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除了墨西哥当地的呢绒工坊主外,还有另外一个财大气粗的买家,在源源不断地收购羊毛,将整体价格一直维持在高位。
那个买家,自然是北方的新华人。
他们在大量收购墨西哥地区的羊毛,将其再运回自己的领地,然后加工成一匹匹色彩艳丽、质地柔软的呢绒布料。
可问题是,他们如何在经过这么远的距离往来运输、羊毛原料成本价格还稍稍提高的情况下,将他们生产出的呢绒产品卖得这么便宜?
在墨西哥地区,他们打败了进口的欧洲呢绒,正在逐步占领高端市场。
而那些囤积了大量欧洲呢绒的商人们为了减少损失,除了将其大量转运至利马、波哥大、查尔卡斯、基多、圣地亚哥等暂时未受到波及的市场外,还以价格折扣的方式进行大甩卖,更是冲击了墨西哥当地呢绒工场的销售渠道。
有人根据市场反馈,曾做出了一个估算,在新西战争结束后的一年时间里,整个墨西哥地区可能涌入了三千到五千匹新华呢绒。
而到了去年,这个数字则快速增长到一万至一万五千匹。
这是一个非常夸张的数字,也是一个令所有墨西哥呢绒工场主心惊的数字。
新华人在卖出了这么多呢绒产品之后,会不会将价格进一步调低,从而抢夺本属于他们的中低端市场?
如果真是这样,他们这些本地的呢绒工坊,恐怕连最后一丝生存的希望都将破灭。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行动起来!”最大的呢绒工场主洛佩斯·德·维加大声拍案,烛光随之剧烈晃动:“那些新华呢绒全都是走私而来的,我们要向市政官和税务官请愿,让他们尽数收缴市场所有售卖的新华呢绒。”
“没用的。”花白胡须的马丁内斯摇摇头说道:“要是市政当局和税务稽查官想要收缴那些非法走私而来的新华呢绒的话,早在去年他们就该有所动作了。而现在发生的一切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什么?”一名三十许的工场主下意识地问道。
“你说呢?”马丁内斯苦笑着反问道。
“他们……”话刚说出口,那人突然意识到什么,立时收住了嘴,并朝四下看了看。
“那我们……就去找总督大人请愿!”洛佩斯咬牙说道:“作为国王的代表,总督大人有义务保卫王国子民的利益不受侵犯!”
“总督大人会愿意接见我们吗?”马丁内斯很是不看好这个主意。
“我们可以联合墨西哥城所有呢绒工场主,这样的话,就能聚集起一股强大的力量。”洛佩斯发狠道:“甚至,我们还可以将工场里的雇工和染匠也发动起来,让他们跟在我们身后以壮声势。”
“洛佩斯,我劝你最好不要这么做。因为,这样的举动,在殖民当局看来绝对是一种非常危险地行为。”马丁内斯听罢,心里一惊,“要知道,不论是国王陛下,还是总督阁下,最关切的事情除了筹集更多的资金补充虚弱的国库外,那就是殖民领地的安全和稳定。”
“你要是鼓动工场里的雇工和染匠聚集起来,向总督府示威请愿,肯定会被视作一种挑衅,也很大概率会遭到军队的镇压。甚至,不排除会被当做社会不稳定分子,全都被投入到监狱里。”
“那我们该怎么办?”洛佩斯烦躁地使劲揉搓了几下面颊,沉声说道:“难道我们就这样看着新华呢绒慢慢吞噬我们的销售市场?”
“现在,他们可以抵着我们的出厂价销售,谁敢保证在未来某个时刻,他们会不会直接以我们的成本价进行销售,甚至最后更以低于我们的成本价垄断整个市场?”
“新华人有这么大的生产能力吗?”一名工场主诧声问道:“听说,他们人口不过几万,呢绒工场的数量和规模想必也极其有限,能在墨西哥占据一定的市场份额,已属实不易。难道,他们还能一口吃下整个市场,完全取代我们本地的呢绒生产?”
“我们不能小瞧他们!”迭戈瞥了他一眼,暗骂一声蠢货,然后挥了挥手臂,大声说道:“两年前,总督区就是对新华人报以轻视的态度,所以才遭遇了一场彻底的军事失败,以至于让他们在北方站稳了脚跟。”
“同样的,在面对新华呢绒的潜在威胁下,我们也不能小瞧他们的实力。你们难道没发现吗?在墨西哥市场上销售的新华呢绒数量正在以一个非常快的速度增长,从两年前的不足两千匹,到现在两万匹——哦,当然,真实的销售数量可能会更多。”
“你们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整整增长了十倍之多!要是我们不采取行动,继续看着事态进一步恶化,我本人对墨西哥的呢绒产业发展是持悲观态度的。嗯,说不定,我父亲传给我的呢绒工场将在我的手中衰败,直至消亡。”
“迭戈说得对!”洛佩斯立时接过话来,看着在座的呢绒工场主,“要是新华呢绒的价格跟那些欧洲进口呢绒是一样的,那么我们无需太过担心。因为,我们还有价格优势,多少可以维持住我们的客户群体。”
“但是,他们的价格却在今年四月以来突然下调,几乎跟我们生产的呢绒价格一样。这样一来,我们将陷入巨大的危机当中。”
“不可否认,新华呢绒的品质和色泽远远超过我们,甚至比那些欧洲进口呢绒的质地还要好。试问,若是他们的价格跟我们几无二致,那些购买者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是的,我们的呢绒产品将会被众多消费者抛弃,我们也将失去应有的市场份额。到那时,我们辛苦经营数十年的呢绒工场将会被迫关闭,我们也会变得一无所有。”
“说吧,洛佩斯,为了避免这种可怕的事情发生,你想要我们怎么做?”
“我们要让那些殖民当局的大人物感受到我们的不安,要让他们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来维护我们所有呢绒工场的利益。”洛佩斯看了一眼马丁内斯,脸上显现出一丝决然之色。
“所以,我们需要给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一点点压力。”
——
第327章 “没有人在乎这一切”
墨西哥城坐落在阿纳瓦克谷地的高原上,海拔约两千多米,气候温和干燥,阳光充足,但昼夜温差较大。
由于整个城市建在特斯科科湖的填湖地基上,每年的雨季时节(5月至10月),经常会发生局部洪水,部分低洼街区也会变得泥泞不堪。
七月下旬,正值盛夏,天气变得炎热起来,城市的空气里混杂着市场的喧嚣、教堂的熏香,以及运河与排水沟散发出的阵阵腐水味。
傍晚七时,一天的暑热开始慢慢消退,惬意的凉风不断吹来,让这座燥热的城市显现出难得的宁静和祥和。
位于圣弗朗西斯科区(今阿拉梅达公园附近)的一栋豪华宅邸中,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订婚晚宴。
这座豪宅的主人是拉萨罗·德拉·加尔萨,曾经靠萨卡特卡斯银矿发家的克里奥尔贵族,如今更是位居新西班牙总督区副议长,成为少数跻身权力核心的克里奥贵族之一。
宽阔而厚重的宅邸大门上镶嵌着铁质纹章,摩尔风格的拱门上方,悬挂着数盏青铜油灯,照亮了门楣上雕刻的家族格言:荣耀与白银永存。
推开包铜的大门,宾客首先踏入铺着普埃布拉彩釉瓷砖的前厅。
两名身着蓝白制服的印第安仆役低头静立,手捧银盆与玫瑰水,供来宾净手。
穿过一道雕花拱廊,便进入宅邸的中央庭院,四周围绕着双层回廊,柯林斯式石柱上缠绕着新西班牙葡萄藤,而庭院中央的大理石喷泉正汩汩流淌,池中游动着从韦拉克鲁斯运来的热带鱼。
喷泉旁,一名来自西班牙本土的乐师轻抚比韦拉琴,曲调混合了西班牙宫廷舞与印第安节奏。
乐声中,穆里略风格的圣母像与明国漆屏风形成奇妙对视——前者用蛋彩描绘的柔光,与后者漆器上凤凰的金红烈焰,在烛光里交织成跨洋文明的奢华图腾。
宴会厅的柏木天花板上,用金箔镶嵌出哈布斯堡双头鹰徽记,这是主人向西班牙王室表以忠心的象征。
长桌铺着弗兰德斯蕾丝桌布,上面摆满了墨西哥银器和东方瓷盘,里面盛满了各种令人垂涎欲滴的珍馐。
一道龙舌兰幼虫馅饼被特意放在总督的侍从官面前,这位半岛官员正强忍着恶心,在周围克里奥贵族的哄笑中勉力吞咽。
在两位璧人完成神圣的订婚仪式后,宴会便进入自由阶段。
很多分驻各方的官员和贵族们此刻也得到了宝贵的机会聚在一起叙旧聊天,勾兑着彼此的政治利益,也交换着各自的商业利益。
“议长先生,你对总督府新近设立的呢绒生产和销售监察委员会这个机构,是如何看待的?”恩科米恩达领主唐·加斯帕尔·德·阿瓜约端起一杯龙舌兰酒轻轻的品啄一口,然后笑吟吟地问道。
“唐,你看庭院里的喷泉,表面水流潺潺,池底却布满暗渠。委员会的章程写着监管呢绒,可真正流动的,是太平洋的咸腥与白银的光泽。”加尔萨示意侍从为对方斟满酒杯,琥珀色酒液在夜光杯里泛起涟漪,“就像这龙舌兰,蒸馏时需要控制火候,太猛则失其味,太缓则难成酒。”
阿瓜约的目光扫过厅内悬挂的哈布斯堡徽章,压低声音:“可是,呢绒行会的暴民已经堵过两次市政大厅,上次甚至焚烧了圣多明各街区一家售卖新华呢绒的商铺。”
“他们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阿瓜约怔了一下,随即小心地问道:“议长先生,我想问一下,这个委员会要承担追缉市场上呢绒走私的行为吗?”
“打击走私的事情,是税务稽查官的责任。”加尔萨微微一笑,“当然,还有我们王国的海军舰队,也会承担起缉私的重任。而这个委员会仅对市场上生产和销售的呢绒产品进行审查和监督,确保这个行业健康而有序的发展。”
“……”阿瓜约苦笑一声,身子稍稍前倾,表情认真地说道:“加尔萨,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总督大人对新华呢绒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哦,应该是,对所有新华走私商品,当局会做出何种反应?”
咱们都这么熟了,有必要云遮雾绕地给我绕弯子吗?
再者说了,墨西哥地区最大的呢绒走私商不就是你们加尔萨家族嘛!
“呵呵……”加尔萨眨了眨眼睛,“亲爱的唐,你难道不知道,在新西班牙总督区走私活动的泛滥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而且从马德拉宫廷,到墨西哥总督府,曾不断地三令五申要求严厉打击走私。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走私行为被彻底禁绝了吗?”
“你的意思是……”
“不,这不是我的意思。”加尔萨摇摇头说道:“默许走私活动的泛滥,是绝大多数人的意愿,甚至不少半岛人也乐见其成。”
“哦……”阿瓜约微微颔首,表情也变得轻松起来,“也就是说,针对新华呢绒的泛滥,总督府不会颁布更为过激的命令,而是像此前针对众多欧洲走私商品那样,雷声大雨点小,不会做出实质性地禁止措施。”
“不,总督大人会发布一系列严格的缉私命令,也会指示各地市政当局和税务稽查官严查新华商品的走私活动。”
“嗯?”阿瓜约愕然。
“但是,具体执行缉私命令的官员和机构会不会尽职尽责,彻底查缴新华走私商品,那我们谁也无法保证。你说呢,阿瓜约先生?”
“哈哈……”阿瓜约立时会意,举起酒杯轻轻地与加尔萨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我就知道,整个事情到最后一定会变成这样。”
“这样的结果,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难道不是最好的吗?”加尔萨笑着说道。
“是呀,除了那些可怜的呢绒作坊主,我们每个人都能从新华走私贸易中大获其利,对我们来说,确实是最好的结果。”
阿瓜约家族是新桑坦德省(今墨西哥塔毛利帕斯州及美国得克萨斯州南部)的早期殖民精英,其发迹可追溯至上个世纪晚期。
家族创始人唐·阿尔瓦罗·德·阿瓜约原为埃斯特雷马杜拉的落魄小贵族,1582年随远征队抵达新西班牙,因参与镇压奇奇梅克人叛乱获封土地,成为恩科米恩达领主。
家主传到他的手中,已经是第三代了,通过联姻,他娶了韦拉克鲁斯市政官的女儿,将商业触角延伸至加勒比。
不过,阿瓜约家族最大产业则是种植园和畜牧业,几乎整个帕努科河流域皆为他们家族所控制领地。
在这片广袤的领地内,开辟了十万公顷的牧场,主要养殖西班牙本土引进的美利奴羊和克里奥尔牛,牲畜存栏数达十六万头(其中绵羊数就有十五万只)。
他还跟加尔萨家族合作开采塔毛利帕斯山区的银铅矿,每年获利巨万。
当然,作为地方豪强,怎么会不可能掺和利润丰厚的走私贸易。
阿瓜约家族在马塔莫罗斯建有私人码头,将领地内所产的羊毛、皮革、牲畜偷运至加勒比海盗控制下的伊斯帕尼奥拉岛,换取法国与荷兰的武器(需要对付地方反抗的印第安部落)、奢侈品。
两年前,在加尔萨家族的牵线下,他们又获得了新华商品在新桑坦德省的独家贸易代理权(走私),同时也将领地内的羊毛、皮革(牛皮)以及牲畜成功地打入新华市场。
这两年来,依靠走私新华商品,阿瓜约家族着实赚了不少钱。
更让他感到欣慰的是,随着新华呢绒产业的日益扩大,他们的羊毛销售价格也被缓缓抬升到一个高位区间,收益也较此前增长了一成多。
其实,阿瓜约家族在领地内也有一间呢绒作坊,利用自家丰富的羊毛资源,生产大量粗呢,供本地区乃至矿区的中下层百姓所需。
不过,在经营销售走私而来的新华呢绒后,他发现人家生产的呢绒不仅质地、色彩均大大优于自家所产的粗呢,而且价格也并不高出许多,随即便关闭了这家呢绒作坊,转而大规模地采购新华呢绒。
按照他的经营理念,即使新华呢绒的价格略微高一点,市场需求也会非常大,至少可以完全取代进口的欧洲呢绒。
但没想到的是,今年四月,新华呢绒的走私进价在去年的基础上又下调了百分之十左右,价格直逼墨西哥当地的呢绒售价。
瞧这架势,新华的呢绒产业在经过两年的快速发展后,已开始露出狰狞的面孔,不仅要取代欧洲进口呢绒,而且还要占领本地粗呢的市场。
虽然,阿瓜约不知道新华人通过什么方法将呢绒的成本压得这么低,但他立即敏锐地意识到,在新华呢绒的冲击下,发展了数十年的本地呢绒产业可能会因此趋于衰败,甚至直至消亡。
不过,他对此并没有报以太多的感叹。
在他看来,墨西哥呢绒业本来就是殖民地畸形经济发展的产物,要不是隔着一道宽阔的大西洋,走私进口的欧洲呢绒产品需要额外花费一笔高昂的运输费,使得其价格比较高昂,暂时无法撼动本地呢绒的市场。
要知道,这个时期,除了尼德兰地区拥有众多技术先进、规模庞大的呢绒工场外,英格兰、法国、葡萄牙等国家也在大力发展呢绒产业,其成本和技术都完爆于墨西哥本地的呢绒工场。
若是这些国家的呢绒产品能再压缩一下成本,说不定早就干翻了本地孱弱的呢绒业。
在墨西哥,乃至整个西属美洲,除了农业、牧业,以及矿业,还稍稍具有一点产业优势外(因为委托制的存在,使得众多种植园拥有近乎免费的印第安苦力),其他各类手工产业丝毫没有市场竞争力。
当然,造成这种现象原因,也是西班牙政府有意弱化和限制殖民地的工业发展的结果。
若是殖民领地的翅膀硬了,那可就不好控制了。
可问题是,殖民地的工业发展极为落后,而西班牙本土的工业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根本无力支应美洲地区的工业品所需。
所以,西班牙王国尽管费尽心思地想要搞“内循环”,希望美洲殖民地仅与本土展开贸易往来,让所有的肉全都烂在一口锅里,但现实情况却是欧洲各国的商人全蜂拥跑来搞走私,使劲地在西班牙身上薅羊毛。
走私,在整个美洲地区从未被禁绝过,更未遭到彻底地打击。
外国商人、王室贵族、本土官员、殖民地土人白人、种植园主,乃至教区主教,几乎各个环节、各个阶层,都在欢快地进行走私贸易。
至于,因为走私的泛滥而受到伤害的作坊主,根本没有人会予以关注,更没有人会报以同情。
浩浩大势,根本不是个人力量可以阻挡的。
在西班牙殖民当局看来,统治美洲的基础主要是种植园主和矿主阶层,而非那些零星的手工业作坊主。
无数的种植园主和矿主一般会在政治上与西班牙殖民当局紧密结合,是王室和政府统治殖民地的重要政治基础。
上述两个群体都拥有大量的土地、财富和劳动力,在当地具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
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他们一般会非常积极支持王室的统治,成为西班牙在殖民地的政治支柱。
而西班牙王室也通过授予种植园主和矿主各种特权和爵位,来换取他们的忠诚和支持,双方可以说是彼此相互依存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