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月中，虽说舰队也曾在不少岛屿停驻补给，但那些海上城镇终究无法与真正的大陆相比，何况是盖利德这样以丰饶富庶闻名于世的沃土。
一时间，船上的年轻人们——尤其是来自王室私学的生员和各大魔法组织的青年法师大都陷入了沸腾之中。
“终于到啦——”
偎在路西亚身边的玛莲妮亚抬起胳膊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窈窕玲珑的身段在海风中一览无余，“路西亚，你说瑟利亚魔法镇和雷亚卢卡利亚岛比起来，哪边会更热闹？”
“还是学院那边更热闹吧？”身后一道声音答道。
“比起雷亚卢卡利亚，瑟利亚数百年来一直奉行军事管理制度，对来往行人的审查也要严苛得多，自然不会那么繁荣。”
“哥哥！”
玛莲妮亚看向负手而来的米凯拉，露出一抹高兴之色，小嘴却故意一撇，抱怨道：“你总算舍得从屋里出来一会儿了，这么多天不见人影，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压舱底的石头呢！”
米凯拉莞尔一笑，他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延伸下去，只是不着痕迹地与路西亚对了个眼神，从怀中取出一只玻璃瓶抛给玛莲妮亚，道：“先把药吃了。”
“哦——”小姑娘拉长声音应了一声，从瓶中倒出一枚表面生有一层薄薄绒毛的暗红药丸，接过路西亚递来的水，一仰脖颈吞咽下去。
“真苦！”玛莲妮亚苦着小脸抱怨道。
“我感觉病早都好得差不多了，这药还要吃到什么时候呀？”
“再坚持两个月.”路西亚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最多两个月就好。”
“不许骗人！”
“我保证。”
言谈间，巨舰已然抵达岸边，水手们搭好了下船所用的临时栈桥，安娜西亚领着一众亲卫骑士从船舱中涌出，确保沿途警戒。
舰队随行的客人大体分成了两批，罗德尔王室私学生员和其他青年法师由六位半神带着先行下船，另一边，算是重返故乡的卢瑟特大师和瑟利亚领队安托尼亚一起，为上了年纪的各大组织领袖当起了东道主。
来客中不乏本身就扎根在盖利德的本土法师，也有雷亚卢卡利亚系这种一向与瑟利亚过从甚密的老熟人，但大多还是第一次踏足这片黑土大陆的年轻人，故而队伍中早些时候的欢快氛围不仅没有熄灭，反而有了越发热烈的趋势。
不远处，瑟利亚方面的迎接队伍已然款款而来，为首的亦是两位相当年轻的黑夜法师。
左手边是位飒爽干练的女子，腰后交叉着两柄乌木为鞘的短剑，右手边则是一位年纪稍长几岁的男性法师，并未携带法杖亦或兵刃，相貌也透出一股温和儒雅之风。
两边队伍抵近时，男子朝身后只是动了动眼神，车队后方便立刻转出数十驾宽篷观光马车，驶向卢瑟特大师带着的“中老年”队伍，提前接引一众显露疲态的老人们登车前往镇内。
而他本人则带队径直来到几位半神身前，以手抚胸，深施一礼道：“黑夜法师维克多.克兰韦尔，谨代表永恒后裔，王朝东境魔法镇瑟利亚，见过诸位殿下！”
走在最前的路西亚脚步稍顿，眉宇微微挑起，冰蓝的眼瞳中泛起几分玩味之色。
他转头与米凯拉和拉塔恩交换眼神，前者冲他微微一笑，眼神依旧温和恬淡，后者却明显有些不喜，先前下船时的愉悦神色也冲淡了大半。
一句话，两个代称，却在表面上刻意照顾到了三大王朝的面子——先是以永恒后裔的身份博取卡利亚和天空城的认同感，又拎出黄金王朝东境城邦的名分归属，把自己划进黄金树的序列。
乍一看，任谁都挑不出毛病。
说起来，盖利德的地方架构本就与黄金王朝其他地界不同，统一战争末期这里还是近百大小城邦分裂割据的模式，然而战王率东征大军一举灭亡风暴王朝的战绩实在太过惊人，因而当葛孚雷兵锋踏上盖利德大地的第一时间，绝大多数城邦都选择了俯首臣服。
面对这帮识时务知天命的墙头草，即使是如日中天的黄金王朝也不便赶尽杀绝，此后依旧在大体上维持了城邦制的统治格局，盖利德诸城邦也在明面上改为城镇，领爵纳贡之余雨后春笋般建起了无数黄金教堂，以表自己彻底并入王朝版图之心。
但话又说回来，这些前城邦以王朝下辖城镇自居还能说得过去，瑟利亚魔法镇作为一座半独立于三大王朝之外的魔法圣地，非要凑数以黄金之民自居，倘若剥开那层谁都骗不了的面子，真正的立场已经足够明显了。
“几位殿下，请允许我为你们介绍一下——”
队列当中，刚参加完决斗大赛的黑夜法师莱因明显嗅到了略显紧张的氛围，连忙自觉充当起了两方的介绍人。
“这两位是瑟利亚长老次席伊诺维斯阁下亲传弟子维克多，以及三席尤奥里斯阁下亲传弟子塞琳娜，分别担任魔法镇情报部统领与枢机卫队长，也是我们瑟利亚年轻一代的领袖人物。”
“莱因！”塞琳娜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几位殿下当前，你还有胆在这胡乱吹捧！”
“让几位殿下见笑了——”另一边，维克多歉然一笑道，“莱因师弟性子跳脱了些，魔法大会上想必多有得罪，还望诸位见谅。”
“统领阁下客气了，”拉塔恩硬邦邦地开口道，“我在决斗大赛上亲眼见证了莱因阁下的勇武，面对强敌不假手于任何机巧暗算，反而敢于拔刀直面以对的勇气，可不是什么人都有的。我想假以时日，莱因必能成为引领黑夜法师一系的杰出英雄。”
“多谢殿下抬爱，”维克多笑着接过话题，“莱因师弟不仅深受安托尼亚大人信重，老师与另外两位长老阁下也对他青睐有加，等师弟到我这个年纪，想必已经成长到令我仰望的高度了吧，哈哈哈.”
面对对方浑不受力的礼貌回答，拉塔恩只是淡然阖上虎目，不愿多言。
路西亚回头看了一眼后方私学生员与学院青年法师组成的队伍，由于大部队和六位半神保持着几个身位的距离，只有靠前少数几个机敏些的注意到了气氛的变化，后面的年轻人还沉浸在新鲜感中笑语不休。
“接下来的安排是什么？”他问道。
“我们计划带领几位殿下与诸位法师同袍在镇子左近周游一番，下午再返回驻地休息。”塞琳娜微微欠身答道。
“取消吧。”
两位黑夜法师蓦然一愣，塞琳娜有些迟疑地开口道：“您的意思是”
“法姆.亚兹拉有句古语，大意是说见面不如闻名——这里没有想象中有意思，恰好我们一路风尘至此，大家也都乏了，周游瑟利亚的事，不妨换个时候，换批人再说吧。”
路西亚略微提高了几分声音，以便让后面的众人听到。
大概是没想到路西亚突然翻脸，还比那位以刚直勇武著称的拉塔恩王子更加不给面子，维克多脸色变了变，咬牙道：“可是我看大家都兴致颇高，殿下您就不考虑一下他们的感受么？”
“你再仔细看看，”路西亚露出了一抹温和无害的微笑，“我说不去，谁还想去？”
音量不高的话语声回荡在空气中，倒映出一片泛着寒气的死寂，整支队伍顿时鸦雀无声——其中学院一系和各大法师组织的年轻法师只是面色有些泛白，王室私学生员那边干脆一个个面露怒容，注视着瑟利亚人的目光也失去了先前的友善。
维克多的眼神终于变了，他深吸一口气，凝停片刻后僵硬地低下头颅，道：“在下明白.这就带殿下与诸位同袍回去歇息。”
说罢，瑟利亚迎宾队伍原地调头，带着众人径直朝魔法镇中央前行。
不过比起来时，为首的两人再也不复从容风度，只剩莱因出汗的手掌揉搓着腰间月隐的刀柄，尴尬地左顾右盼，最后只好跟在拉塔恩身后往镇子走去。
一言之威，竟至于此。
第282章 伙伴
“他们演给你看的。”
瑟利亚国宾馆的走廊里，路西亚看着走远的两位黑夜法师，拍了拍米凯拉瘦弱的肩膀笑道。
“他们料到了我会作何反应，只是没料到你会那么不留情面——”
回过味来的拉塔恩沉吟道，继而他又露出一抹畅快的笑意，道：“不管怎么说，路西亚，干得漂亮！”
“自己都弃若敝履踩到泥土里的脸面，想让别人捡起来端着，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路西亚哂笑一声。
“瑟利亚情报部统领维克多.克兰韦尔，父亲早年在灭杀坠星成兽的行动中陨落，自幼由出身西亚坛克兰韦尔伯爵家族的母亲抚养长大，地地道道的新党贵族血脉。”
“枢机卫队长塞琳娜.罗希，虽非贵族出身，但自其祖父一代起便是罗德尔骑士团成员，她唯一的兄长现在就在迪可达斯要塞服役。”
“既然要给咱们伟大的艾尔登之王陛下当狗，就要做好当狗的觉悟，不是似是而非地朝旧主摇摇尾巴，就能得到所有人的理解——”他的脸上依旧挂着浅浅的笑意，“毕竟狗也要学会分清场合，轮不到它们出场的时候朝着惹不起的人犬吠，挨揍也是自找的。”
米凯拉低垂眼帘，苦笑道：“你总是这么犀利，路西亚.”
“虽然我总想劝你行事留些分寸，但每次事到最后，总是证明你是对的。”
刚才短短几句话的交锋，放在众多私学生员和学院法师眼中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口角之争，也许他们还没弄懂维克多一句简单的问候为何招惹到了两位殿下——只不过崇尚力量的私学生员将路西亚当做无可撼动的领袖，崇尚知识的学院法师刚刚见识过颠覆一切理论的龙语魔法，所以当两方产生冲突时，他们都下意识地追随在路西亚身后。
但站在六位半神的高度，事情的性质就截然不同了，作为瑟利亚核心人物的枢机卫队长和情报部统领，当着卡利亚和古龙半神的面向米凯拉表忠心，至少说明了两件事。
其一，瑟利亚魔法镇的高层，起码其中相当一部分高层在立场上已经背离了永恒后裔体系，选择不加掩饰地投效拉达冈麾下。
其二，身为本届魔法大会的另一家主办方，瑟利亚和早些时候的双贤教室一样，对卡利亚与古龙的敬畏之心已经到了极为淡薄的程度。
路西亚在群星斗技场和犹格的一战打醒了双贤，但现在看来，远在万里之外的瑟利亚还有点不清醒。
如果时间充足，路西亚也不介意慢慢让对方反思清楚自己的定位，但他这次来盖利德要办的事情实在太多，不仅眼前要准备好起源派的谈判与投靠，马上还要封印玛莲妮亚身上的腐败诅咒，并且随时应对邪神艾丝缇可能的复苏.
这么多紧要的事情压在身上，他实在没有闲心跟一帮蠢货虚与委蛇。
拎不清自己姓甚名谁，几斤几两，一耳光扇过去也就明白得七七八八了。
“如今，越来越多的人想要投靠父亲麾下，”米凯拉望向长廊的尽头，疲惫地叹了口气，“我怕的不是那些狂热的基本主义信徒对律法不切实际的苛求，而是远比他们数量更多的人们高举黄金旗帜，将一切争斗与杀戮冠以公义之名。”
“那时，掠夺与攫取将被称为圣战，所有对立者也就成了异端。”路西亚接过他的话语，更加直白地说道。
“在至高无上的律法面前，没有是非对错，也不分老幼妇孺，光芒所至之处，所有阴影里的存在都理当被焚烧殆尽。”
菈妮此刻正在照顾刚刚睡下的玛莲妮亚，拉卡德耐不住寂寞去了镇子里闲逛，唯一在场的拉塔恩听完这番话，久久未能发出一语。
不同于原本的时间线，在路西亚这些年的影响下，拉塔恩不只与米凯拉兄妹走得近了许多，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对父亲和战王仅仅抱有盲目的崇拜。
他开始思考一位英雄除了超群的武力与卓著的功勋还应做到什么，以及一位向他这样拥有崇高血统的半神，除了成为一位强大的英雄，还应成为怎样的存在。
只是现在的他，还未曾得到最终的答案。
“路西亚，”米凯拉转过头来，道，“接下来几天，我准备进行封印腐败之前最后一轮试验，暂时不便出门，外面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需要帮忙么？”拉塔恩问道。
“暂时不用，如果有需要我会随时通知你们。”
“放心吧，”路西亚点点头，嘴角微微勾起道，“信号已经发出去了，下面采取什么手段，总该听听山谷里的回音再说。”
同一时间，魔法镇中央的11号法师塔里，匆匆赶来的赛尔维斯已经掀翻了维克多的桌子。
“你是蠢猪吗？”
赛尔维斯英俊的脸庞在怒火中扭曲起来，手掌死死攥住维克多的衣领，“来的路上我是不是就告诉过你——路西亚桑克斯刚刚在决斗大赛夺冠，用的还是一种连卢瑟特和亚兹勒都看不懂的魔法！连术式都不需要的魔法！”
“那头古龙当着上万人的面轰碎了犹格的半边身子，你们也参与了犹格的改造，不会不知道那是一头怎样的怪物！”
“我不管你是自作聪明想向米凯拉王子示好，还是按照上面哪位大人物的授意故意向路西亚表态，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想让你们这些蠢货作死的时候别拉上我，懂吗？”
“松开他！”塞琳娜把手按在刀柄上，怒声呵斥道，“把态度放尊重点，我们是你们的合作伙伴，不是你们的奴仆！”
“合作伙伴？”
赛尔维斯冷笑一声，满脸嘲讽道：“这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他一把搡开维克多，把对方推得蹬蹬倒退几步靠在墙边直喘粗气，又大步走到塞琳娜身边，抓着她的手腕帮她抽出匕首，抵在自己喉咙跟前，道：“借你一百个胆子，你敢划我一刀么？”
塞琳娜死死盯着这个狂妄之极的男人，握住刀柄的五指由于过于用力变得一片雪白，几次颤抖的深呼吸后，她愤哼一声，终究还是放下了匕首。
“废物！”赛尔维斯毫不留情地骂道，“你还比不上米丽安那个只会动武的蠢女人！”
“你——”
“好了！”喘过气来的维克多喝止了塞琳娜，脸色难看地看向赛尔维斯，道：“教授，不论如何事情都已经做了，如果你来只是为了羞辱我们，今天就没有继续谈下去的意义了，不是么？”
第283章 诚意
赛尔维斯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似笑非笑地盯着面前两位瑟利亚年轻一代的翘楚人物，直到两人几乎恼羞成怒时方才一摊手，毫无真诚地笑道：“当然，我亲爱的合作伙伴！”
“正如塞琳娜小姐所说，我从来都没有把你们当作奴仆，堂堂瑟利亚魔法镇的情报部统领和枢机卫队长天呐，能和你们这样的人物成为合作伙伴，简直是我们的殊荣——我发誓，至少在今天以前，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可你们呢？你们都干了什么？”
他话锋一转，嘲讽与鄙夷的神色毫无保留地显露在脸上，其中还间杂着几分极力收敛才勉强藏住的心有余悸，“告诉我，到底是哪个猪油蒙了心的蠢货要求你们在接驾时以黄金臣属自居，尤其是还当着上百名王室私学成员和各大组织法师的面这么说？”
维克多沉默了数秒，垂首道：“东境镇守府副镇守官，伯德温子爵。”
“哦，是李奥.伯德温啊——”赛尔维斯拉长声音应了一声，“回去之后你写信问问他，东境镇守朱利尔斯敢不敢在这种场合替你说，问问他老爹伯德温公爵敢不敢这么说？”
“东境镇守府是个什么货色，不用我提醒你吧？一个监视盖利德各城邦的情报机构，一张维系王朝东境统治名义的脸面，一个所有人表面尊重心里都知道狗屁不是的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