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有平日的威信摆在那儿,当万历见到愤怒而来的母亲时才会如此惶恐,同时心下也后悔不迭,怎么自己就一时糊涂做出了这等事情来!
在到了好一阵后,李太后才终于将气息喘匀,然后凤目含威地打从万历以及他身后那些太监身上一一扫过,然后才问道:“皇帝,你为何要将那几名内侍处死?”说着还四下里寻摸了下,看着像是在找那三名太监一般。
此刻宫室内的其他人是不敢插嘴皇帝与太后间对话的,便只能由万历自己给太后一个交代了。在太后目光的注视下,即便万历再是不愿与胆怯,也只能将事情发生的经过道了出来,不敢有一字虚言。好在他之前的醉酒也不是太厉害,倒还清楚地记得所发生的事情。
不过听他把话说完后,李太后的神色依然显得极其难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皇帝,你乃是一国之君,居然酒后失德到如此地步,实在是叫哀家伤心。”说是伤心,其实从她的表情来看,更多的怕是生气才是。
此刻,万历也已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里摆脱出来,见太后如此说自己,心下也不禁有些来气:“母后,虽然儿臣如此行径确实有不妥之处,但那几个奴婢也太不晓事了,岂不闻君命难违吗?儿臣又不是叫他们做什么为难之事,只是让他们喝酒唱曲儿助助兴而已,他们却总是推三阻四的。儿臣这才在一怒之下随口说了要将他们处死。事实上,儿臣不也没伤他们性命吗?”
这话一说,李太后原来已经平复下去的心情顿时又腾地翻涌了上来。若是万历就此认错,见事情也不算太大,她也不会进一步追究,只是小惩大诫地训斥一顿也就罢了。但现在听皇帝的意思是还在为自己开脱,觉得错在那三名小太监身上,她就不能忍了。当时,李太后就以手指向万历道:“你……想不到都到了这个时候你居然还不知错!何为国君,那是一国之表率,你身为天子年纪轻轻就如此胡闹,长大了那还得了。你……气死哀家了!”
见母后生气,万历心下也颇为过意不去。但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往往又是自尊心极强的,即使面对的是自己的母后,有时候也要坚持自己没错,便继续抱怨道:“儿臣不过是想惩治几个不听话的小太监而已,母后就如此大发雷霆,这皇帝做得也忒没劲了些!”
这话更多的是对自己如今处境的抱怨了。事实上,随着年纪一点点增长,对皇权的意识也在增加,万历就觉着自己这个皇帝实在是处处受人掣肘,无奈得很。所以才会有之前与杨震的相谈甚欢,所以也才会有今日对着母亲的如此抱怨。
但这话落到李太后耳中可就严重了,不啻于是一声晴天霹雳,直震得她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待她反应过来,眼中已有泪水流出,声音更是比之前又高了几分:“好啊,原来皇帝你是对眼下的处境不满,才拿这些小太监撒气的。没想到哀家这些年来尽心竭力地教导于你,却教出了这么个东西来。”
见太后大发雷霆,不但万历神色大变,周围的那些内侍宫女也一个个面如土色,呼啦啦趴跪一地,连头都不敢抬起。此时若他们有的选择,只会选择自己能变成个聋子瞎子了。
唯一还能在这个时候说上的话,也就只有冯保一个了。他见母子二人竟闹得这么僵,也是心下略微后悔,不该将太后搬来的。但现在说这些已经太迟,便赶紧冲万历道:“陛下您失言了,还请赶紧向太后道歉!”说着还连连朝皇帝使眼色。
他若不说话,在太后的愤怒下,万历或许还真就示弱了。但最近他对冯保那也是相当有看法的,又猜测着今日之事是冯保把太后给引来的,就对他更是愤怒,当即呵斥道:“你这个奴才给朕住嘴,这儿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是想让朕真把你个杀了吗?”
冯保没料到自己好心劝阻竟换来这么个结果,顿时也呆住了。而太后在听到皇帝这番话后,更是勃然而怒,此时她根本顾及不到周围尚有这许多的内侍宫女,怒指着皇帝道:“好啊,你还真是翅膀长硬了,竟敢在哀家面前如此放肆。真当自己是皇帝哀家就拿你没辙了吗?”
万历虽然心下暗惊,却因为话赶话到了这儿也顾不了太多,当即一梗脖子道:“儿臣是皇帝,此乃父皇遗命,谁敢说个不字!”
虽然没有直接提到自己的母亲,但意思已很明显了。李太后这下是彻底失去了控制,当即回道:“皇帝你还真是好大的口气,岂不知汉书中有霍光传一节吗?”
“轰隆——!”太后这话就像是一道惊雷般在万历的耳边炸响,直惊得他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虽然他没怎么读过,但身为皇帝对霍光这个汉朝的大名臣却还是知道得很清楚的。
霍光,西汉最大的一个权臣,其兄正是汉武帝时威震西域的大司马,封狼居胥霍去病。他自十多岁时于汉武帝时入官,之后历经数朝,待到汉昭帝时已成为大司马大将军,权倾天下。
在史书中,有大量的事实书写了霍光当政所做的种种事迹以证明他的不凡。但真正叫后人,尤其是万历皇帝所铭记的,却还是他在昭帝之后废除昌邑王的举动。
因为汉昭帝死时无子,身为托孤大臣的霍光便选了当时的汉武帝之孙昌邑王刘贺继任帝位。不想刘贺在称帝之后不但荒淫无道,将整个朝政搞得乌烟瘴气,更且还曾密谋对付霍光。
于是秉承着先下手为强的原则,霍光在昌邑王还未集结足够力量时悍然出手,将他的皇帝之位给废黜了,并重新将其赶回了封地。由此,霍光得以与曾同样放逐太甲而史册留名的伊尹齐名,史称伊霍!
所以,当太后说出霍光这个名字来时,对万历的冲击就尤其之大了。而且,如今大明朝中可也是存在着一个几乎和汉朝的霍光有着一样实权的大臣哪——张居正!
见儿子终于感到了畏惧,李太后只觉一阵畅快。但为了给儿子一个难忘的教训,她还是打算把戏做足,便回头冲身后同样跪倒在地,神色却显得有些茫然的冯保道:“今夜张阁老可是在值房吗?”因为内阁大臣身份的特殊性,他们总会有人留守在皇宫大内的值房里,就是身为宰辅的张居正也不例外。当然,这也是表示他们地位与寻常大臣不一样的所在。
因为刚才受到万历如此斥责,冯保一时还没有缓过劲来。他怎都想不到,这个自己打小看着伺候大的主子竟会如此对待自己,可说是极其伤心与震惊了。但太后的询问,他也不敢不作答,只好勉强道:“回太后,张阁老今晚确实留宿在值房之中。”
“那好……”李太后也没有太多的犹豫,当即吩咐道:“你这就去将张阁老带来这里,让他好好看看这个学生吧。”
“啊……”冯保一听这话,更是吃惊。但看到太后那张依然满是愠怒之色的俏脸,便不敢不从了。皇帝与太后,他还是知道谁的话更有权威些的。便在略作犹豫后,答应一声匆匆而去。
见太后这次是要动真格的了,万历才真个慌了,赶紧认错道:“母后,是儿臣错了,儿臣不该说那种话的。还请你莫要惊动张阁老。”若说李太后是万历最害怕的那个人的话,那张居正就是他第二害怕的人。而且刚才的话题又已隐隐扯到了废立一事上,此时把张居正叫来岂不是……
想到这儿的万历,只觉得浑身都如坠冰窖,忍不住就发起抖来……
第二百六十二章 后宫风云(下)
张居正是在睡梦中被冯保叫醒的,已批阅了一晚上的奏疏的他才刚刚入睡。??火然?文 w?w?w?.?一听说是天子与太后之间发生了矛盾,又是万历犯错在先,他也顾不上此刻天气正寒,又是半夜,胡乱披上几件衣服,就在冯保等太监的引路下直奔后宫而来。
照道理,即使天子尚小,还没有后宫嫔妃,作为外臣的阁臣也不能随便进入后宫,更别提是如此深夜了。但张居正都没有任何犹豫就跟着冯保去了,显然他并没有将自己当皇帝的外人,或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唐突之举。
一路急步猛走了好一阵,才终于来到天子的寝宫门前。这时,张居正才停下脚步,示意让冯保进去传话。即便是他,在天子太后跟前还是要守些礼仪的。
此时,宫室内的李太后尚在斥责着万历:“……你说你这样随意就欲屠戮身边近侍与史书中所记载的桀纣等暴君又有何区别?我大明二百年的江山社稷怎能让你这样的人来治理?我这个当母后的管教无方,又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和先皇!”说到激动处,她甚至都有眼泪跟着流了下来。
万历这时候已经彻底蔫了,他已被母后刚才那几句想要将他废立的话给吓得半晌都回不过神来。所以即便太后现在所说大有问题,说他是桀纣岂不是在咒大明就此灭亡吗?他也没有心思辩解。更不会抗议说自己只是一时酒醉才失了分寸,而且终究没有真个把那三名太监给杀了,又怎么能以残暴形容呢?他现在满脑子的只有如何是好,怎么叫太后和即将到来的张师傅莫要真个把自己给废立了。
可他还没有想出个办法来呢,就见冯保已赶了回来,朝太后行礼后道:“启奏太后,张先生已经在宫门外候着了。”
其实在这一番发泄和斥责后,李太后愤怒的情绪已然消去了不少,自然更不可能真像她所说的那般要废了自己儿子。但既然张居正都到了,她也不好就这么让人回去,便点头道:“宣他进来吧。”
在张居正听宣进入宫室,才刚弯下腰要行礼时,就见太后抹了把泪道:“张先生,哀家这皇儿真是越大越不成器,哀家是已经管不了他了,只有你这个当师傅的来好好地教导于他。他小小年纪居然就学会了饮酒,还……”说着便把事情重头说了一遍。
在来此路上,张居正已从冯保口中大致得知了整件事情的前后经过,对万历自然也有些怒意。作为万历皇帝的师傅,又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自然是一心希望他能成为一代明君圣主,从而中兴大明江山。眼下万历行为如此不检,既是他这个当师傅的责任,也让他对万历很是失望。
但太后都把话说得如此严重,甚至是提到什么废立上面来了,他这个当臣子的自然不好再火上浇油,就赶紧劝说道:“太后还请息怒,陛下他如此也只是一时孟浪而已,是臣管教有失才会犯下这等过错,太后要罚就罚臣吧。”说话间,他把袍襟一撩就跪了下去。
李太后一见张居正居然跪了下来,面色便是一变,赶紧上前虚扶了一把:“张师傅赶紧请起,都是皇帝他犯了错,怎能怪到你的头上呢。哀家刚才是想过了,要是他真个不那么成器,哀家就以太后的身份把他给废了,省得他祸害我们的大明江山。”这话虽然说得重,但比之前盛怒之下脱口而出的那句意思可就要轻得多了,更多只是为了敲打万历而已。
但这话听在万历耳中却比之前更加可怕,让他趴在地上的整个身子都忍不住震动了起来。之前虽然太后说话的语气更重,但终究只有他们母子两人而已,但现在有张居正这个外臣,还是当朝首辅在场还这么说,那他就不能不认为母后是真有意要废了自己了。
好在随后张居正的一句话让他略微宽了下心:“太后不可!天子毕竟年纪尚小,犯点错也是难免的。臣既为帝师,自当好好教导于他,使陛下改过便是,不可随意提废立这等动摇国本之事!”
似乎是觉得只用这些大道理来说服太后尚显不足,张居正在顿了一下厚又继续道:“而且出于太后自身考虑,陛下也废不得,不然这太后的位置……”这话也只有像他这样与皇家关系极近的权臣才敢说出来了。
李太后先是一愣,之前她确实没想到这一层,若自己儿子不再是皇帝,自己可就当不成太后了。随后,她又看了一眼跪伏在地的万历,想到若是叫儿子想明白了这点,以后这招就威吓不了他了,便转念冷哼道:“就是废了他,哀家也可以立潞王为帝,他也是哀家与先皇的儿子。”她口中的潞王名叫朱翊镠,是万历同父同母的弟弟,比他还小着五岁。
张居正没想到太后这话是越说越不像样了,居然连后继之人都给准备上了,顿时心里就是一阵苦笑。不过以他察言观色的本事来看,太后说这些话多半只是气话,是为了给皇帝一些教训罢了,并非真个有废立的打算。于是便继续用各种大小道理进行劝解,一下说皇帝只是一时糊涂,经此教训今后一定不敢再犯;一下又说皇位不是儿戏,岂能随意更换……
在他这一番苦口婆心地劝导之下,太后终于消了怒气,看着跪地的万历道:“这次要不是张师傅替你求情,哀家必不轻饶了你!起来吧。”
“谢母后!”万历这时才终于放下心事,想要起身。但不知是因为受惊过度,还是因为在地上跪伏的时间太长了,他一时竟无法从地上挣扎起来。冯保见状,赶紧上前便要搀扶于他。不想他手才刚碰到万历,就被万历大力甩掉了,然后奋力站起了身来。
冯保没想到天子竟是这么对待自己,顿时就是一呆。而这一幕落到太后眼中,又让她有些怒意了,这分明是冲自己这个母后发火了。便一声冷哼:“张师傅,虽然有你求情可以不被废,但他犯下如此大错总是要有所惩戒的,你以为该如何呢?”
“啊?”在场两个男人听了她这话都是一愣,这事居然还没有完呐?
但随即,张居正就想到了这或许是个给天子一个深刻教训的好机会。其实这段时日里,他也有一种感觉,万历似乎越来越有自己的主见,甚至总想着与自己这个首辅唱对台戏。如果天子的看法是正确的,他或许还能忍受,可大多数时候,天子都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这就不好了。张居正这时就想到了借此事打压一下万历的信心,也好磨练他一番,于是便道:“太后所言倒也有些道理。即便是天子,既然有错也当承认,以为万姓之表率。”
“张师傅的意思是?”李太后有些不明所以地问道。
“下罪己诏!”张居正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自己的意见:“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地写在罪己诏中向天下公布陛下之错!”
“啊……”这回却轮到皇帝母子二人发愣了。他们怎都没想到张居正一出手就如此之狠,这不是让皇帝自己扇自己耳光吗?
张居正看出了他们的犹豫,就继续解释道:“这么做,乃是为了向天下臣民做出表率,以示我大明律法之森严,即使是天子犯了错,也一样要受到惩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