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塔垂眸注视着这位向来对自己唯命是从的部下,看着对方两股战战的样子,不知为何,心底突然掠过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嫌恶。
祂深吸一口气,道:“之前让你安排凯罗尼萨一行人离开亚坛的事,以最快速度去办,艾普西隆既然敢跟我提出圣裁,就说明这件事对路西亚而言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以他现在的能量,短期内封锁整座王都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你都必须在圣裁之前把人送走。”
“是。”兰尼斯双膝跪倒在地,深深叩首道。
“行了,起来吧,”贝塔不耐道,“我刚才的怒火与你们无关,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圣裁再可怕也落不到你们头上!”
兰尼斯颤颤巍巍地起身,也不敢对圣裁一事发表半分意见,只是再度躬身一礼,随后飞速转身离去。
很快,随行人员又为贝塔准备好了备用车驾,这支延绵近千米的队伍犹如一条臃肿的巨蛇,再度缓缓蠕动身躯向前行去,却再也不复先前的声势。
透过车窗,贝塔无言望向城市中央那株接天连地的黄金巨树,眼神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一片深深的茫然,然而这一次,不会再有人为祂解答了。
随着最后一抹暮光消失在地平线上,天空中仅余几片火红的残云,只一转眼,便湮没在了幽冷的夜幕中。
第196章 赝品
嘀嗒,嘀嗒.
秒针跳动的声音回荡在阴暗逼仄的牢房里,经由厚重的石墙一次次反弹往复,最终叠加成了震耳欲聋的声浪重重轰击在瓦莱妮丝的耳膜上,让她一遍又一遍品味着撕裂般的剧痛,几乎彻底发狂。
正对牢房十余步外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张长桌,其上陈列着一盏孤灯、一只怀表与数尺厚的案牍,那也是整间牢房内唯一的光源。
整整三天时间里,路西亚绝大多数时候就坐在那里静静批阅文书,期间甚至没有向瓦莱妮丝投来哪怕一束目光,更别提她设想中的刑讯审问了。
瓦莱妮丝眯着昏花的双眸望向灯盏中跳动的火苗,桌案后方的路西亚则在光晕中模糊成了一道幽暗的幻影——她已经无法分清到底是那位神人的精神威压导致了自身感知的崩溃,还是长时间的幽闭与缄默无形中滋生出了令她无法承受的心理压力。
她只知道,她想快点从这种境地中解脱。
“求求您了,有什么问题就问吧——”她翕动着干裂溢血的嘴唇,以嘶哑的声音乞求道,“凡是我知道的,一定对您毫无保留。”
路西亚没有回应,依然恍若未闻地批阅着那一本本仿佛永远不会减少的文书,又好似有一堵禁绝一切声音与光线的铁幕横置于两人之间,任由她如何卑微呼唤,他也永远不会回应。
一股热流从干涩的眼角涌出,瓦莱妮丝紧咬着牙关,却还是无法阻挡发自灵魂的战栗,她的双膝疯狂颤抖着,脸庞之上涕泪横流,她想要怒声嘶吼,最终却只能发出一声崩溃的呜咽。
“杀了我吧.”她再一次乞求道。
忽然,路西亚抬起头望了她一眼,仅仅是这一个眼神,便让瓦莱妮丝如蒙大赦,她拼命挣动着身上的锁链与镣铐向前挪动着,好像只要远了半分就会错过他接下来的话语。
“我不会再问你了,”他轻声道,“所有我想要的答案,你已经告诉我了。”
瓦莱妮丝顿时如遭雷击般愣在原地,“您您说什么?”
“在我接触过的神官中,你的意志力真是弱得出奇,从第一次在暗月殿外见到你时我就在想,贝塔到底有多么愚蠢,才会选择你这样的废物担任次席祭司,就不怕你泄露祂那些不敢见人的秘密么?”
“但第二次在双指教堂见到你时我就明白了,祂如此有恃无恐并非出于对你的信任,而是祂早已在你们体内种下了神术诅咒,不只是你,还有你手下那些乌合之众,一旦你们以任何途径泄露隐秘,便会立刻被诅咒撕成碎片。”
说到这里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道:“祂确实让我涨了不少见识,上次见到类似的手段还是真实之母对祂手下的祭司和信徒,那几个人的鲜血被全部活生生抽了出来,画成了一幅威胁我的壁画——我还以为这种不入流的控制手段只会出现在邪神和邪教徒身上呢。”
“所以自那时起,我就没指望过从你嘴里听到任何有用的情报,之所以你还能活到现在,在这里以这样的形式见到我,只是因为我需要利用你验证几项猜想罢了。”
另一边,本就濒临崩溃的瓦莱妮丝在听到神术诅咒的消息后彻底陷入了恍惚。
她知道,在如此境地下,路西亚根本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欺骗自己,换句话说,即使她身为贝塔大人的次席祭司,也从来就不曾得到过一丝半点真正的信任与爱护。
毕竟算算时间,贝塔大人已经返回王都整整两天半了,而自己仍被关押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
时至今日,等待她的只剩下身为一枚微不足道的弃子的命运了。
“您您想要验证什么?”她失神地呢喃道。
这不过是一句下意识的提问,如若深究本心,瓦莱妮丝大概也只想在落幕之前捕捉到自己最后的价值,以期抓住几分信仰崩塌之后生命仅存的意义罢了,因此她根本不奢望路西亚的回答。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路西亚又一次回答了她。
“三件事,”他将羽毛笔插回墨水瓶,合上最后一份文书的封面,垂眸道,“第一件事,我想知道无上意志到底对贝塔怀有怎样的态度。”
“自玛莉卡陛下统一亚坛高原,加冕为永恒女王之后,黄金王朝近五十年历史上从未出现过任何一起针对双指教堂的暴力之举,可我不只摧毁了你们的教堂,还处决了一半的神官与骑士,却没有遭受任何形式的神罚。”
“我承认这是一项试探无上意志的冒险赌博,但从结果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一件事,”他抬起头看向瓦莱妮丝,摇曳的烛火倒映在他冰蓝的眼眸中,幻化出一片瑰丽而诡异的华光,“即使同样身为棋子,可堪一用与弃若敝履之间,依旧存在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啊。”
“于是我开始了第二项验证——在三天时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审视着你身上的神术诅咒,以此观察贝塔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结果让我很诧异,贝塔的神力虽然从性质、强度乃至运转规律上都与艾普西隆极其相似,但如果观察得足够仔细,便会发现它们本质上的不同。”
“艾普西隆以及伽玛、德尔塔两位神使的神力都来源于黄金树,或者说源于更高层面的无上意志,黄金树则是祂们沐浴神恩获取神力的渠道,也正因如此,祂们的神力中都会不可避免地融入永恒女王的生命法则,呈现出生生不息的丰饶之意,这也是每一位双指神使理论上的共性。”
“但贝塔不一样,从祂的神力中,我感受不到一丝一毫黄金树的气息,那只是一片纯粹而空洞的黄金,触目所及之地,唯有绝对的强权、稳定与秩序”
路西亚沉沉呼出一口气,“换句话说,你一直敬畏有加、奉若神明的贝塔在本源层面上完全谈不上是一位双指神使——”
“不管怎么看,祂都并非无上意志的使徒,而是那位神祇的赝品啊。”
第197章 囚牢
“不可能这不可能!”瓦莱妮丝先是懵懂地呢喃道,继而拼命地摇着脑袋,含混不清地呜咽着,最后整个身体都疯狂挣扎起来,一边哀嚎怒骂一边挣动身上冰冷的铁链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形如一头濒死的野兽。
“不论你相不相信,事实就是如此,”路西亚平静道,“明天早上,我会和贝塔一起在石舞台上迎接圣裁,孰是孰非,那时自会揭晓答案。”
“杀了我——杀了我!”状若疯魔的次席祭司声嘶力竭地咆哮道,“既然你连贝塔大人都不肯放过,还留着我的性命做什么?杀了我啊!”
“闭嘴。”路西亚淡淡吐出两个字,一股虚淡无形的精神威压霎时间扩散开来。
瓦莱妮丝只觉仿佛有一口巨钟在脑海深处轰鸣,沸腾不休的灵魂顿时被镇压下来,再也激不起半点风浪。
“待一切结束之后,我自会赐你一死,但现在,你还要完成最后一项使命。”
说着他打了一个响指,一息之后牢房的铁门便被人推开,艾格基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恭声道:“殿下,请问有何吩咐?”
“通知狱卒,为我们的祭司大人准备晚餐,里面多加些补充精神力的食物。”
“是。”
不多时,一名狱卒便端着一只厚重的木制托盘走了进来,他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在牢笼前方的小型闸门边,继而起身面向路西亚深深一礼,随后飞速退出牢房。
除开眼角不经意掠过瓦莱妮丝的一抹余光,狱卒全程没有做出任何打量或试探性质的举动,即使从脚步踏进屋内的一刻算起,直至出门时他停留的时间也不超过三十秒。
瓦莱妮丝定定地凝视着盘中各式各样补充精神力的名贵食物,呆愣半晌,霍然抬起头来看向路西亚,声音颤抖道:“连续三天,你明明一句话都没问,却接连让狱卒送来这些东西这是想让他们以为,你一直在用精神手段审问我?”
望着路西亚脸上不置可否的微笑,她感觉一股无可抑制的心悸从胸腔之中扩散开来,渐渐转化为每一寸肌肉与骨骼的战栗,“你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猜,出现在第二双指教堂的那位古龙强者在与你接触之前,一定已经见过贝塔了,对么?”
“按理说,他在明知你我双方在暗月殿前爆发冲突的前提下,本该偃旗息鼓悄悄龟缩在城内,而不是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再次跑去双指教堂与你们接洽——但他既然这么做了,就必然是因为你在暗月殿干的蠢事真正触怒了他,甚至从根本上有悖于贝塔和他的约定,所以他才会甘冒暴露的风险又敲打了你一次。”
“当然,如果面对的是一般的对手,他的做法显然已经足够谨慎,”他嗤笑一声道,“我很难想象一位至少是古龙长老级别的人物竟然能舍弃一切排场和脸面,不仅不带任何随从出门,还用化形之术易容成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商贩,毕竟按照我在天空城时的经历,这对那群迂腐不堪的老古董来说实在难如登天。”
“但很可惜,他犯下了第一个错误——负责监视教堂的是克里斯托福,古龙神殿最出色的骑士。在他面前,叛徒的味道即使掩藏在无数层伪装之下,也依然足够刺鼻。”
“紧接着,他又犯下了第二个错误,”路西亚神色转冷道,“在发现有人跟踪后,他的第一想法不是尽力摆脱,而是在僻静处杀死所有追踪者,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克里斯托福在他的袭击之下还是活了下来。”
“截至此时,虽然素未谋面,但我已经能够看清他谨慎与狡诈并存的外表下,实则隐藏着近乎偏执的自负,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相信他一定还会对克里斯托福出手——对这样一个人而言,无论克里斯托福有没有看见他的真容,他都绝不会允许一个超出他控制的危险因素存活下去。”
“所以如他所愿,我出现在了这里。”路西亚摊了摊手,重新露出一抹温良无害的微笑道。
“正如他对我的期盼一样,一个年轻气盛、力量有余而智慧不足、倚仗身份地位行事完全不计后果的年轻龙族,自然就会在踏平双指教堂之后仍然怀有一腔无能之怒无处发泄,进而选择自降身份出现在市政厅监狱,继续对你们严刑拷打,以图逼问出他的下落,甚至在怒火中疏忽了对瓦雷利亚殿的防守。”
“不过光有这些可不够,一只越是老辣的狐狸,越会在捕猎之前反复犹疑,以免摆在面前的鲜美猎物实则是猎人的诱饵,所以我必须再推他一把,让他感到身后还有其他猛兽的威胁,时间容不得他继续拖延下去。”
“那个威胁,就是你。”
路西亚平静地述说着,他的声音落入瓦莱妮丝耳中,却宛如魔鬼的呓语。
“这里是市政厅监狱,而罗德尔市政监理官全名是罗文斯.奥夫尼尔,这位子爵大人和他的兄长奥萨里昂侯爵一样,都是最中坚的新党成员。”
他站起身来,缓缓踱至牢笼前方,直视着瓦莱妮丝的眼睛道:“祭司大人不妨猜一猜,在新党越发势大,已然掌握黄金王朝七成以上军事力量的今天,那个叛徒既然能够悄无声息来到罗德尔腹地,那么他与新党之间,到底有几分勾连?”
“你还可以猜猜,关于贝塔在信徒身上降下的神术诅咒,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他又有没有机会从贝塔口中知道?”
“我想大概没有,”路西亚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但他一定知道你今天晚上吃了什么,知道我用了精神类神术和魔法对你进行整整三天的问询,乃至于‘知道’你不知何时就会吐露他的消息”
“所以,他一定会迅速行动起来——直接闯入瓦雷利亚殿行刺他大概是不敢的,那么就只有动用最后的手段。”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十指交叉斜斜倚靠在椅背上道:“那支从三年前就跟随在我身边的亲卫队里,即使还存在听他调度的暗子,应该也不会太多了吧?再不用,这张牌就要烂在他手里了。”
话音刚落,牢房外的走廊里便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句听不真切的交谈之后,艾格基斯再度叩响铁门,在路西亚的应允下走了进来。
“殿下,弗尔祭司抓住了两名意图刺杀克里斯托福的风暴骑士,但他们在被俘的一瞬间便咬碎了事先藏在齿根的毒药,现在已经”
听到回报的路西亚怔然片刻,轻声道:“我知道了。”
艾格基斯离去后,他转过头最后看了一眼呆滞如一截朽木的瓦莱妮丝,道:“感谢你的配合,不久之后,你就可以解脱了。”
说罢他便起身向屋外走去,就在此时,身后传来瓦莱妮丝的话语声:“路西亚殿下”
他微微驻足,只听她在身后继续道:“请原谅我无法说出那个人的名字,然而正是他将贝塔大人逼到了如今的绝境——我只想问问您,那两名行刺的骑士既然已经死了,即使明天您在圣裁之下胜过了贝塔大人,又能拿他这个真正的凶手怎么样呢?”
“艾普西隆会问出他的去向的,”路西亚垂眸应道,“现在我只希望他跑得足够快,那一腔腐朽发臭的古老龙血,如果不能沸腾起来,又怎么配告慰那些年轻的亡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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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逃离路线
“父亲,瓦雷利亚殿那边的事情失败了。”瓦哈尼特商会地下密室中,刚从第一双指教堂回来的艾兰神色沉重道。
“弗尔桑克斯这些天一直没有露面,暗中潜藏在克里斯托福休养的静室之中,我们的人一动手就被他控制了如果不是二十六号和二十七号立刻服毒自尽,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凯罗尼萨端起冒着热气的茶杯轻啜一口,苍老威严的面容上依旧古井无波,然而紧握茶杯青筋凸起的手背还是显露了他绝不平静的心境。
“贝塔那边有说法么?”他缓缓吸气,勉力控制着情绪询问道,“如果不是那个次席祭司蠢到被路西亚活捉,我们何至于如此被动?”
“这个.”艾兰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父亲的神色,言辞间颇有几分犹豫。
“看我干什么,实话实说!”
“是。”艾兰深深低下头去,如实道,“贝塔听说这件事后极其震怒,当场对我们一通辱骂,祂说祂麾下的神官和骑士永远不会背叛,无论路西亚使出任何手段都不可能从他们口中问出情报,是我们从一开始就被他耍了。”
“哦?”凯罗尼萨微微抬起眼皮,“祂骂我们什么?”
“祂说.我们真不愧是以石头为身躯的古龙,连脑子里都长满了石头,又骂我们是难堪一用的莽夫,除了给祂找麻烦什么都——”
“好了!”
凯罗尼萨握住茶杯的手掌骤然发力,茶杯连同下方的整张桌面轰然炸开,大理石砖打制的地面都出现了大片的龟裂。
这位执掌天空城大权近千载的古龙元老急促地喘息着,双眸中燃烧着仿佛要毁灭一切的怒火,其间深深埋藏着一股择人欲噬的狠厉。
事实上,单是这种层面的辱骂根本不足以撼动凯罗尼萨的心境,贝塔的侮辱只不过是最后的导火索,真正让他怒火中烧的是,从他来到王都开始的一切发展都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暗月殿前猝不及防的冲突、双指教堂外的追踪与激战,乃至于这次事后看来明显是陷阱的审问和准备不足的刺杀古龙元老一向以深谋远虑而又处变不惊自居,这次却时时处处落后那位乳臭未干的王子半步,以至于到最后自己就像是个任人拿捏的蠢货!
路西亚的直觉没有任何谬误,凯罗尼萨谨小慎微的行事作风之下,那股近乎偏执的自负才是他真正的底色,也正因这一点被对手抓住利用,他才被逼到了如此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