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新奇地打量着四周。
硬质的绿色人造革座椅排得紧密，头顶的行李架已堆满了各班的背囊和少量个人物品。
车窗玻璃有些模糊，映照出里面一张张穿着同样迷彩服、同样带着几分长途跋涉疲惫却又隐含期待的脸孔。
他上次坐绿皮火车是在赶往新兵连的路上，记忆里混杂着手机的荧光、泡面的热气、零食袋的窸窣和车厢里各种放松的谈笑喧哗。
那时候满脑子是对未知的忐忑和玩手机的麻木，何曾仔细看过车厢里是什么光景？更没想过什么秩序纪律。
此刻置身于这满载着整个新一连、几乎是清一色军人的专属车厢，一种全然不同的氛围弥漫开来。
安静得多，也秩序得多，大部分人都安静地坐在自己位置上，低声交谈或眺望窗外。
方辰宇的目光扫过整个车厢，心中自然而然地浮起一个疑问：
“这么多人挤在这里……上厕所排队岂不是灾难？晚上睡觉又怎么办？这硬座难道真能睡一夜？”
他下意识地想象着夜晚到来时，大家用各种别扭姿势蜷缩在座椅上的景象，只觉得腰背提前开始发酸。
带着这个小小的困惑，他按班长指示找到了自己班级所属的几排座位。
安顿好背囊，他拿出手机——信号时好时坏。断断续续刷了一会儿，新鲜劲过去，手机屏幕的光也变得有些索然无味。
他把它塞回口袋，转而从背囊侧面小心地抽出了那本厚实的《物理学基础教程》。
车厢轻微的摇晃和轮轨有节奏的“哐当”声成了背景音。
方辰宇低头翻开书，手指划过带着墨香的字迹和公式图例，很快沉入了那片理性的世界。
高中扎实的基础让大部分内容读起来像重访故地，温故而知新。
他习惯性地抿着唇，眼神专注，时间在笔尖和纸页间无声流淌，仿佛车厢的拥挤和喧闹都隔绝在外。
直到日头升到正午高度，窗外的光影开始灼眼，一阵细微的咕噜声从腹中传来，他才抬起头，才发觉脖子和肩膀因为长时间保持姿势而有些发僵。
也就在这时，车厢连接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和饭菜的香气。
只见几个炊事班的战士，正费力地推着、提着一个个沉甸甸的大保温箱，大声招呼着：
“各班注意！午餐来了！按顺序领取！”
一股混合着油润肉香和米饭热气的诱人味道瞬间席卷了整个车厢，瞬间盖过了车厢本身特有的金属、灰尘和人味儿混合的气息。
是红烧牛肉！
还有红烧肉！
方辰宇一眼就看到饭盒里那占据大格子的酱红油亮的肉块，堆尖的米饭旁边，还搭配着翠绿的和其它颜色的时令素菜——远非新兵运输路上那种单一的泡面可比。
整个车厢的氛围顿时活络起来。战士们依次领取饭盒，掀开盒盖时响起一片轻微的响声和满足的吸气声。
方辰宇接过属于自己那一份温热的盒饭，打开盖子，浓郁的酱香扑鼻。
夹起一块软烂的红烧牛肉送入口中，肉香立刻在舌尖炸开，汁水浓郁地包裹着味蕾，再就上一口喷香的米饭和爽口的蔬菜。
这热乎、实在而丰盛的伙食，立刻顶住了饥肠辘辘的胃，也无声地解决了方辰宇之前的疑问：
如此长途的军运，原来早有安排，绝非靠压缩饼干和泡面硬扛。
丰盛的盒饭香气与战士们的咀嚼交谈声一起，在这行进的绿色长龙里弥散开。
方辰宇掰开一次性竹筷，夹起饭盒里油亮的红烧牛肉。
酱汁裹着肉块滑入齿间，软烂咸香的触感让他忍不住低叹：
“这盒饭味道真不错！”
黧黑的脸上沾着饭粒，深陷的眼窝因满足微微弯起。
对座正刷手机的苏宇泽闻声抬头，屏幕蓝光映亮他黢黑带笑的脸。
他乐呵呵晃了晃手机：
“那可不！”
作训服袖口蹭过小桌板油渍：
“每天伙食费摆那儿呢，炊事班再不济也得给咱这群饿狼塞饱肚子啊！”
说着突然倾身凑近，高原晒裂的嘴角扬起神秘弧度：
“上回高原驻训你小子没去，亏大发了！”
喉咙里滚出响亮的咂嘴声，仿佛真嚼着肥美羊肉：
“戈壁滩现宰的羊，串在红柳枝上烤得滋啦冒油……”
方辰宇咀嚼的腮帮陡然停住。
苏宇泽犹在挥舞手机比划：
“炊事班架的烤全羊，外皮焦脆得能敲鼓，撕开直接淌肉汁——嚯！”
方辰宇的喉结猛地往下一沉。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微张，露出半截咬断的饭粒。
舌根泛起铁锈般的涩意，仿佛沙漠热风卷着孜然香撞进喉管。
他下意识舔了舔皴裂的唇缝，却像蹭过粗糙砂纸，反而激起更汹涌的焦渴——集训队淬炼的沉稳被这猝不及防的肉香回忆撕开裂隙，黧黑脖颈绷出紧绷的弧线。
“对了苏哥。”
他终于找回声音，沙哑的嗓子像被砂砾磨过：
“火车上…顿顿这种盒饭？”
手指无意识抠紧饭盒边缘，酱汁在白塑料盒上洇开深红油斑。
“想得美！”
苏宇泽嗤笑着戳穿他幻想：
“头天盒饭管够，往后嘛……”
拖长的尾音带着特有的戏谑，指尖在泡面包装的虚拟图案上画圈：
“泡面开会！不过——”
他眉峰得意一挑：
“炊事班搞的泡面是顶配！桶里卧卤蛋塞鸡腿，肠子切得比指头粗！”那炫耀劲儿，活像豪华泡面已掀盖冒着热气摆到眼前。
“毕竟我们每天的伙食摆在这边，我们吃得必须好啊。”
“而且高原驻训那四个月，小方你少了不少钱啊。”
苏宇泽扒拉着自己的手指，给小方开始算钱。
虽然都是列兵，但是他们去了高原地区，每个月多三千的补助，这就相当于方辰宇比他少赚了一万二。
第301章 财迷小方
方辰宇刚将一块裹满酱汁的红烧肉塞进嘴里，正为这火车上难得的油水满足地眯着眼。
苏宇泽那句带着点嘚瑟的“你少了一万二啊”和后面掰手指算账的话，像一颗无形的子弹，“噗”地贯穿了他的耳膜。
只见方辰宇咀嚼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脸上刚才还因美食而露出的那点满足劲儿“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黎黑的脸颊上血色仿佛都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活生生见了鬼似的僵硬和难以置信的惊愕。
深陷的眼窝猛地瞪大了一圈，瞳孔里映照出苏宇泽还在那滔滔不绝算账的脸，那眼神简直像在确认对方是不是在讲外星语言。
手中的一次性竹筷“啪嗒”一声，无意识地掉在了快空了的饭盒上，沾着酱汁的饭粒滚了出来。
他感觉嘴里的红烧肉瞬间变得味同嚼蜡，甚至有点噎得慌。
“等……等等！”
方辰宇沙哑的声音因为惊骇而变了调，带着一种尖锐的破音打断苏宇泽还在念叨高原伙食多好的话：
“苏…苏哥？！你刚说…少多少？”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得异常明显，仿佛要把那“一万二”这个数字生咽下去，脸上的表情已经从僵硬迅速转化为一种极其强烈的肉痛和深深的失落，苦得能拧出水来。
他几乎是失态地低吼出来，声音都带着颤：
“妈呀！一万二？！！”
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又猛地低下头，仿佛难以置信般盯着自己的双手或是空空如也的口袋，口中无意识地喃喃重复着，那语气既震惊又充满了懊悔：
“这可是一万二啊！一万二……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堆在一起……”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关键却被蒙在鼓里的事情，猛地抬头，眼神里充满了被巨额信息“欺骗”后的憋屈和懊恼，几乎是冲着苏宇泽控诉道：
“不是！苏哥！你们……你们有这么多钱？！怎么从来没人告诉我一声啊？！！”
那语气，活像是错过了世界上最宝贵宝藏的守门人。
话一出口，巨大的失落感和“错亿”的痛苦瞬间淹没了他。
方辰宇右手下意识地就抬了起来，手指蜷起，极其用力地、重重地捶打了一下自己的左胸上方，发出沉闷的“咚”一声，连带着整个上半身都晃了一下。
仿佛只有这种物理上的敲击才能稍微缓解一点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后悔。
他痛心疾首地低吼道：
“亏了！亏大发了啊！！！”
深陷的眼窝里充满了实实在在的痛惜和强烈的不甘：
“早知道！早知道高原能拿这……我……我拼了命也得想法子跟去啊！！”
他想到自己作为列兵，勒紧裤腰带省下来的那点可怜津贴——基础1000加上伞补400和特五200，一个月满打满算才1600，一年也存不下那么多。
而苏宇泽他们去高原四个月，加上补贴一个月就有四五千，这对比简直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瞬间就把他那颗刚被班长陆晨“不错”两字激励起来的心砸回了对现实的巨大落差里。
嫉妒！强烈的、赤裸裸的嫉妒像点着的汽油，顺着苏宇泽那句“工资快五千了”的话头，瞬间在方辰宇心口“轰”地一声烧了起来，把他整个人都烧得有点懵了。
他看着对面犹自觉得理所当然、甚至还带着点“我跟你分享趣闻”表情的苏宇泽，只觉得自己错过的不只是一次驻训，而是一个发家致富的绝佳良机。
车厢的摇晃和饭菜香气在这一刻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四个扎心的字——“少了一万二”——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嗡嗡作响。
苏宇泽看着方辰宇这副捶胸顿足、仿佛错过了人生第一桶金的肉痛模样，尤其是那句带着破音吼出来的“亏大发了啊！！！”在车厢里格外清晰，差点没绷住笑出声。
他乐得肩膀都抖了起来，伸出手，“啪”地一声，带着老兵特有的亲昵，又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感觉，抬手用力拍了拍方辰宇因懊恼而绷紧的肩膀：
“哎呀，没事没事啊小方！”
苏宇泽脸上的笑容快咧到耳根了，黢黑的脸庞在车窗外掠过的光影下格外生动：
“高原驻训嘛，又不是去一锤子买卖！这玩意儿每年雷打不动地要去一趟，等明年！等明年机会铁定就是你的了，到时候这一万二不就揣你自己口袋了么！”
见方辰宇还一副灵魂出窍、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那深陷的眼窝里似乎还在闪烁着“一万二”的幻影，显然没完全听进去，苏宇泽眼珠一转，决定再加点更刺激的“安慰”，故意提高了点声音，带着点促狭和向往：
“再说了，我这都哪儿到哪儿啊？算个啥呀！”
他指了指车厢另一端班长陆晨可能坐着的大致方向：
“看看咱班长！二期士官，那基础工资就厚实得很，再算上高原补贴，还有杂七杂八那些，你猜人家一个月能拿多少？八千往上！轻轻松松！要是加上驻训期的高原补贴——”
苏宇泽重重地啧了一声，夸张地咂摸着嘴：
“一个月一万二、一万三跟玩儿似的！你是不知道啊小方，驻训津贴到位那几天，咱班长那张脸嘿……虽然班长平时还是板着个脸，但我可看得真真儿的，那嘴角，绝对有弧度！微微上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