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的二楼阳台总有人冲他打招呼;
磨坊的姑娘会递来刚烤好的面包;
而再往前——镜报街,晨曦时报的驻地。
那栋三层的石楼安静得出奇。
他记得,这几日,编辑部依然灯火通明,编辑、记者、印刷工忙到深夜,热油机与排版机的声音像心跳一样充满楼内。
今天的变故,让他不敢去猜——还剩多少人是他们自己,又有多少已经不再是人。
司命推开报社的大门。
熟悉的木香已经被腐臭覆盖。
原本散乱的办公桌上溅着大片血迹,纸张、墨水与肠子纠缠在一起。
地板上是残肢和半块头骨,桌腿下还挂着一条皮肉翻卷的胳膊。
一声低沉的咀嚼声传来。
他抬眼,三五个熟悉的身影正蹲在角落,背影弯曲如野兽,正围着什么用力撕咬。
那是个人。
他看见那人因剧痛而颤抖的手——
那只手他认得,是他手下一个胖编辑的。
他,是个老好人,习惯在深夜给同事带茶和点心。
如今,半个脸被撕去,眼睛里只剩下对死亡的渴望。
司命低叹一声,抬起手。
一副扑克牌在指尖翻转。
梅花七,方块五,红桃皇后。
低语的秘诡咒文吐出,牌面化作三道轨迹飞旋而出。
梅花七——划过空气,没入胖编辑的脖颈。
毒素如温柔的潮水,在一息间带走了痛苦。
方块五——回旋切过扑来的两只怪物的四肢,骨肉飞溅,嘶吼戛然而止。
红桃皇后——浓烟中出现一名披甲持枪的皇后骑士。
她单膝跪地,长枪微抬,随后如猎豹般冲锋,枪锋贯穿为首的魔物胸膛,下一瞬骤然爆裂成火焰与钢片。
火光亮起,纸张与木梁同时被点燃。
司命转身走出大门。
他没有回头。
身后,晨曦时报的石楼在爆炸声中崩裂,火舌吞没了最后的字稿与铅字,化为黑灰飘向血月笼罩的天穹。
暮钟街尽头的路拐进一条市集长巷。
摊位翻倒,瓜果烂在地上,油灯被踩碎,空气里全是焦糊和腥甜混杂的气味。
司命的步伐在一声啜泣中停下。
那哭声像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又像是从地下爬出来。
巷口的阴影里,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出现——
玛琳。
她的上身依旧是那个总是低眉顺眼的小侍女,头发凌乱,泪水挂在脸颊上,眼神却空洞发白。
但从腰部以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具漆黑的蜘蛛身躯,八条细长的腿在地面轻敲,带着不安的节奏。
更怪异的是,她的背面也有一张人脸——同样是她自己的模样,闭着眼,嘴里不停地低声祈祷。
玛琳哭着,一遍遍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但她的下颌同时张开,露出尖利的利齿,将怀里的猎物——一个半身已被血月寄生的报童——从胸口咬开,像蜘蛛抽丝般把他的内脏缓缓卷进自己腹部的囊袋。
司命站在巷口,看着这一幕,眉头缓缓皱起。
自从莉赛莉雅被羁押,他就再没见过玛琳,没想到再次重逢是在这样的模样里。
察觉到他的气息,玛琳的哭声骤停。
她转过头来,前脸泪痕斑斑,后脸依旧低声祈祷。
下一刻——尖啸。
她猛扑而出,八足疾踏,蜘蛛爪直直贯穿司命的胸膛。
那力量足以撕碎盔甲,爪刃在他体内搅动,寻找心脏的所在。
玛琳咬牙低吼:“对不起……对不起……”
可她等到的,不是血肉破裂的声音。
她抬眼,只看到司命的神情——悲悯,安静,像在看一个迷路的孩子。
他的手,轻轻落在她的头顶。
“玛琳,”他的声音低而温柔,“不需要再说对不起了。
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她手中的“司命”忽然化为缭绕的烟雾,从爪尖逸散。
真正的司命,正静静站在她的身后。
他抬起一只手,指尖溢出无数细长的丝线,像活物般漂浮而出,将玛琳的身体一寸寸包裹,裹得严密而温柔。
“安息吧,玛琳。”他的声音像在为她宣读新的篇章,“我为你编织了新的命运——不再是魔物的命运。”
丝线收拢的那一刻,玛琳的哭声和祈祷同时停下,八足缓缓折叠,化为一具安静蜷缩的茧。
司命收回手,丝线在风中散去,茧化为白色的灰尘,被风带向血月的方向。
他回头看了一眼空荡的巷口,轻声道:“下一个。”
白色的灰尘在风中消散,玛琳的哭声与祈祷一同归于沉寂。
司命收回手,目光在空荡的巷口停留片刻,像是为某段记忆合上了最后一页。
忽然,他的目光转向东南。
那里——有一股熟悉的气息,在血月的污浊里仍旧清晰。
嗖——
一抹寒光破空而来,像子弹一样嵌入他身旁的梁柱。
司命微微眯眼。
那不是金属,而是一枚单眼镜片。
镜片边缘镶着银线,内里浮现出细碎的水波纹,仿佛随时会映出另一个世界。
司命认得它。
雷克斯的秘诡卡——高阶命运系,《窥探命运的女海妖》。
这是雷克斯的眼,也是他的枪。
米拉,这个名字,他听过无数次。
雷克斯曾在迷失者号的甲板上,抽着风干烟,给他讲过米拉的故事:
——那是他的爱人,一个眼眸像深海一样的海妖。
她死在一次灭族的海战冲突里,只留下泪一样的珍珠。
后来,雷克斯用她的遗物与秘诡仪式,将她封入这枚镜片,让她以女海妖的形态,陪他一生一世。
而今天,这枚镜片,却被射到了他面前。
司命伸手取下,掌心的镜片微微颤动。
下一瞬,一个急促、近乎哭喊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
——“救他!司命!救他——!”
是米拉的声音。
是海浪拍击甲板的那种湿润与焦急,带着绝望的咸味。
司命的手指慢慢收紧,指节泛白。
他低头看着镜片,眸色深得像夜海,没有任何波澜。
可胸腔里的心跳,却像要撞裂肋骨。
“……雷克斯。”
他将镜片细细收好,像收起一封最重要的信。
下一刻,他转身,斗篷一摆,沿着街道飞驰。
血月的光被他甩在身后,晨雾般的虚妄在脚下扩散。
方向——大教堂。
“救他,哪怕付出一切代价——”
他的声音被风切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意。
阿莱斯顿的大教堂,在血月之下已变了模样。
高耸的尖塔被血色藤蔓缠绕,石像的翅膀折断,眼窝里生出流动的眼珠。
原本洁白的外墙,被一层暗红色的薄膜包裹,像是包裹在巨大的胎衣中,脉动微微可见。
司命止步,望向教堂的台阶。
——那里,站着一个人。
他穿着祭司的长袍,肩上披着染血的圣带。
手中,不再是那把司命熟悉的命运狙击枪,也没有那枚总挂在眼前的单眼镜片,而是一册厚重的圣典——封皮由人皮缝制,书脊处嵌着蠕动的血肉脉络。
血液从书页的缝隙中渗出,滴落在他的指节。
雷克斯。
海上的浪子、迷失者号最敏锐的瞭望手、最稳的狙击手,如今的样子像是命运本身的嘲笑。
他低垂着头,嘴里不停吟诵:
“圣母垂怜……血月永恒……梅黛丝冕上,吾等之主……”
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毫无情感的虔诚,像是从别人舌头里借来的声音。
司命的手在身侧握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