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很快地,他就点头道:“准奏,杨卿你快些把查出了什么要紧事情说出来吧。”
“臣遵旨。不过……”杨震说着,有些迟疑地看了看周围,那儿还侍立着十多名太监呢。
天子立刻明白过来,手一挥:“你们都退下吧。”
轻轻答应一声后,众内侍方才次第退下,走在最后的孙海还帮着他们关上了殿门,如此一来,这偏殿之中就只剩下杨震和万历这一对君臣了。
“好啦,现在此地只有朕与你二人,你不必再有什么顾忌,查到了什么就说吧。放心,即便有所差错,朕也不会怪你的。”万历颇有些期盼地催促道。
“事关我大明边事,臣不敢随意乱说。”杨震先强调了一下自己的态度,这才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些早准备好的卷宗,呈了上去:“陛下,还请先看这些卷宗,这都是臣下属的锦衣卫从边地搜集来的情报。”
“嗯?”皇帝微有些疑惑地拿过那叠卷宗,随意地翻看起来。但才看了一两张纸上的内容,他的脸色就变得极其阴沉了,待看到第四张时,他再忍不住,猛然抬起头来,怒道:“杨卿,这上面所写可都是实情?”
“臣和锦衣卫的下属不敢在如此事情上欺瞒陛下。”杨震倒显得很是镇定,只是拱手道。
“这上面提到,我大明边军每一卫所都有缺员,而且是在三成以上,这是真的?”万历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显得有些粗重急促了。
“这也是实情,而且这还是指的像蓟辽宣大等九边重镇,因为随时可能面对强敌的入侵,所以兵马还算完备,若将之扩到全国,只怕连五成都未必能满。”杨震却并没有因为天子的怒火而退缩,反而迎着他的目光,如火上浇油一般地做着更进一步的解释。
万历很想再追问一句此话当真,可一看到杨震那肃然的模样,就知道他所言绝对不假了。这让他当真是又气又急,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大明朝收入国库的税收向来不多,和后面的辫子朝比起来,实在是轻太多了。如此一来,朝廷的开支就一直都是个不小的问题。但在军费上,万历却从未打过折扣,甚至每年还都会有所增加,几乎超过了国库收入的一半。
而现在,杨震却告诉他,你东挪西凑,好不容易节省下来的这些充作军费的银子居然并不是全然落到军队手中的,而是有三到五成被人吃了空饷,这如何能不叫皇帝感到气愤莫名呢?
杨震继续道:“虽然臣不敢妄言此番宣府之危局就是因此而来,但就之前送来的情报看,宣府之外诸多堡寨就是因为戍守兵马太过单薄,才被蒙人轻易拔除,这才让他们兵临城下。”
万历闻言再次吸了一口凉气。这几日因为关心北边之事,他也着实对宣府等地的地图进行了一番研究。当时,他也有所疑惑,觉着那些堡寨怎么就没能起到拱卫宣府主城的作用呢——别看那一个个堡寨占地不大,屯兵不过数百,但它们就像是一个个钉子和护卫,挡在敌人侵犯宣府的道路之上,让他们不能顺利靠近主城——当时只道是蒙人行动迅速,或是战力强大之故,现在看来,事情远不是这么简单了。
天子的怒火,杨震自然是完全看在眼里的,但他并没有就此收手的意思,而是继续说道:“之所以会出现这等情况,除了因为兵员不足,更因为那些留在堡寨中的多是老弱病残,实在不是蒙人精锐的对手,而且他们的武器配备也是最落后的……”
“怎会如此?”万历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道。
杨震的回答没有半点犹豫:“因为那些将领不希望自己的亲信人马留在外头,那才是我大明边军中的精锐——无论是平常操练还是武器配备,都是第一流的——但他们,却是这些边军将领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他们是不肯将之送到外面去冒险的!”
“哈……哈哈……”万历突然扬起头来,浑身打着颤地笑了。但看他的神情,却是扭曲到了极点,也是怒到了极点。
确实,无论是谁,在知道自己拿出的钱只是为他人作嫁衣时,都会气得发抖的。何况这还关系到江山社稷,他还是皇帝时,这事就更加严重了。
要是换了其他臣子,见天子如此模样,恐怕早吓得跪倒在地上,说不出话来了。但杨震却坦然地站在那儿,在见到皇帝止住了颤抖后才道:“另外就臣所知,其实宣府这次的兵力折损也没有那奏疏里写得那么大,宣府守军是可以挡下蒙人攻击的。”
“那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掩盖之前的猫腻了?”万历眯起了眼睛问道。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嘛,还是出于保存自身实力的打算。他们是想让朝廷尽快派遣足够多的援军过去与敌周旋,如此被他们视作私产的边军的折损就能大量减少了。”
“可恶!该死!”万历终于忍不住地骂出声来,眼中更透出了浓浓的杀意。
但一想到这局面已是整个北方都是如此了,他又是一阵茫然,哪怕真有心杀了这些乱臣贼子,只怕这北边也将彻底空虚,甚至还可能引发更加可怕的兵变……
在压制住心头的杀意之后,万历又产生了另一个疑问:“如你所言,若一切都是真的,那为何不见朝臣有对此进行上奏呢?”
“因为他们早已勾结在了一处,盘根错节地,一损俱损了。”杨震毫不避讳地说道:“在这些卷宗的最后,臣还罗列了不少朝中要员的亲人子侄被他们安排到边地领功的细节,这些其实在兵部或吏部的文案里都是有据可查的。
“正因为之前那些官员从边军将领那儿得了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好处,在投鼠忌器之下,便不好告对方的状了。另外,也有一些大人是担心如此一来会导致边镇不宁,引发动乱,才不得不违心瞒下了这些情况……”
当杨震说这些的时候,万历已迅速把手上的卷宗翻到了最后,果然看到了那一个个扎眼的名字,上面有他们在边军的职位以及所立功劳,最后则标注了他们与朝中高官权贵之间的关系。这一切自然不可能有假,因为只要去查,是一下就能查出来的。
“好好好,朕的这些臣子还真是忠心为国哪……”听着杨震的禀述,看着手上的这些证据,万历反倒笑得很是开怀,但其眼底深处的怒火,却已越来越是猛烈。
他这才知道,自己被这些臣子欺瞒到了何种地步,什么叫孤家寡人,他总算是彻底明白其中的滋味儿了。
但随即万历又有些不解地皱起了眉头来:“那些部堂高官因此受制也就罢了,那朝中的那些言官呢?他们不是有风闻奏事的权力么?为何他们也没有向朕检举这些?难道连他们也被收买了?”要真是这样就太可怕了,恐怕他这个皇位都坐不稳当了。
其实即便天子不问,杨震也不会放过这一事的,现在他问了,更是便利,于是便把自己查到的关于吏部尚书严清如何借着手中职权堵塞言路的事情给详细地道了出来。
这一番话说下来,更是听得皇帝目瞪口呆,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良久之后,才用极其平静的声音道:“好,当真是好得很哪。朕所信赖的将领,在边培植自己的势力,将我大明的军队视作私兵;朕所倚重的重臣,一个个只知以权谋私;甚至连部堂高官,都只一心为自己考虑而不断欺瞒于朕,试问有这样的臣子,我大明江山如何能安?如何能定哪?”
“陛下还请息怒。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并已被我们查出来,就总有解决的办法。”杨震忙劝慰道。
“解决?却拿什么解决?这朝中群臣朕还能信几个?难道朕能把他们都罢免了不成?”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而想要解决如此问题,也不是旦夕可就的。”杨震拱手道:“臣今日所以冒死进言,也不是想让陛下就此将所有相关官员尽皆拿捕,那只会让天下彻底混乱。”
“那你说说,却该如何是好?”皇帝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了。
杨震在来此之前就已有了对策,当即开口道:“以臣愚见,若要解开此局面,必须循序渐进,先从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入手,然后再徐徐图之。”
“最迫切的问题?那是什么?”在万历看来,哪都是大问题,都是迫切要解决的。
“其一便是如今宣府的危局了,其二,则是关系百官升降的吏部尚书!”杨震伸出两个指头来如是说道。
第九百三十三章 兄弟同心
“你……当真是这么和陛下说的?”杨晨颇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兄弟。
在从皇宫出来之后,杨震便去了工部见自己兄长,并把情况都说了出来。因为如今杨晨已是工部侍郎,有了自己独立的公厅,把门一关,倒不虞被人听了去。
在看到杨震郑重点头表示承认之后,杨晨便忍不住一阵发愣,良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二郎,你这也太大胆,太草率了!你这么做,可就是彻底站在百官的对立面了,如此你还能在朝中立足么?”
确实,把一直潜藏在水面以下的那些污糟事全部在天子面前抖出来,如此行为就是当初的冯保、刘瑾都干不出来哪,因为那打击面实在太广了。
面对兄长的叹息和担忧,杨震只是淡然一笑:“大哥你觉着我不这么做,就能与那些朝臣和睦共处了么?”
“这个……”杨晨不觉有些语塞了,锦衣卫一向就是和朝臣对立,为百官所鄙夷的存在,说句实话,有没有这样的事情,他杨震照样不会为群臣认可。但随即,他还是摇头道:“即便如此,你这次也得罪人太多太狠,恐怕会遭到相关官员的报复哪。而且,兹事体大,这么做怕是对朝局很是不利……”
“报复?”杨震不屑地哼了一声:“如今事情为陛下所知,他们自顾尚且不暇,还能抽出手来报复我?我敢断言,这些与此相关的朝臣里,将有许多会因此离开朝堂,我又何必惧怕他们的报复呢?”
顿了一下后,他又继续道:“至于大哥你所说的兹事体大,如此做有些欠妥,我也是无法苟同的。边地军事糜烂若斯,就是因为许多知道内情的官员瞻前顾后,不肯及时指出错误才累积出来的!说句诛心的话,正是因为他们的姑息养奸,才导致了如今边事和朝局的种种问题!我杨震既然已查出了这些,就断没有和他们一样,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得过且过!”
听着他正气凌然的一番话,杨晨的脸不觉一烫,心下更是一阵惕然。自己在官场日久,居然也已沾染了那些官员们中庸的习气了,遇事再没有果断进取之心,反而当兄弟当真做出为国之事时,还以为不妥,想来真是叫人汗颜了。
“大哥,我知道你考虑的是什么局势,是什么边地的平靖。但你想过没有,这些不过是粉饰太平的借口而已。难道我们不提出来,这些藏在暗处的问题就会自己解决了么?不,它不但不会自己解决,反而会越来越严重,直至因此让大明王朝就这样走向毁灭!
“如今的大明朝早已病入膏肓,若不施以猛药,想救它已是千年万难!治重病沉疴当以虎狼之药,这其中的道理想必大哥你也是明白的!”
“治重病沉疴当以虎狼之药……”杨晨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话,面上神色便是一阵激烈的变幻,显然内心在做着剧烈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