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你要学吗？”
小女孩仰起头，眼神干净明亮，眼中光彩流转，目光在他膝旁的七弦琴与那柄静卧的长剑之间来回游移。
“叔叔，为什么你只愿意教我琴，而不是剑？”
男子看到她笑，不由自主同样笑了起来，笑着解释。
“因为，我是天下第一音律大家，而不是天下第一剑师。”
第263章 归真
年轻男子，是玉散人，准确说，还没离开妙化宗，成为散修散人前的古志玄，小女孩则是古音，而现在所处之地，是通玄界三大洞天之一的夜摩之天，亦是三十三宗门之一妙化宗所在。
该宗门主修的，非刀非剑，乃是音，意，心，道并存的玄妙心法，而嫡传核心弟子，皆以琴为本，音律为引，辅以心意感悟，入道而证真，练至大成，可一曲动神魂，一音化天地，不借兵刃利器，便使人神魂湮灭，心火自焚。
古志玄开始教导古音，教琴，教音律，教功法，等等，时光缓缓流转，如水渗石，无声无息，却深刻有痕，亦是自那日起，古音正式开始练琴，还有弹琴。
她勤练不辍，日渐精进，偶有难解处，便抬头向那在一旁负手而立的他请教，他则温和地回应，指法，气息，心境，一一为她解说，同时，也看着她，看着她长大。
一年又一年，年岁更迭。
她的声音变得清亮，已不似幼时的稚嫩，她的脸庞愈发秀致，已不再是小小的粉雕玉琢可爱模样，而是带着一种从内而外滋生的雅致，眉目中透出文秀之姿，言语举止，如兰自生幽谷，不染浮世之尘。
他看着她的目光，随着她慢慢长大，渐渐的变了，那种变化并不明显，表面依旧温和如玉，语调平稳如溪水，他教她弹琴，也教她观心炼气，一如往昔般温润，耐心十足。
但心底，却早已起了波澜，弹琴亦通谈情，而他本就是多情之人，他不是妙化宗宗主，却有宗主之权之实，加之，文采卓绝，容貌风神俊朗，可谓世间一等一的男人，向来不缺倾心之人，可是，有人天生不再，不能，不可以，也不会在此列。
此外，她弹的琴，随着她长大，渐渐也变了，而他，这些年来，更是没日没夜听着她的琴，琴音入耳，入心，入神，亦入魂。
这晚，心火焚身的他伸手，伸向一个侍女，离得她最近的一个侍女，她自幼伴随她长大，如今同样出落得姿容端美，身段婀娜，又因自小训导得宜，气质拥有相似的婉转风致。
但，侍女不从，宁死不从，案几前，她柔弱的身躯倒在地上，血泊缓缓铺开，他的一身儒衫已褪，发乱如絮，面庞隐没在阴影之中，他的眼睛血红如夜火，瞳孔收缩，呼吸粗重，胸口起伏不止。
【传闻中，古志玄没有离开妙化宗成为散人前，他和古音的关系就已变得极紧张，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主动让出宗主之权，……】
【他】恢复了份清醒。
紧接着，有头痛，突如其来的，如天鼓擂动的，亦像剑鸣不休，万千道剑在他识海劈下，那双血瞳，其中一只恢复了丝清明，眼中再无欲色，他颤着手，一指点出，一缕如水的清辉落入那侍女身上。
而后。
他转身，披头散发，形如鬼魅般冲出阁楼，踏夜而去，他离开了妙化宗，也离开了夜摩之天，来到通玄界，之后，他又遇到一个个女子，她们或清丽，或柔婉，或冷艳，都是人间绝色。
他见了她们，脑海都会勾起一道倩影，从而情难以自抑的，欲行僭越之举，只是，每当这时候，脑海中便有一道无形的剑劈下，带来天罚般的剧痛。
他每次都痛得抱头在地，嚎叫嘶吼，灵识崩裂，元神错乱，可他却死性不改的，不，还变得愈发严重的，他脑海中的倩影变得愈发的凝实，让他见到只要是个女的，都会发狂，而也导致有更多的无形之剑劈下。
然后，他就疯了，真的疯了，他开始夜宿山林，食不择物，开始无端大笑，或又忽而痛哭，有时，又在风雪中拨空弹琴，弹得天地动荡，山河哀鸣。
不知过了多久，他累了，他废了，身心魂魄皆残，走路都困难起来，摇摇欲坠。
这时，他的前方，有人迎着他走来，是一个绝色的青衣少女，肤白如玉，眉目清冷，无半分柔婉之气，反倒是一种极为陌生的冷峻之感，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容貌寻常，却如一口古井，手中提着一柄剑。
他见了她，身体立即出现了反应，眼中像有残念如火般燃起，他伸开双手，踉跄着向前扑去，只是，这瞬，他的脑海，再一次被那无形的剑狠狠斩开，身体僵住了，脚步迈不动了，双手缓缓放下，更像是无力垂下。
她看着他，衣衫褴褛，发如乱草，脸上污血交错，五官失去了原本的俊朗，只剩一片痴傻疯癫，她精致的脸上浮出一抹，发自内心，毫不掩饰的嫌弃，还有厌恶。
“真难看。”
她抬手，身后少年将手中的剑递过，她接过，抬臂，出剑，
噗！
那柄剑，干脆利落地刺入了他的胸口，穿透肌肉，骨骼，直达心脏，她的手腕再轻轻一转，动作极稳，极细，极慢，也给他极大的痛苦，他的心脏慢慢被搅成粉末。
啪！
他倒了下去，他将要死去，他脑海里的倩影彻底成型，只是【她】却没有半分的笑意，【他】看着【她】，这瞬，一阵天旋地转，【他】的意识急坠，像坠入无尽深渊。
【她】具现出现到那倒下如同死去般的躯体前，蹲下，将刚被人嫌弃唾弃的【他】紧紧搂住。
……
“叔父……叔父……醒醒呀——！”
【他】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她伸出白嫩小手，不断轻轻晃着他，眉眼焦急，声音却是又糯又甜。
“古音？”
小女孩先是一喜，脸颊绽出笑意。
“啊，叔父，你醒啦……”
但，紧接着，她小小的眉头蹙起了细褶，声音娇软，还带着一丝委屈地跺了跺脚，裙摆随之轻轻扬起。
“不，叔父，你睡糊涂了吧，我是阿音，阿音呀！为什么叫得那么生分，你不喜欢我了吗？！”
【他】清醒了几分，微微皱眉，缓缓坐直身子，目光低垂时，看到身前摆有一张琴和一柄剑，熟悉至极的琴和剑，这时，耳旁再度传来那略带不满的呢喃。
“叔父，你说过的，今天要正式开始教我修炼的，你不会也忘了吧？”
【他】胸口忽然一紧，一种空荡荡的疼痛自中宫而起，缓缓漫过四肢百骸，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之感，【他】真正回过神了，忍住伸手捂一捂心口，确认些什么的冲动。
【他】看向小女孩，看着她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她丰富多彩的神色，还有那清脆甜美的嗓音，默了默后，露出一道浅浅的笑，点了点头。
“好。”
……
“阿音……妙化者，化者，化形也，化意也，化心也，化道也，非止一音之变，亦非一术之奇，而是观天地万象于心，融道机于身，化有形为无形，归真返朴之大术……”
小姑娘专注地仰头听着，可爱的小脸上写满了认真，满是纯粹，努力却用心去记着，【他】也不急，将自己改良后的妙化心法慢慢讲述出后，伸手，轻轻在身前古琴上，轻弹一弦，说道。
“你先听，这是‘音’。”
琴声轻起，像清风入林，露珠坠叶，极为浅淡，却层层相绕，音起处，如水面微皱，音落时，似云影浮空，那是最纯粹的韵律之道，是对天地万物的倾听，是心中无杂之后，才能生出的自然之音。
有音为名的小姑娘，听闻，眸子一下子就亮了，像能听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除了好听外，别的一些东西。
“音，是皮相，但不可轻视，你需以心听，不以耳听，……，而，当音成之后，便可引‘意’。”
【他】说着，再弹一指，只是，这一声未成音，便断于弦上。
“此为意动未成，道机初起，欲成意，须先懂断，……”
【他】接着又连弹数音，数音皆短，皆断，皆不全，可这数音中，却各藏玄意，若细品之，有似初雪落檐，有若风起夜塘，亦有如心动而未言。
“这便是‘意’，意者，不落言辞，不系音律，而系于感，……”
【他】顿了顿，伸手，手指轻点了下小姑娘的眉心，继续说道。
“莫听他音，但闻心意，……，音之后为意，意之后为心，……，心者，持也，持音之形，守意之神，无心者，意散，音乱，修行之难，在心守不定，……，你日后若弹曲化敌，或渡人心劫，皆需有一颗止水之心。”
小姑娘闭上眼，凝神内听，渐渐，她心中有什么在缓缓律动，恍若琴弦在幽深处一丝丝震荡，忽远忽近，忽有忽无，却如幽兰吐香，深入神识。
【他】看着她，眼里多了些赞赏之色，只是，忽然，他伸手捂嘴，咳了两下，咳出满手的血，脸色也白了分，不过，缓过来后，垂下手后，有清风拂起，将血迹如烟吹散了。
许久，小姑娘重新睁开双眸，目光中有迷惑，于是，不解就问。
“叔父，我的心，好像一直都在变。”
【他】则笑着回道。
“按你现在的境界，变，是常事，修行，非为求不变，而是知其变，识其变，因其变而执其定。”
小姑娘眉头微皱，不是很理解模样，不过，还是同之前不解之处一样，先记下，随即，又问了个更好奇的。
“那‘心’之后的？”
“是‘道’。”
“什么是‘道’？”
“我理解的妙化之道，是合音，合意，合心之后，化万象于一指，化天地于一弦，……，是你心中最无欲之时，却生出的最有力之音，……”
……
小姑娘正式开始修炼起来。
春日里，桃花碎红洒肩，夏日中，翠叶婆娑映眸，秋风起时，琴声中有黄叶飘落的节奏，寒冬里，雪花纷飞，玉指泛红，风雪无阻，未曾懈怠一日……
【他】则静静看着她，看着她从孩童的懵懂，至少女的沉心，看着她的眼，始终保持着清澈，正如，此时，【他】看着她，也听着她的【琴音】。
琴音起伏有致，忽轻忽重，渐渐的，周边生出一缕难以言喻的波动，那并非灵力激荡，而是一种意境，有种一种难言的玄妙之感。
她的神已沉入曲中，身心似与琴合一，纤长白皙的手指在琴上起落，如清风掠水，云霞织影，整个人宛如一株临水而立的青莲，静而不浮，灵而不妖。
嗡~
琴旁的剑，轻轻震颤了一下，像被音引，被意牵，被某种无形之力唤醒，让剑也有了意，有了心，有了魂，【他】静静看着，目光深处，浮起了真正的笑意。
但，忽的，身形一颤，偏头，弯腰，而后，一口接一口的血从他口中吐出，止也止不住的，而那血也很奇怪，不落地，直接在半空中就化作点点虚无，
【他】没有惊动她，依旧看着她，看着她沉入琴道之中，看着她心无杂念，清纯如初，她的曲声愈发清透，像天地间的水纹，微微荡开。
直至曲终。
她缓缓睁开眼，唇角有着藏不住的兴奋，眼睛晶亮亮的，语气雀跃。
“叔父，你是不是，藏有一剑在曲里？！”
她眼里的光像能映亮整个不知何时暗下来的洞天，夜摩之天。
【他】点了点头。
“嗯。”
她眉眼弯弯，继续问。
“那剑叫什么？”
【他】默了默后。
“归真。”
听闻这词，少女一怔，一直笑着的她，从小女孩开始就一直笑着的她，可不知为何，此刻那笑意却无法维持了，眼眶忽的酸涩，雾气弥漫。
滴答滴答。
泪水，一滴一滴，从清澈如镜的眼中滚落，顺着她素净的脸庞滑落，她伸手，慌乱去擦，可泪水不受控制的，越擦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他】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再见。”
她心头那最细小的一根弦，动了，剧颤，她扑过去，想抱住【他】，却抱了个空，那身影，如风中残光，就那样消散在她眼前。
琴未再鸣，剑亦无声。
曲终，人散。
……
李长夜醒了过来，然后，他就见到了个人，一个女人，不是古音，而是青吟，她正缓缓将洞穿粉碎自己心脏的剑，钟隐的剑，斩空神剑，抽离。
第264章 三十三宗门齐聚与一剑穿心
时间往回稍挪。
古音取出古琴盘坐虚空，抬眸望了李长夜一眼，平静如秋水的目光中，拂过几分复杂情绪，如微波荡漾，随后，纤指一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