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人群被引至书院正中的一座大殿前,殿前是一片广场,广场阔大平整,大抵可容数千人,此时,广场前边,已围聚有一些人,应该是最早来到的人。
人前,立着一少年,白发如雪,眉目清朗,衣袂素净,发束道冠,身姿挺拔,如一株孤松立于山巅,迎风而不动,目光平静如水,笑意淡淡,无高高在上之傲,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清寂和安然。
正是,李长夜。
人群一见,心神俱是一震,随后,脚步加快了些,纷纷上前,对他亲切问候,人很多,问题也非常多,李长夜没法一一回应,让他们先找地方坐下,等下统一作答。
因为,还有不少人在来的路上。
至于士人们,不提先前被某个老者呵斥过的儒家子弟,此时,他们心底,或还有不平,还有质疑,但此刻亲眼所见,却不得不承认,李长夜身上有种难以言状的气象,仿佛在他身上,既有天地的沉重,又有春风的轻盈。
而那位老者,见此,再次一愣,再次暗叹,原来不止是浩然气。
第321章 书院之论
书院。
殿前广场。
人越来越多,喧声渐渐平息。
随之,李长夜开口,声音不大,却能清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
【书院之设,非为一姓一族,非为一国一朝,乃为天下百姓,开化蒙昧,传百家之学,授百工之技……】
李长夜开口说起书院为何而立。
已有所耳闻的人群,或识字从书院门联猜到什么的人,如今亲耳听到李长夜所言,仍被惊到了。
有人面面相觑,有人眼露渴望,有人则沉思凝重,亦有人忍不住低语。
“他这是打算效仿稷下学宫?”
而不仅出身稷下,还是出身齐国的士人,已很是不快,皱眉暗道。
“也不怕东施效颦,惹人笑话。”
除了这些人,场中大多人,那些完全不识字的人,没学过书的人,则是认真听着,记着,生怕漏了什么。
李长夜还在讲。
【百家者,非止儒,道,墨,法,还有阴阳,纵横,农,名,……,若真论,细论,何止百家,大家皆可学,皆可思……,现今,诸子百家之言,或有偏颇,或有瑕疵,然,各有所长,各有可取……学之者,不必执一端……】
听到这,某些士人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特别是那些从小耳濡目染稷下之风的,是的,从小,稷下学宫,虽有门坎,但对某些子弟而言,稷下可说自己的家。
此外,有些有学识的,只学一家之言的,看不起看不上其他家的,年纪还有些大的,很想立即开口对李长夜所言反驳,可是,又想到他可一剑灭万军,便只能咬牙继续听着。
【百工者,织布者可学机杼之巧,铸器者可学冶铁之法,车有车匠,舟有舟匠,屋有屋匠……有人言,百家之学,可启人心智,百工之技,可济世安民……】
听到这话,连儒家那位老者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连他反应都如此之大,某小圈子立即炸开了锅。
“岂有此理!”
“百家之学只启人心智,却以百工之技济世安民?!”
“这是什么天大的笑话?!”
诸侯争霸,百家之学,诸子并起,是立身立国之根,李长夜却将工匠技艺与之并列,甚至赋予济世安民的大义,在他们眼中,是天大的荒唐。
这些人直接忽略了李长夜口中的【有人言】。
“商王!”
“呜呼!”
“作奇技淫巧以悦妇人!”
此话一出,场面沸腾,瞬间,满广场数以千百的目光,齐刷刷落到那发声之人身上,是怒瞪,他们很多话都听不懂,但听懂了将李长夜比作商王。
“谁?!”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把我们世子殿下比作商王吗?!”
“你嘴巴放干净点!”
“你最好收回自己的话!!”
一时间,群情激愤。
李长夜这时也停下讲述,转眸望去,是个年纪比较大的士人,目光和脸上神色不变。
而那跳出之人,原本就积郁已久,加之某些不可言说原因,在万千目光下,最后,深呼吸一口气,指着李长夜厉声呵斥。
“世子殿下!你数典忘祖,惑乱人心!百工之技,不过小道末流,雕虫小技,岂能济世?!”
“你将它与百家之学并列,简直是邪门歪道,亵渎圣贤之言!!”
声声如刀,掷地有声。
周遭有人闻此,目光变得危险起来,他们不懂如何辩驳,暗暗握起拳头,打算和此人展开一番对决。
而这时。
李长夜开口了。
“书院既开,当容百家之言,你出声反驳,亦算一家之论,未尝不可。”
这话一出,场面顿时微妙,而那人也一滞。
他看着李长夜,想到他曾在稷下学宫的辩论,不仅是在门外,还有在门内和学宫祭酒以及各家诸子,又感着他身上散发的气,隐约比祭酒他们还深不可测的,默了默,再道。
“敢问世子,你口中‘有人言’的有人,是谁?”
这话,让那位当时不在学宫中的老者,从而错过李长夜学宫求学的老者,现在一副看好戏模样的老者微微摇头,是对开口又退缩了的那人。
李长夜还没回这话。
他身后的殿堂中,有人从中走出,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他的背脊虽有些佝偻,却不拄拐杖,缓步上前中,李长夜微微往后退开和让开一些。
老人先朝李长夜行礼,李长夜回礼,老人接着目光投向那站出的人,开口。
“此言,出自老朽。”
老人声音低沉,却带着股莫名的力量,广场上瞬间鸦雀无声。
那跳出来的士人,脸色微僵,他感到老人身上同样有股气,强大的气,虽不如李长夜般深不可测,可自己只能望其项背,他脑海闪过百家诸子,却没有一人吻合。
老人见此,同那位儒家老者一样,对此人暗暗摇了下头,接着便将其当作跳梁小丑看待,伸手入怀,缓缓掏出一本厚厚之物,是一本书。
不是竹简,不是帛卷,而是一册用纸所制的书,纸张洁白,书脊整齐,厚实而端正,对于在场诸多士人而言,是陌生的,也有人感到种莫名熟悉之感。
老人手抚书页,仿佛抚摸着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随后,他直言道。
“世子殿下,组织‘建’时,便开始将天地百事,悉数梳理,逐一传授于工匠之手,自此,工匠们各展所长,在旧有之法上不断优化改良,甚至革故鼎新……殿下亦允诺,将为他们著书立传,留之后世,此册,便是见证!”
话音落下,人群轰然,所有人都伸长脖颈,盯着那本书,而老人,一边翻起,有图有字的书,一边继续开口。
“旧时之犁,笨重难使,有匠人得殿下所授之理,添铁锋,改构造,轻便锋锐,今日都城之外田亩,新耕之地不知翻了几番……”
广场上,农夫们双眼圆睁,喉咙急促起伏,几乎要当场跪下。
老人再翻,
“再说织机,旧机笨拙,妇人昼夜辛苦,难以成布,殿下传授新机之理,可一人操之,织布数倍于昔,今日都城所见的新衣,皆出于此……”
广场上,九成以上的人穿着的,正是那价廉而保暖的新衣。
老人再翻。
“昔日皆以薪柴为燃,需伐木无数,山林荒秃,百姓受寒,殿下示我辈以黑土可燃,其热甚于木,且更持久,今日都城家家取暖,不必再伐林……”
言及于此,广场上,有人眼含热泪,有人双拳紧攥,对他们而言,这不是虚妄的空论,而是切切实实改变了生活的事实。
老人接着一一翻篇细数,最后。
“如此种种,试问,此等之事,难道不当得济世安民之说?!”
一语落下,那士人面色煞白,唇齿颤抖,喉咙干涩,心神震荡,张口欲言,却终究发不出声音来。
亦有人,关注点在于老人手上的纸书,书页翻动之间,字迹清晰,章法分明,既非竹简缠绕之繁,亦非帛卷易损之软,而是整齐可阅,翻看便利。
此书,新书,也算是一技,就不知制作起来与竹简相比……不,不,现在最重要的是……又有世子站出,抱拳躬身,对着老人,也是对着李长夜,开口。
“敢问,此书,他人是否可得一观?”
老人闻言不语,让开了,为李长夜让开,于是,这问题,是李长夜回的。
“自然可观。”
顿了顿,他抬手,指向书院深处那高耸的殿宇。
“且不止此书,书院中,所有书,人人皆可看,人人皆可学。”
有士子暗暗吞咽了下,问道。
“殿下,书院中有多少书?”
李长夜则回道。
“姜王宫有的,这里都有。”
众所周知,姜国龙氏非寻常王族,稷下学宫曾经有的,姜王宫都有,稷下没有的,姜王宫也有,再加上那老人手中的新书,如此积累,数量之巨,何啻沧海。
书院二字,当真名副其实。
有士子忍不住低声喟叹,带着难掩的激动和颤抖,以及火热的向往,正如,李长夜当日到稷下学宫求学,最后未能一阅,从中亦可见,稷下的藏书不是那么好看的。
而现在很多人都听出了,李长夜所建书院,是要将其完全开放。
有人心思微转,继而说道。
“殿下,倘若有人盗取书院之书,当如何?”
这话,有两层含义,明面上是指盗书,盗窃之事,还有隐晦之意,是盗取知识奇技。
李长夜想了想。
“盗窃书卷者,有法可治。”
顿了顿,继续说道。
“古有阏伯盗火,取火赐人,照亮天下,虽名为盗,我认为,那并非为盗。”
传说中,火,本属天上,阏伯冒死取之,赠于人间,遂使万民得以烹熟百味,驱寒御夜。
若以此喻盗取知识,则其意已然明白。
知识之火,不该为一人,一族所独藏,而应普照大地,济及苍生。
这一比拟,将盗彻底翻转,从罪转为功,从私心转为大义。
闻此。
士人群体再无话可说,无论此时他们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李长夜对此也不在意。
……
士人不说话了。
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