兵马又欺进我黎阳附近。”
“曹操的大军,正在距离黎阳不远三十里处安营扎寨,同时派出了两支兵马,浩浩荡荡正向黎阳行军而来,审军师让在下来禀报主公,该如何行事?”
“嗯,”袁绍和沮授对视一眼,方才两人的商议,基本上已经推测出当下的状况,而且他们现在还正担心曹操不来呢,曹军若是来攻,则可以假意行之,与其激战,这样一来,时局就会混乱。
但实际上,深藏的兵马可以始终盯着后方的粮道和行军军情,可以第一时间找到张韩的黑袍骑所在。
“来得正好,命郭图派幽州兵与并州骑军,前去迎战,先行搅乱占据,再看局势如何。”
“唯。”
来人立刻去传令,而沮授也明白了袁绍的意图,拱手道:“我这就去和张郃将军说明情况,让他随时注意派出探哨,准备寻找张韩之所在,不惜一切,打探曹军后方之事。”
“今次目的,仍然还是找黑袍骑,黎阳前的战事,胜负之数不算什么,越艰难越好,若是曹军退,我们则进一步,让他们以为我已中计,方可引出张伯常。”
“主公英明!”
沮授受教一般点头,此刻不由得想起许攸曾经评价袁绍的话,有时主公或因自满而略显糊涂拖沓,但英明的时候,决议可谓天下难有敌手。
当初和幽州一战,其实本来他们并没有占据优势,甚至可说全是劣势,却能够反客为主,转而为胜,最终吞下了幽州,得到当地郡守士人的拥戴。
大战,就好似两位巨力士角力,在彼此相持不下的时候,胜负只是一点点推移,可一旦积累的势头足够多,便会宛如山倾一般,再也难以挽回。
此战,若是依照设想如此下去,定能得胜。
……
三日之后,曹军果然抵达黎阳之外,但曹仁领兵只是谩骂讥讽,逼迫袁军出来迎战,高览在城门之上闭门不出,任由他们怒骂。
麾下将士,时有忍耐不住者,欲杀出城外决一死战,但都被拦住。
久而久之,士气有所影响,将士略有怨言,都自以为刚刚得了一场大胜,为何不敢出城迎战曹军,应当惧怕之人反而是他们才对,何故在城门楼上死守不出,反而听任曹军在外谩骂,这是何道理?!
自然,这消息就传到了袁绍耳朵里。
他在城中衙署居住,根本不来城门楼上,近日就是在等曹军怒骂,此刻衙署正堂之中,文武之中,审配、郭图、沮授皆在,田丰还在军营,等候消息。
袁绍听完之后,当即冷笑道:“呵,曹孟德之心,已被我算准矣,此时他派兵而来,不过是为了在门前叫骂,逼我们动兵罢了。”
“再等一日,明日的正午,等待曹军的锐气散尽,已显疲态之时,伺机出兵!”
袁绍说完这话,来人正准备出去,结果又被他叫住。
“且慢!”袁绍直接从桌案上拿起了马鞭,径直走向门外,大步流星道:“此战我亲自监督,三军用命,力挫曹军,而后再依计行事!”
“唯!”
“主公英明,如有主公亲临,自然是群情振奋。”
“此战必胜,必可力挫曹军!!”
“必胜!!必胜!!打退曹军!!”
“主公英明!”
在潮水般的欢呼声中,袁绍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神情庄严肃穆,自信满满,仿佛走路的时候都带着风。
曹军在知晓黎阳城上守军完全不出之后,更加肆无忌惮的在城下叫骂,多少难听的话都朗声大喝,但是却城上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久而久之,叫骂之人,自然就会疲累。
袁绍在城门上,看了一天一夜,一直到第三日的中午,方才看到曹仁领副将在艳阳高照下,声音已经小了许多,他向左右笑道:“你们看,曹军已经骂得没了力气。”
“再等一日,若是还来,他们必然是心灰意懒,我料定曹仁军心士气全无,那时方才是出兵之时,此乃是以逸待劳,诸位传令全军,随时准备,一旦看到曹军疲态尽露,立刻出兵冲杀。”
“遵令!!”
此刻调防到城门楼来的兵马,都是幽州招募来的新丁,也不算是新兵,乃是和公孙瓒大战之后,留下的余兵组建得成,又在当地的世族之中,招募了不少奴籍和子弟精锐,足有一万七千人之多。
这些兵马,在袁绍心里,并不算什么,耗损就耗损了,哪怕全死光了,依然不会动到他的筋骨,所以只需稍作军心振奋,让他们为求立功,去舍生忘死的杀便是。
袁绍的命令传下去之后,慢慢的城中兵马的心思也慢慢安定下来,知晓此刻乃是主公用计,当然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曹军在外叫骂,每日都是耗费心力,而我等在城内,只是以逸待劳,积蓄军势,方才更有得胜之机。”
“不错,此前我以为主公是惧怕了曹军,不肯再出兵鏖战,是我没远见了。”
“这便是兵法,当初龙凑、界桥,哪一次关键大战,不是以奇计扭转乾坤?主公如今即便兵马之众远超曹操,但是每次用兵之前,不都会谨小慎微的反复商讨,方才下令,今次亦然如此。”
“善,我等做足准备,将兵马军备都结阵以待,只等上面命令一下,城门打开,便去杀曹军一个片甲不留!”
袁军兴致勃勃,逐渐垒起了信心,在城门之下做好了完全准备,将军备、军马都已阵列备齐。
在下午日落时,已经不必等待第二日了,从城门楼上噔噔跑下了一名军吏,传达此命令之后,大门打开,袁军随着将领率领杀出,门外的曹军本来就骂了一日,已经疲惫不堪,忽然大开城门,杀将出来,一时间愣住了。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敌军的战马都已快踏到了面前,仓促迎战,自然难有胜机,不到一炷香时间,曹仁前军就被杀得溃不成军,但曹仁仍旧不慌,在后镇住军心之后,下令全军不可掉头,且战且退,退入到山林地形之后,逐渐汇聚一起,抵住了骑兵冲杀,又命后弓队齐射,拦住追上来的步卒。
即便如此,在夜幕降临时,曹仁也已经丢盔弃甲,折损了数千人而回,也是鏖战一日夜,方才逃出战场。
当天夜里,身后追逐的袁军几乎都是在高声大笑,将这几日收到的讥讽尽数奉还,可谓是扬眉吐气。
……
邺城衙署。
袁绍睡了个安稳觉,到后半夜方才醒来,醒来时候,看到文武都气定神闲的在堂上,于是从卧榻上爬起,坐在边缘稍稍缓和了些,展露笑颜扫视众人,道:“诸位,战况如何?”
“如将军所料。”沮授拱手,面带微笑而言。
“曹军,已经丢盔弃甲,后撤了几十里,不敢再来犯,此时若趁此时机,大军压境之下,恐怕能够将整个白马渡,全数夺回,这样,我军又可将去年丢失的先机地利讨回。”
“主公,在下也附议,应当立刻进军,乘现在士气正胜,免得让曹操回过神来,又可建立防备,现在曹仁的一万余兵马,在此折损了大半,曹操的中军在东郡驻扎,还需时日方才能到达,三日之内,有机会。”
“哼哼,”袁绍听完,轻笑了几声,摆手道:“诸位不必着急,曹操乃是战败之人,应当比我们更急才是,他在我黎阳耗损兵力,我若得胜之后,又不攻了,待他再以兵马来叫阵,如何?”
“这……”
虽无建树,却可利于不败。
很多人心中都有了如此答案,不过这也的确是袁绍心中所想。
“利于不败耳,”袁绍悠然自得的起身来,广袖垂下,双手背在身后,乐悠悠的来回走动,“曹阿瞒这个人,我太了解了。”
“他岂会反客为主,来攻取我的黎阳?兵马之数,他不如我,地域之广,他不如我,唯一能够扭转这劣势的,便是以奇计,一口气吞下我大量兵马,譬如去年便是如此。”
“而今次,我反其道而行之,不与他拼杀兵马数量,只岿然不动,久守于城中,再搓一搓他的锐气,这样,不管他在玩儿什么花样,我都可岿然不动。”
“主公,何等英明!”
“当真是好计策,但如此一来,我大军驻扎于城内,则需要大量粮草运送,同时各地的补给与军械都需跟上,方才能长久耗之。”审配统管粮调,对于此刻军中的耗损,自然是心中有数。
兵马数量比曹军,那也就意味着,继续久守下去,耗损的粮草也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