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大的想法很好,只是叶华有些不以为然。
“陛下,朝廷需要人才,还是要以自己培养为先,用着也顺手,读了一肚子圣贤书的孔孟门徒,未必能当好朝廷的官。”
郭威气哼哼道:“这么浅显的道理朕会不懂吗?只是你让朕怎么培养人才?读书识字,不还是要念诗词歌赋,微言大义这些东西吗?”
叶华突然想到,对啊,古代是没有官方教材的,而儒家的东西由浅入深,种类丰富,内容看起来也积极向上。
什么论语啊,尚书啊,孝经啊,都勉强适合教化人心。
试想一下,假如让一大堆学生,围起来读心经,金刚经,那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
需要编撰一套教材!
叶华有了思路。
只要能编出一套广为接受的教材,学生需要学习,老师需要讲授,潜移默化之间,就把话语权拿了回来。
至于儒家的经典,看着好就用,不好就扔在一边,圣人的微言大义就变成了课外读物,重要性下来了,儒家一统天下的局面也就打破了。
而且编撰教材,还能引入其他诸子百家的内容,增加动手能力,改变文人手无缚鸡之力的窘境……叶华越想越高兴,斗志一下子到了顶点。
他没有想到,改变儒家一统江山,居然这么简单!
等到叶华把想法说了,郭威可没有他那么乐观。
向叶华说的那样,编撰通俗全面的教材,不但需要多种学问,还要能深入浅出,让小孩子也能听明白,看得懂。
许多鸿儒能写出深刻的文章,但不通俗。而能写出通俗文章的,又不够深刻……总而言之吧,想完成编撰教材的大事业,没有几百人是不行的。
养这些人,需要话多少钱?
几乎等于增加了一个国史馆的规模,朝廷可不宽裕。
而教材编撰出来,又能怎么样?
有没有人买,上哪去弄那么多学生,还有教材能不能真的适合学生使用……问题一箩筐,花费又那么惊人。
如果没有稳妥的办法,郭威宁愿意去拜祭孔子,反正这套东西都用来一千多年,大周拿来继续用,或许也不会太糟糕!
叶华可不想让郭老大打退堂鼓,他立刻道:“陛下,编教材的事情,我愿意牵头,再请冯太师和魏相公帮忙,半年之内,一定能拿出成品。至于教学吗?就从臣家里着手吧!”
叶华道:“臣手下有800骠骑卫,还有6000户食邑,另外钢铁和水泥的作坊,都有不少工匠,他们的家里也有小孩子。就用这些人验证教材的效果,出了纰漏就进行修改,有了效果,再逐步颁行天下。”
郭威沉吟道:“教化大事,马虎不得,叶卿,你当真有把握?”
叶华不愿意立军令状,但是一想到如果任由儒家成为显学,彻底掌握舆论,一切的读书人都成了孔孟门徒,甚至发展出理学那个怪胎……叶华就万万不能接受!
“陛下,这事情臣应下了!”
郭威沉吟道:“既然如此,朕就让王相公代劳,去曲阜拜祭孔夫子,至于以后要怎么办,再从长计议。”
身为九五至尊,谁不想一言九鼎,说一不二,尊奉孔子,拜在孔子脚下,就等于向文臣低头了。以后那些读书人就会拿着孔夫子的话,来教训皇帝,指手画脚,所谓蹬鼻子上脸,就是说他们!
郭威对于祭孔的兴趣全然没有了,他就想返回开封,还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呢!
就在郭威准备离开的前夜,突然接到了一份札子,是登州知府送来的,内容也寻常,只是诉说登州治理水灾的情况,只是在最后一页,附了一张血书!
这个血书是一名小吏所写,在后面有几十个人的画押,全都是血色的。
他们弹劾曲阜主簿孔仁玉,说他抢占民田,豢养打手,杀了数十名百姓,还弄得曲阜上千人沦为流民,罪孽深重,天地不容,恳请圣人体恤曲阜的百姓,还给大家一个公道。
曲阜的小吏,借助登州知府的札子给皇帝送血书,状告孔圣人的后代,这个案子貌似不小啊?
郭威立刻召集几个人过来。
让大家都看完之后,询问意见。
叶华几乎没有犹豫,孔家后人什么德行他最清楚,这只能算是小儿科。只是王溥断然道:“陛下,孔仁玉年幼蒙难,人品敦厚,为官清廉,地方多有赞誉,说他罪行累累,老臣以为恐怕是……有人诬陷!”
王溥不信圣人后裔能干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八成是有人不想让陛下去拜祭孔夫子,才弄出了这么一手,别让老夫查出来,只要查出来就没完!
叶华和王溥对上了,该听谁的?
郭威想了想,干脆让他们两个当钦差,去曲阜查案子,务必把真相找出来……
第175章 清廉的孔家
又是一年春好处,叶华和王溥去曲阜办差。
这是郭威登基的第三个年头,再有半年多,叶华就虚岁16了,在乡下,16岁的男孩子还不成亲,家里的爹妈都会很着急的,到处去托媒人,赶快说上一房媳妇,如果过了20岁还找不到媳妇,就只能找脑筋不好的,身上有残疾的,或者是寡妇,全家人都抬不起头。
王溥决定向郭威建议,要求对拖延不成亲的家庭,进行惩罚。
16岁以上的男子不成亲,家里交1石稻谷,女孩不成亲,罚一匹布!
王溥觉得这个办法很好,能够让人口快速增长。
有了人,就有了税收,就有了士兵……
“我绝对支持。”叶华笑呵呵道:“不过从我个人来讲,我情愿先交几石稻谷!”
王溥老脸拉得很长,不悦道:“冠军侯,你是多少人心中的英雄,表率,应当多娶亲,多生子,多子多福,给你们叶家开枝散叶才是。”
叶华不以为然,“王相公,你要是真想增加人口,就不该鼓励我多娶亲,你应该希望我娶的越少越好,最好只娶一个!”
“怎么会?”王溥板着脸道:“娶的多才能生的多!”
“那别人呢?所有人都这么想呢?”叶华道:“天下间的男女数量差不多,有人娶的多,自然有人娶不上老婆。一家子孙遍地,却多了好多光棍,这叫增加人口,还是减少人口?你说啊?”
“我!”
王溥被问得哑口无言,他仔细想了想,貌似还真是这个道理,自己怎么就没有想过呢?一个男人娶几个妻妾,纵使多生几个孩子,也是比不上一夫一妻,好几家一起生的多……所以,要鼓励生育人口,应该限制纳妾,限制丫鬟奴仆,让男女之间尽量凑成一对,才是正办!
“冠军侯果然见解高明,老夫受教了。”
叶华话锋一转,“王相公,世上的道理就是如此,比如要增加人口,应该是限制纳妾,而非鼓励纳妾。要弘扬儒家,应该是约束士人,而非举倾国之力养士,更不该对一座坟包拜了又拜,也不该对几十代以后的人,给予那么多的赏赐,那么大得特权!你们这么干,都是在给儒家抹黑!”
人口的事情,王溥很容易接受了,可说到孔家的事情,虽然逻辑是一样的,但王溥就吹胡子瞪眼了。
“冠军侯,重士人,敬圣贤,难道不对吗?”
“王相公!”叶华同样提高了声音,“什么叫士人?士为知己者死!舍生取义,学富五车。向朝廷要好处,要优待之前,先拍着胸脯问问自己,够不够士人的标准?配不配当一个合格的士人!”
“孔夫子早就说过,不语怪力乱神,他死了一千多年,学他的道理主张也就是了。还点点跑去拜坟头,能有什么用?孔夫子要是有灵,就违背了他自己的主张,要是不灵,拜了又什么用?”
叶华都讲出了“孔夫子悖论”,王溥脖子涨得和脑袋一般粗,愣是找不出驳斥的言辞。
叶华还不罢休,继续道:“孔夫子也说过吧,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孔家传到了现在,已经快50世了,你们还念念不忘,替孔家子孙争取优待,我问你们,那个孔仁玉是真的,还是假的?不是说孔末已经把孔家子孙都给杀光了吗?孔仁玉是怎么冒出来的,经得起推敲吗?他身上真的有孔夫子的血脉?即便有血脉,又能如何?”
“孔家后人,仗势欺人,盘剥百姓,他们干那些为非作歹的事情,只会给孔夫子脸上抹黑,让圣人蒙羞,你信不信,假如孔夫子真正活着,应该先用家法,处置了自己的后人!他要是下不去手,那就不配当万世师表,就不配圣人先贤……”
叶华像是连珠炮似的,怼得王溥瞠目结舌。
过了好半天,王溥才说道:“那个,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是孟子说的,可不是孔子讲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掰扯这些!”叶华气得大吼,“既然孟子都说了,你认为他会违背孔夫子的意思?总而言之,你要是还不断然下手,只知道袒护,夫子的名声,就会被你们这些人给毁了!”
从楚州到曲阜,这一路上,叶华和王溥只要谈到孔家的事情,就会大吵特吵,最初王溥还能争辩几句,但是越到后面,就越是闭口不语。
很多时候,只是叶华疯狂吐槽,王溥只是默默听着。
距离曲阜只有不到20里,王溥眯缝着眼睛,遥望着远处灰蒙蒙的一片,发出了一声感叹,他的心也像是氤氲的天气一样。
“冠军侯,假如孔家真的为非作歹,老夫不会袒护,他们给圣人蒙羞,老夫要断然处置!”
听到王溥的表态,倒是让叶华愣了一下。
毕竟不是儒家理学一统江山的时代,人们对孔夫子心怀尊敬,却也没到碰不得,说不得的地步。
事实上眼下的士林,就有很多人不信汉儒的那一套,主张还是很多样的,只是没有成气候而已。
叶华越发坚定了念头,一定要抢在所有人之前,从根本上断绝理学出现的可能!
建立一个王朝,或许逃不过三百年的兴衰变幻,但是一套成熟的学说,却可以引领千年,这是个很值得投入的领域,光靠着一个人肯定做不来。
等回京之后,看看能不能凑一群真正的读书人,把这个工程做好,泽被千年!
叶华在琢磨着,却发现前面的路上,有一个中年人,牵着头毛驴,正垂手侍立。
见到钦差大队,他紧走几步,也没有抬头,只是躬身道:“下官曲阜主簿孔仁玉,恭迎钦差!”
王溥看了看孤零零的孔仁玉,又看了看他身上破旧变色的官服,愣住了。
“孔主簿,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县衙之中,就没有其他人?”
孔仁玉道:“启禀钦差,县尊在一个月之前,突然暴病而亡,县衙只有下官一人,还有一些衙役民夫。眼下春耕在即,家家户户都忙碌不已,下官唯恐耽误农桑,故此让他们回家耕种田地。倘若钦差有怪罪之处,下官愿意一力承当!”
听孔仁玉的这番话,让王溥大吃一惊,虽然王溥不相信孔家会胡来,但是历代孔家子孙,的确是当地的一霸,王溥也不是一点不知道。
所以一路之上,他已经被叶华说服了大半。可看到了孔仁玉,让他又惊讶起来,忍不住看向了叶华。
叶华仔细打量这个孔仁玉,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他是假货!
“孔主簿,既然衙门的人都去耕田,你怎么不去?我和王相公随便看看就是了,用不着人陪的。”
孔仁玉听到这话,居然长出一口气,露出欣然的笑容。
“钦差如此体恤,下官真是感激不尽。下官还想着夜里去耕田哩……”孔仁玉如释重负,真的要牵着毛驴离开,转了一半却又转回来,不好意思道:“钦差远来,还是先去衙门休息,下官不急,不急的。”
他嘴上说不急,但是走路比叶华和王溥快得多了,急吼吼赶到了曲阜县衙。
衙门破破烂烂,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摆设,就连外面的堂鼓都是坏的。
孔仁玉把他们请到了二堂,他自己去烧水煮茶,弄得乌烟瘴气,满脸黑灰,好容易把水烧开了,孔仁玉很不好意思道:“让钦差久等了,柴受潮了,不好烧!”
他拿着那个粗瓷碗,给叶华和王溥倒水。
叶华注意到了孔仁玉的手,皮肤粗糙,满是老茧,一看就经常干活,不是作假。叶华心里头的问号越来越多。
“孔主簿,我大周的俸禄不算多,可以不少,你怎么如此狼狈,莫不是在演戏?”
孔仁玉憨厚一笑,浑不在意叶华的直接,而是长长叹口气。
“下官幼年遭逢不幸,孔家的奴仆孔末,伙同匪人,杀死了孔家子孙无数,先父也丧命了。下官能苟活,全靠舅舅一家抚养。说句糙话,下官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明宗皇帝体恤,斩杀了孔末,让下官当曲阜主簿,负责祭祀先人。下官将俸禄都给了舅舅家里,给了那些穷学生,让他们读书识字,报效朝廷。”
孔仁玉抬起头,自傲道:“下官有手有脚,家里还有土地,每年耕种收获,吃自己种的粮食,心里踏实!知恩图报,下官不能给祖宗蒙羞,不能丢了孔家的脸!”
他说了半晌,眼看邻近中午,孔仁玉不好意思道:“两位钦差,衙门简陋,下官去买些熟菜,给,给钦差接风洗尘。”
说着,他转身到桌子下面,捧出一个坛子,从里面拿出一串钱,咬着后槽牙数了200文,剩下的又小心翼翼放回去了,生怕被偷了。
叶华看不下去,连忙道:“孔主簿,我们都带着吃食,你不用费心了,还是去耕田吧,耽误了农时一年的收成就没了。”
孔仁玉略显尴尬,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点头离去,他到了衙门后面,换下官服,穿着短打,真的下地干活去了……
他走了,只剩下王溥和叶华两个。
王溥愕然半晌,瞧了瞧自己身上的穿戴,还有一双白白嫩嫩的手,突然臊得慌。
“唉,假如天下官吏都能如孔仁玉一般,三代之治不远矣!”
他感叹之后,又质问叶华,“冠军侯,你还有什么好说?”
叶华呵呵道:“我现在后脊背发凉,遇上表演艺术家了!”
第176章 县令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