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声未歇。
书院深处的廊道却静寂如禅房。
龙葵提着饭盒,走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雨后石面的湿意沁入薄薄的绣鞋底。
她转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像是藏书室的所在,木门半掩,雨声在这里被隔去了半分,只剩窗外树影婆娑,滴水断续。
龙葵轻轻推门而入,鼻端先被纸墨气息充满,眸光随即落到一长案上,那有一摞摞堆如小山的卷帙,册页,以及案后坐着的李长夜。
他的身影在光影之间显得格外清瘦而挺直,白发微垂,眉目清朗,正执笔给一篇篇书院学子们的课业,批改,圈点,亦或添上几笔旁注。
龙葵悄悄走了进来,轻轻将饭盒放在案侧的矮几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后,她缓缓跪坐下来,双膝并拢,裙摆铺展如莲花初绽。
如若在小时候,以及书院未开时,她也是这样,静静坐在他一旁,无声相伴着。
很快。
她是这么觉得的。
李长夜放下笔,抬眼,见到她微怔,夕瑶和雒儿都注意到今天她有些异样,他自然也看到了,关心问道。
“小葵,怎么了?”
龙葵早在心中想好怎么说。
“我想回姜王宫一趟。”
李长夜默了默。
“需要我陪吗?”
龙葵微垂下睫羽,案下,指尖轻轻攥着衣角,感着木地的凉意透过膝盖,她知道他,现在每日授课,为学子解惑,整理书稿,批阅无数课业,外出看农田,等等,忙得可说不眠不休。
比如,现在天色已不早,很快他就要去开课了,而在这时候,说陪自己,大抵只能停讲了,书院成立以来,除了像农忙这种特殊情况,可说从没停讲过的。
龙葵心中一阵温热,但,还是摇了摇头。
“不用,这次回去,我就想看看父王和母后,聊一聊,可能再住几天……哥哥,你不用管我,你忙……”
李长夜能感到她藏着些什么,可背后的桃木剑却一动未动的,他想了想,最后,还是点头。
“嗯,路上注意安全。”
……
龙葵打着伞,如今有了纸,便有了油纸伞。
她离开了书院,走回姜国都城。
慢慢走着,也看着,看着路上的风景,是如今姜国日新月异变化之变。
她撑伞走在其中,目光掠过一幕幕画面。
新开的作坊冒着热气,木匠铺里传出锤凿之声,街角的小贩支起摊子,卖菜的妇人吆喝中充满底气……
雨丝飘落在每个人的肩头,却无法浇熄笑声。
偶尔也有行人因滑脚或湿衣而骂骂咧咧,可转瞬又与邻人相视大笑,像一阵风吹散旧日的阴霾。
躲雨的人中,亦有捧着热腾腾馒头的,蒸汽在雨里升起,模糊成一幅温暖的画。
街头巷尾的人们,面上多了红润的光泽,衣衫虽不奢华,却整洁利落,眉眼间隐着踏实的欢喜……
龙葵见此,某种沉重莫名的心情散了些,她唇角的笑意便也愈来愈深,眉梢的青黛在光中化作柔和的弧线,脚步亦随之变得轻盈,像有风托着,连衣襟都微微扬起。
最后,姜王宫高耸而厚实的墙映入眼帘,宫门未开,亦有人把守,但拥有如今修为的她,是小事,轻而易举在没有打扰任何人下,进入了。
她没有直接去见姜王和姜王后,握着伞柄,径往内苑,来到一院子,不是她的住所,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了,包括一草一木,木是桃树。
包括,数年前,李长夜打算折下一枝的老桃树还在,甚至枯木逢春般的,枝头缀满粉色的花朵,花瓣清润如玉,风携雨丝掠过,簌簌有声,却无一瓣零落,反而更显生机。
她看了好一会桃花,才轻轻推开一侧的殿门,也是李长夜曾经的寝宫,不过自他天下行走离开起,再没回来住过的,里边陈设未改,案几,书架,屏风,等等,一切如旧。
一边想着他教自己读书写字讲故事的一幕幕,一边来到了书架前,这里的书,皆是旧书,使用竹简所书的旧书,亦同样是熟悉的旧书。
目光一卷卷掠过,最后,抽出一卷最熟悉的,亦算是她的启蒙之学,诗经,翻开,更巧的是,还是曾不谱世事的自己最喜欢的一首。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她低声默念,声音极轻,却带着一丝微颤,同小时候相比,如今再念,心境已大不相同,许久,才将其完整的念完,也是看完,合上竹简,目光又投向窗外盛开的桃花。
风雨仍在,花却不落。
……
龙葵最后沿着熟悉的廊道,来到姜王和姜王后面前。
此时的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怯怯的小女孩,蓝衣曳地,步履如水,眉眼间尽是静定和温婉。
姜王和姜王后见到自家亭亭玉立的女儿,一时怔住了,这瞬,他们同时生出一个念。
她真的长大了。
一时间百感交集,然而,真正惊到,甚至可说吓到他们的是,是龙葵先向他们行礼问候后,所说的话。
“父王,母后,女儿愿与周国太子结亲。”
此话落下,殿中一静,连外头雨声都像顿了一下,姜王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一抖,目光凝在自家女儿身上,怀疑自己听错。
前些日子。
周国周天下正式向姜国姜王提出结亲,而聘礼正是之前已传出过风声的,传说中的【九鼎】,亦相当于后世的【传国玉玺】。
姜王一开始很是心动的,加之某个深埋心底的原因,他当时就很想立即答应下来。
可,他又想到曾和姜王后聊过,当然,最主要还是想到李长夜,他最终做出了让自家女儿自己选择的决定,他暗中和龙葵说后,龙葵说要想想,而今想来便是细想后的结果。
姜王还是有些难以置信的开口,再次确认的问道。
“真的吗?!”
姜王后亦开口。
“葵儿,你要想清楚了。”
龙葵这些日子已想得够多了的,从书院的一路上所见,亦将其想开了,正要再度点头之时。
忽然。
一阵轻风自殿门外掠入,纱帘被风拂起,微微鼓动,像水波荡开,风亦带来一个人,如雪白发束成道冠,背着一柄桃木剑,衣角微湿。
姜王和姜王后俱是一惊,前者下意识地起身了些,随后又暗哼了声,又不动声色的坐了回去,龙葵亦微微睁大双眸。
来人正是李长夜。
他看着龙葵,眼里带着一丝笑意,以及满满的溺爱,开口,温和而轻的。
“这就是你今早想说的事?”
龙葵不语,垂下眼睫,像是不好意思,又像是默默点头。
李长夜又问。
“那你真的想嫁给他吗?”
龙葵仍不言不动。
李长夜又说。
“看样子是不想。”
龙葵依然不语,不过,垂下的头又低了些。
李长夜顿了顿。
“那你为什么答应这件事?”
他问出这后,得到的还是沉默后,便自问自答的。
“想来是为了九鼎……也是为了我?”
龙葵纤细的肩头轻轻一抖,娇小的身躯微微一颤。
李长夜见此,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
“谢谢,不过,我不需要……确切的说,你比九鼎什么的,对我来说,更为重要……还有,以前我说过,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商量,不好对我说出口的话,也可以跟夕瑶,雒儿她们说。”
龙葵听到这,才有了反应,先是嗯了一声,而后,抬眸,小声的问了一句。
“为什么不提红羽姐姐?”
李长夜听后,如实的。
“因为她对我来说,就像是你一样,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嗡~嗡~!
李长夜背后的桃木剑剧颤。
龙葵则想到当年,红羽出现的第一天晚上夜里,李长夜让她别学她的话,不由一笑。
李长夜继续的补充说道。
“是的,还没长大,有很多事都不懂,特别是对自己的终身大事。”
……
李长夜又转身,对上姜王。
“之前,我曾和您说过,我不需要魔剑,我会自己铸一柄剑,现在,我也同您说,我不需要九鼎。”
姜王想了想。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接过我的位子?”
李长夜摇头。
“您知道,我现在做的事,比王位更重要,您不知道的是,对我来说,比您念念不忘的人皇更重要。”
姜王默了默。
“你没有把握。”
李长夜顿了顿,还是摊了下牌。
“曾经的人皇都失败了,我确实没有很大的把握。”
这里不止是指轩辕黄帝,也是指女娲,乃至神农。
姜王则想到地宫中九副中如同被毁去的壁画,许久,再看向李长夜,看着他的白发,也看着他的道冠。
“那你更应该留下后人。”
对此。
李长夜笑着。
“我会的。”
姜王和姜王后包括龙葵都愣住了,异常吃惊看着他,紧接着又听到。
“而且会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