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新华人的工场和作坊都是他们政府投资的,而且在运营过程中也处于主导作用。”胡安说道:“所以,他们的工场和作坊或许就不存在资金投入不足的问题,可以不遗余力地制造大量水力风车,从而帮助他们的工人更为省时省力地生产商品。”
“而且,我还从那些被俘的西班牙军官口中得知,新华人的工场规模很大,不论是他们的冶铁工场,还是呢绒作坊,至少都有数十上百名工人,聚集在一栋栋巨大的厂房里。嗯,那场面估计跟萨卡特卡斯矿场工作的情形差不多。”
“哦,对了,新华境内也有许多矿场,那些可怜的被俘士兵就曾被强迫在那里做苦力,没日没夜的,将他们折磨得几乎都脱了型,甚至还有十余人永久地被埋在矿山底下……”
“胡安……”阿隆索打断了他的话语,面色稍显凝重,伸手指向前方,“你看我们的右前方,有两艘船。”
“……”胡安趴着船舷,身子前倾,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大概……是跟我们同样目的的商船吧。早在我们之前,新华人好像就跟秘鲁那边的阿拉莫伯家族在从事……走私贸易。这两艘船会不会是他们的?”
“不,胡安。”阿隆索摇摇头说道:“你看那两艘船的形状,看上去有点像尼德兰人的弗鲁特船,但它们的艉楼却又略高一点,跟我们西班牙商船截然不同。更关键的是,他们的船舷两侧有……炮窗。”
“……海盗船!”胡安心中一惊,“他们抢劫了那座新华小岛?”
“不,他们可能也在跟新华人进行走私活动。”
那两艘船显然也看到“玫瑰圣母号“,但并未迎面冲过来,反而调整了航向,稍稍往南偏了一点,似乎在有意避让他们。
要知道,“玫瑰圣母号“虽然是一艘排水量为三百五十吨的西班牙传统盖伦船,但为了最大限度的装载货物,火炮皆被拆除,基本上算是一艘没有任何武备的商船。
而对方不仅数量超过己方,而且火炮甲板也明显部署了相应的火炮,却好似不想惹事一般,见到他们的“玫瑰圣母号“直接扭头便走。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两艘疑似海盗的船只也是前往新华小岛进行走私贸易的。
此时,他们的船上一定装满了货物——嗯,通过吃水线也能判定对方是处于满载状态--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便置“玫瑰圣母号“而不顾,径直扬帆离去。
“新华人的客户范围很广呀!”
看着远处扬起的船帆渐渐缩小成两个黑点,阿隆索和胡安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惊讶之色。
——
“林司长,我们为何只授予那两个英格兰商人三年的贸易独家代理权?”
黑鲨岛官厅内,午后的阳光透过碎花玻璃,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美洲贸易公司高级主办兼黑鲨岛负责人娄文和握着折扇,犹豫了半响,终是没忍住,朝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中年男子问出了心里的疑虑。
“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授予那两个英格兰商人几年的独家代理权?”外交贸易事务部渠道司负责人林阿福仍旧闭着眼睛,享受着午后阳光的温暖和闲散。
“呃……”娄文和顿了一下,低声说道:“以卑职看来,为了吸引更多的欧洲夷人前来黑鲨岛交易,我们其实……其实不应该授予任何商人独家贸易代理权。这样的话,就平白在我们跟欧洲夷人之间隔了一层关系,未来恐被对方拿捏了。”
“小娄呀,我问你。”林阿福睁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觉得,以我新华目前所据实力,有能力派出商船前往欧洲吗?”
“……不能。”娄文和嘴巴张了张,随即老实承认道:“我们现在的海上运力,大部分都投入到移民行动当中,目前,委实抽不出船只前往欧洲进行贸易。”
“着呀!”林阿福从椅子边上拿起一把蒲扇,轻轻地扇了起来,“既然我新华现在无法将手头上的商品运往欧洲贩卖获利,那为何不借助夷人的力量,将我们的贸易渠道间接铺到欧洲?”
“你也是接受过国际贸易培训的老人了,应当知道备受夷人喜爱的大明商品的海外销售渠道是怎样构成的。”
“巴达维亚的荷兰人和蚝镜的葡萄牙人在拿到大明商品后,走印度洋,越过好望角,沿着非洲大陆一路北上,辗转几万里,才能返回欧洲本土,整个航程短则耗时5-6个月(顺风期,中途短暂停靠),长则花费8-10个月,甚至会达一年时间。”
“这一头呢,随着荷兰红毛夷势力的愈发强横,目前基本上被他们给包圆垄断了,可以说是占据着最大的贸易份额。葡萄牙人、英格兰人也就吃点残羹冷炙,日子过得惨兮兮的。”
“而另一头,就是西班牙人这边。他们此前建立的跨太平洋贸易航线,利用吕宋特殊的区位优势,获得不少大明的商品,除了一部分在美洲消化外,还有相当一部分是随着西班牙的宝船队运回他们本土以及欧洲大陆销售获利。”
“不过,随着咱们新华逐渐起势,每年通过移民船队载运大量大明商品至美洲地区,将西班牙人挤兑得几乎没法再进行跨太平洋贸易。”
“但是吧,这东西泛滥了,价格自然就低了。你看看那些瓷器、丝绸,还有生丝、棉布,跟十年前相比,在美洲市场上的销售价格差不多跌了两三成。”
“而且,美洲大陆那些印第安土人被西班牙人压榨得太狠了,基本上没有消费的能力,使得整个地区的市场空间很是狭小。那么,我们就必须要将多余的大明商品销往欧洲,那里好歹也有近一万万人口。”
“虽然,那里还在打仗,兵荒马乱的,但再怎么着也能消化不少大明商品不是?不过,咱们这边跟欧洲大陆隔着太远,鞭长莫及,在短时间内肯定手伸不过去。”
“所以,咱们就得借助夷人的渠道。西班牙人从我们这里拿了货,然后通过陆路转运至大西洋那边港口,再装运船只,最后输入至欧洲地区。”
“为了不被单一客户拿捏,咱们除了选择跟秘鲁总督区的阿拉莫伯家族合作外,还跟墨西哥的加尔萨家族建立了走私渠道。”
“当然,我们也不能将所有的终端销售全都交给西班牙人。那两位想要发大财的英格兰商人就成了我们最为理想的备选渠道,授予他们三年的独家贸易代理权,则是对他们明智选择的一种褒奖和支持。”
“至于,你所说的,最好不要授予他们独家代理权,以免被其拿捏控制。但是,我们现在有更好的其他选择吗?毕竟,知道我们新华有大明商品货源,并能寻到此处的欧洲商人可没有几个。”
“而那两个英格兰商人,给他们三年独家权,既是甜头,也是钓饵。看到他们因贩卖大明商品而发财的商人们一定会探究其中的秘密,并最终也会寻到我们这里来。那个时候,不仅会有更多的英格兰商人蜂拥而来,也会有许多法国人、葡萄牙人、瑞典人以及德意志人跑过来找我们合作。”
“那个时候,所有跟我们合作的商人都将不再享有独家贸易代理权,全都是我们平等的合作贸易伙伴。假以时日,我们说不定就能像荷兰人一样,垄断这头的大明商品销售渠道,每年可以赚取数百两万白银。”
“先用独家代理权养肥几个商人,等欧洲的饿狼们闻着味找上门来.”娄文和听得目眩神迷,半晌才回过神,深深一揖:“林司长高瞻远瞩,卑职佩服之至!”。
“我哪有这般高瞻远瞩!”林阿福笑着摆了摆手,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我向你卖弄的这些话语,不过拾得是委员会诸公和部堂大人的牙慧而已。你想,我新华移民,每年靡费甚重,若没有贸易走私所获重利,如何支撑得起这些举动?”
“嗯,林司长所言甚是。”娄文和附和道:“在委员会诸公和部堂大人的领导下,我美洲贸易公司每年贸易规模超百万之数,不仅为移民活动提供了有力的资金支持,而且还为我们新华输入各种急需物资,促进本土工农业发展。”
随即,他又眉头一拧,带着几分疑惑的神情,小心地问道:“不过,林司长,卑职对走私贸易的价格制定尚有一丝疑问,不知是否当问?”
“嗯,你有何疑问?”
“林司长,我新华本土所产的各类商品,在今年又将价格平均下调了两成。如此一来,这个利润怕是又要少了许多。我们这般,怕是有些……有些……”
“你是想说,我们在赔本赚吆喝?”林阿福瞥了他一眼。
“……”娄文和躬身一礼,“卑职以为,这般低价售货与西夷,委实有些得不偿失。即使,我新华商品价格仅比西夷所产商品低一成,也绝对有足够的市场优势。如此价格一降再降,已然获利不多,反是便宜了西夷购买者。”
“你可曾读过春秋管仲鲁缟之谋?”
“……齐国以高价收鲁缟,使其农人弃粮种桑,数年后禁运齐粮入鲁,以至鲁国因粮荒而签城下之盟。”
“嗯,咱们这么做,与其有异曲同工之效!”
“……”娄文和闻言,立时怔住了。
“此……轻重之术矣!”
娄文和的眉头顿时展开了,脸上也露出钦佩之色。
——
第326章 暗涌
1636年7月5日,墨西哥城。
圣方济各区的清晨不再有往日的喧嚣和嘈杂,忙碌的街道也变得有些冷清,炙热的阳光灼烧着鹅卵石地面,空气中弥漫着羊毛脂和染料发酵的酸腐气味。
曾几何时,每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下,街道两侧的呢绒作坊便会热闹起来。
染缸里,靛蓝与赭红的染料在熊熊炉火的加热下翻滚沸腾,升腾起阵阵带着刺鼻气味的蒸汽。
织工们坐在吱呀作响的织布机前,双手灵活地穿梭,双脚有节奏地踩着踏板,将蓬松的羊毛一点点纺成厚实的呢绒布料,那此起彼伏的织机声,是这片街区独特的晨曲。
可如今,超过半数的工场大门紧闭,只有零星几家仍在勉强维持,织机声稀疏得像是垂死者的喘息。
“这怎么可能呢?”
迭戈·德·梅萨,一位在呢绒行业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的老作坊主,此刻正站在自己的工场门口,神情恍惚。
他粗糙的手掌紧紧攥着一块刚从市场上买来的新华呢绒,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块布料细腻而光滑,仿佛流水般柔顺,颜色均匀而艳丽,即便在阳光下也丝毫不见褪色的迹象。
可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这样一块品质上乘的呢绒布料,价格竟跟他作坊生产的粗糙呢绒相差无几!
他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布料,眉头紧紧皱起,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他们怎么能卖得这么便宜?”迭戈喃喃自语,浑浊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他轻轻摩挲着布料,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仿佛要从布料上找出这个令人困惑的答案。
“先生,听说新华人是用魔法棒在一堆羊毛上轻轻一点,便会将它们变成这种质量上乘的呢绒布料。”他的学徒奥里萨,一个十五岁的混血少年,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所以,对他们来说,唯一的成本就是购买羊毛的花费。”
“哦,也有可能,他们会用魔法棒可以凭空变出羊毛,就如同巫师那样,无所不能,无所不会!哦,上帝,简直是太神奇了……”
“闭嘴!”迭戈猛地打断他,狠狠瞪了他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这种乱七八糟的传言你也信?无知,愚昧……”
奥里萨吓得一个激灵,脑袋一缩,又退回了工场中,蹲坐在一堆羊毛边,偷偷地看着犹在骂骂咧咧的老板,心中既害怕又委屈。
迭戈颓然地靠在门框上,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他双手无意识地使劲撕扯着那块新华呢绒,布料坚韧的质地让他的手掌传来阵阵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他心中的焦虑和绝望。
现实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墨西哥城的市场上,本地呢绒的滞销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月了。
就连最忠实的客户都开始询问“有没有那种新华呢“。
甚至还有人亲眼看见,昨天圣多明各教堂的神父居然穿着新华呢绒做的法衣主持弥撒——那鲜艳的猩红色在阳光下像血一样刺眼。
“难道新华人真的都是巫师吗?”
那些精明而又贪婪的商人们宁愿苦苦等待数月,也要从沿海港口购入走私而来的新华呢绒,再也不愿多看一眼本地作坊生产的高价粗呢。
许多像迭戈一样的工场主都已经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他们整日愁眉不展,甚至在考虑是不是以接近成本的价格出售自己的产品,只为了能勉强维持工场的运转。
尽管,西班牙政府为了保护本土产业,长期对美洲殖民地的工业予以各种限制和约束,但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呢绒、铸陶、皮革、金属加工、木雕、编织、木材加工等诸多手工业仍旧顽强的冒出头来,并不断地发展壮大。
尤其是随着畜牧业的蓬勃兴起,以羊毛为原料的呢绒产业更是日益繁荣,仅墨西哥城就有数十家雇工人数在二十人以上的中型呢绒工坊,供殖民地中上层阶级所需。
除此之外,普埃布拉以优质羊毛制品闻名,其产品销往秘鲁和加勒比地区。
瓦哈卡以生产粗纺呢绒著称,主要供应本地市场和矿区。
经过五十多年的发展,墨西哥地区已然成为西班牙王国最为重要的纺织中心之一,呢绒产业也在本地经济中占据极为显著的地位。
据不完全统计,以墨西哥为核心的新西班牙总督区全境年产呢绒约12-15万匹,虽然产量比起本土超百万匹(约半数以上为混纺和粗纺)来说,显得微不足道,但在荒僻的殖民地,却是一个惊人的成就。
然而,墨西哥呢绒产业在发展过程中始终面临着“先天不足”的困境。
技术落后如同沉重的枷锁,牢牢束缚着产业的快速发展,而且还频频受到殖民地官方政策和人为的各种干预,一直处于蹒跚而行的状态。
墨西哥的呢绒生产主要依赖手摇纺车和脚踏织布机,技术基本停留在中世纪水平,生产效率极为低下。
在染色工艺方面,墨西哥虽然有胭脂虫红、靛蓝等质量上乘的本地染料,但呢绒工坊的固色技术却糟糕透顶。
经他们染制的呢绒布料,只要浸水泡过或者水洗之后,颜色便会大片脱落,整个呢绒布料犹如婴儿尿布一般面目全非,根本无法与欧洲产品相抗衡。
这就导致殖民地中上阶层更青睐进口欧洲呢绒,尤其是西班牙和弗兰德斯的精纺产品。
而那些中下层混血与印第安人,也不怎么待见这种质量较差的粗纺呢绒,他们要么转向走私欧洲呢绒,要么购买便宜的东方棉布,使得墨西哥呢绒产业发展一直都处于不愠不火的状态。
倘若就这样勉强维持下去,当地的呢绒工坊虽然不能进一步做大,但也能将就生存下去。
毕竟,欧洲进口的呢绒布料价格较高,一匹售价在15-20比索之间,而墨西哥本地产呢绒价格则在10-12比索上下,较前者便宜了30%-40%,对于手头不怎么宽裕的中下阶层来说,还是有一定吸引力。
但两年前,这种微妙的格局却发生了根本性的颠覆。
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墨西哥市场上突然涌入一批质量上乘、价格低廉的呢绒布料,风传是来自那个北方新华海盗势力,每匹仅售价14-16比索,顿时对整个呢绒市场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欧洲进口呢绒,在新华呢绒面前迅速败下阵来。
不到一年时间,欧洲进口呢绒的市场份额便缩水了五成以上,使得那些欧洲走私商人们要么含泪折价甩卖,要么不甘地运到其他地方,再去找寻下一个空白市场。
就在本地众多呢绒工坊主还在观望犹疑之际,这些便宜的新华呢绒开始慢慢影响到了他们的生意。
首先,受到冲击的便是羊毛市场。
墨西哥市场上的羊毛价格开始出现了小幅上涨,使得呢绒工坊主立时感受到巨大的成本压力。
但是,他们却不敢擅自将呢绒布料提高售价,生怕仅有的客户也会流失。
原本以为,羊毛收购价格的上涨只是短期的市场行为,当大多数呢绒工坊主全都减少采购数量,那么在面对需求不足的情况下,那些饲养了大量绵羊的种植园主一定会主动将价格降下来,然后求着他们去购买。
然而,市场行情的发展并未如他们所愿。
羊毛价格依旧坚挺,甚至到了去年夏天,羊毛生产淡季时,价格不仅没有降下来,反而还略微上涨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