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那三篇雄文已在福建乃至更广范围内掀起滔天巨浪,其影响之深远,曾锦谦比任何人都清楚。
之后他催稿多次,秦远虽也拿出了关于满清屠戮史和西方列强的续篇,每一期发售数量都至少在万份以上。
但显然,这一篇才是重头戏。
他立刻双手接过文稿,迫不及待地看了过去。
一旁的张遂谋、余子安等人也按捺不住好奇,纷纷围拢过来。
只见稿纸顶端,一行力透纸背的标题映入眼帘:
《海权时代》
曾锦谦深吸一口气,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清了清嗓子,缓缓念出开篇之句:
“【华夏之衰,非独败于陆权,更危于海权之失。欲光复神州,必先争雄于海上;欲华夏永昌,必持海权而通万国。】”
静,死一般的寂静!
这开宗明义的第一句,便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耳畔。
张遂谋、余子安等人瞳孔收缩,呼吸都为之一滞!
“海权”?“争雄于海上”?
这是一个他们从未深入思考,甚至从未清晰意识到的全新战略维度!
一直以来,无论是太平军还是光复军,战略重心始终在陆地上的城池攻防、流动作战。
而此刻,统帅却将目光投向了那无边无际的大海,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宏大构想!
曾锦谦的声音带着微颤,继续念下去,文章以磅礴的气势,回顾了两方列强凭借海权崛起的历程,痛陈华夏因闭关锁国、丧失海权而遭受的屈辱,并犀利驳斥了那种认为中国是陆权大国、忽视海洋无关紧要的谬论。
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为他们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战略世界的大门。
而这份报纸,也正如曾锦谦所料想的那般,一经刊登,便在全国,各省,各县市,各个阶层,引起巨大反响。
……
京城,紫禁城,太和殿。
恭亲王奕手持一份最新的《光复新报》,一字一句,清晰地念诵着《海权时代》的段落。
“.纵观寰宇大势,数百年来,泰西诸夷之所以能凌迫万里,役使万方,非仅恃其火器之利,实仗其舟楫之便,海权之重!”
“西班牙、葡萄牙据美洲,荷兰占南洋,英吉利更以三岛之地,凭其艨艟巨舰,纵横七海,号曰‘日不落’。”
“彼等所求者,非一城一地,乃控扼航道,垄断商利,以全球之资源养其国,以四海之财富厚其兵……”
“我泱泱华夏,虽有万里海疆,却因闭关自守,有海无防,有海无权,遂至鸦片战起,门户洞开……今日之世,海权之重,关乎国脉;海权之失,必致国危!”
念到此,殿内依旧落针可闻。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终于忍不住,颤声问道:“恭亲王,这……这真是粤匪石逆所写?”
他实在无法相信,这样一篇高屋建瓴、直指国本的经世之文,竟出自一个他们口中的“流寇”之手。
奕瞥了他一眼,语气淡漠却带着确凿:“杜大人,此文出自石达开之手,确认无疑。”
他目光转向御座上的咸丰,语气意味深长,“而且,这份逆报不仅刊有文言原文,还专门附了一份白话译文,意在让天下那些‘泥腿子’也能看懂听明白。”
他此举在朝会之上公然宣读“逆文”,无疑是在向他的皇兄、当朝天子进行逼宫和问责。
咸丰端坐在龙椅之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之前制定的围剿石达开的战略,此刻看来已近乎全面流产。
浙江方面严防死守,不让太平军出浙与石达开合流,结果光复军主动出击,反搅得浙西天翻地覆。
十万大军入闽围剿,如今反被四面合围,危在旦夕。
而福州,这座被他寄予厚望的省城,竟然连一个星期都没守住就易主了。
局面恶化至此,福建全省沦陷恐怕已是时间问题。
曾国藩那边虽竭尽全力扫荡江西,可大量江西太平军残部涌入福建,反而壮大了光复军的声势。
难!难!难!
咸丰心中涌起一股无力与愤怒,他堂堂一国之君,调动举国之力,竟碾不死一个石达开?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福州为何败得如此之快?
若能多坚守一段时间,等到福宁府十万大军与光复军主力决战,胜负犹未可知!
一切的转折点,都只因为福州丢得太快,太突然!
“朕想问一问你们,”咸丰冰冷的声音打破沉寂,“为什么?为什么各地尚未呈上福州陷落的秘奏,这逆报上就已大肆宣扬?我们的情报系统,就迟钝至此?福建难道真被他石达开经营成了铁桶一块,密不透风吗?!”
“朕要知道福宁府十万大军的安危!朕要知道福州城陷落的真相!”
“还有那个该死的庆瑞,身为封疆大吏,一周之内丢城失地,他万死难赎其罪!”
“谁能告诉朕答案?!”
他目光冷冷地射向奕:“恭亲王,你消息如此灵通,手都能伸到江西福建去,你能告诉朕答案吗?”
奕被这当众质问,一时也不敢再锋芒毕露,噤声不语。
他之所以能这么快拿到报纸,确是在江西福建布有暗线,第一时间就将这份足以打击政敌的“利器”送入了京城。
但是福州沦陷,他能得到这份最新发布的报纸,都已经是侥幸,哪里能知道福州沦陷当晚的事情。
肃顺见状,心中暗叹,出列打破僵局:“陛下,眼下非追责之时,当务之急,是设法接应救援福建那十万大军!”
“若这十万人全军覆没于福宁,不仅福建必失,浙江门户亦将洞开,日后石逆便可随意进出两浙!”
咸丰何尝不想救,但若要救,非得动用曾国藩的力量不可,可眼下曾国藩能动吗?
正当他犹豫之际,御前大太监神色紧张地从小太监手中接过一份奏章,快步呈到御前。
咸丰看到“曾国藩密奏”几个字,心下一动,立刻展开阅览。
下一刻,他脸色瞬间铁青,握着奏章的手因愤怒而微微发抖。
“好啊!好啊!”
他声音冷厉,如同寒冰,“民团作乱,打开了福州城门……原来福州是被内应献城的!”
“这个内应,还是广信知府沈葆桢之子!”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刀扫向殿内的汉臣队列:“你们这些汉臣,真是好样的啊!”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以匡源、杜翰、焦佑瀛为首的几位汉人重臣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跪倒请罪,背上瞬间被冷汗浸湿。
奕见状,立刻趁机攻击:“陛下!臣早就说过,汉人不可尽信!能救大清江山的,终究还得是我们满洲自己人!”
这些汉人大臣,全是肃顺的人,奕怎能不抓住机会。
肃顺连忙反驳:“陛下!当下危局,离不开汉臣效力!”
“臣建议,即刻命曾国藩捉拿沈葆桢问罪!”
“哼!”咸丰冷笑一声,将奏章狠狠掷于地上,“捉拿?沈葆桢早就弃官潜逃了!还等你们去抓?!”
他心中,也是难受。
原本以为选择降临咸丰帝,能快速荡平宇内。
可这个副本的复杂程度,远超出他的想象。
这个清廷势力,连沈葆桢这样的“能吏”都选择了背叛或逃离,那这大清江山,到底还有多少忠心可言?
他现在都不知道该用谁,该不用谁了?
那个曾国藩,能信任吗?
他荡平了太平天国,就不会谋求自立?
难!难!难!
……
第287章 我是沈葆桢,我要说话
就在紫禁城内因福州陷落与《海权时代》一文风波诡谲、暗流涌动之时。
福建建宁府崇安县,一家临街的客栈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早已悄然弃官、潜入光复军控制区的沈葆桢,正独自坐在窗边,捧着一杯已然微凉的热茶,望着窗外略显萧瑟的武夷山景出神。
十一月的山区,寒气顺着窗缝丝丝渗入,却不及他心中思绪的纷乱。
客栈老板拿着一份还散发着油墨香的《光复新报》,喜气洋洋地走进大堂,对着店内的客人高声宣布:
“好消息!各位客官,天大的好消息!”
“福州城光复了!我看呐,咱们福建全境光复,也是指日可待!”
店内顿时响起一阵夹杂着惊讶、兴奋与期待的议论声。
沈葆桢闻言,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心中复杂难言。
那是一座他熟悉的省城,如今却已改旗易帜,而自己的儿子,正是促成此变的“首逆”。
他放下茶杯,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故作好奇地问那老板:“店家,光复军对你们……很好吗?他们打了胜仗,值得你这般开心?”
店家打量了他一下,笑道:“听您口音是咱福建人呀,怎么好像不知道光复军的事?”
“他们来了之后,咱小老百姓要交的税少了,城里也没了地痞流氓敢欺行霸市,粮价布价都稳稳的,还鼓励行商,来往的客人多了,我这小店生意都好了不少,这为什么不值得开心?”
旁边一个脚夫模样的汉子也插话道:“就是!光复军是咱老百姓的军队!”
沈葆桢更疑惑了:“可我此前在江西广信听闻,光复军抢掠大户田产,逼迫富户出钱,四处搜刮,这些难道不是真的?”
“这事儿啊,是真的,但也不全是真的。”
店家摇了摇头,认真地解释道,“光复军的规矩是‘地多的多交税,地少的少交税,没地的不交税’。不光不交税,还给分田地,介绍活计,让人有口饭吃。”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快意:“他们杀的那些地主、抓的那些奸商,都是些平日里横行乡里、恶意抗税,或者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黑心肝!该杀!”
听着这些来自底层、朴实却充满力量的话语,沈葆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与他在官场听闻的“流寇行径”大相径庭。
那店家见他一身文士打扮,客气地请求道:“先生是读书人吧?识字的话,能不能劳驾您给大伙儿念念这报纸?”
“卖报的小童说,这版面是特意用大白话写给我们老百姓看的。”
他指着《海权时代》白话版的版面。
沈葆桢接过报纸,目光落在《海权时代》四个大字上,瞳孔微微一缩。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动,开始为满堂好奇的百姓,朗读起这篇或许将改变整个国家命运的文章:
“各位乡亲,这文章的题目叫《海权时代》。上面说,咱们中国这些年为啥老被洋人欺负,不光是因为陆地上打不过,更关键的是丢了海洋的权力……”
他清晰的声音在客栈中回荡,茶客、行商、脚夫们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认真地听着,脸上露出或恍然、或震惊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