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金乌虽减了炙热,满天阳光仍算明媚,把个京师城郭都镀了层金边。
姜家马车辘辘行至东安门外帅府胡同忠怡王府之外,隔着一段距离,便见门前两尊凛凛生风的石狮子怒目圆睁,朱漆大门上“忠怡王府”四个泥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姜念整了整衣冠,下车径往王府行去。
元春在车内掀起车帘,只见夫君背影挺拔如松,一步步迈向王府,终是没入了王府的角门。她纤指将帕子绞了又绞,终是轻叹一声,对董良吩咐道:“回家罢。”车帘落下时,一滴清泪正打在了裙裾上。
根据姜念的安排,元春先乘坐马车回东郊,姜念见过了十三王爷后,会自己骑马回去。
依旧公务繁冗极其忙碌的十三王爷,还没回王府。
好在,姜念入了王府,不过等了两刻钟,十三王爷便回来了。
只见夕阳映照下,一辆外观庄重华丽的马车缓缓驶到了王府外,前后侍从保卫森严,正是十三王爷回府的仪仗,马车由角门入了王府。
不多时,便有人来请姜念:“姜侍卫久候了,王爷在书房召见。”
姜念当即来至十三王爷的书房,见十三王爷正斜倚在罗汉床上吃茶,身着家常石青缂丝便袍。
姜念向十三王爷恭敬行了礼,十三王爷含笑道:“易哥儿,多时不见了,你倒似又长高长壮了,今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又有何事啊?”
说着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暗忖这个“不安分”的民间皇子,此番前来,不知又要掀起什么波澜……
……
……
不出姜念所料,当他将事情细细禀明了十三王爷,十三王爷没有擅自做主,而是决定翌日请示泰顺帝。
翌日,十三王爷至畅春园澹宁居觐见,又将事情细细禀明了泰顺帝,且添上了自己的见解。
十三王爷的见解与姜念一致,判断薛家三千两黄金多半是赖尚荣谋夺。
泰顺帝听罢,龙颜微沉,当即命太监:“宣顺天府尹江令璜即刻觐见!”
江令璜此时正在畅春园,有事要启奏泰顺帝的。
作为顺天府尹,江令璜的品轶虽不是很高,也很难在众多事情上做出最后的决断,但是,他可以直接面圣奏事。
江令璜进了澹宁居后,泰顺帝将事情说了一番,便下旨:“朕命你即刻会同御前侍卫姜念,将赖家一干人等缉拿,严加审讯!”
泰顺帝此举,一则是因姜念乃他赏识的民间儿子;二则他与十三王爷一般,也觉此案多半是赖尚荣所为;三则,他自登基以来,着力整治大运河匪患,若此案果真是赖尚荣勾结水匪,或是勾结贼人冒充水匪,在他看来,性质很恶劣。
……
……
这日午时,姜念正在家中睡午觉,忽觉有人轻推自己。睁眼看时,却是元春立在床边,轻声道:“大爷醒醒,顺天府尹江大人遣人来请,说是要会同审理薛家黄金遭劫一案。”
姜念闻言,一个翻身坐起,心下已明:这必是泰顺帝的旨意到了。
元春故意不唤香菱,亲自取来三等侍卫的冠服,一面服侍姜念更衣,一面蛾眉紧蹙。姜念知她忧心娘家,只在她脸上轻轻一拍,说了句“你且宽心”,却不多言。
更衣毕,姜念迈出正房,一身既华丽又实用的侍卫冠服,在日头下似泛着冷光。
出得宅门,蒙雄已着六品龙禁尉冠服,牵着一匹骏马候着。
姜念乘坐着马车,快速朝着神京内城的顺天府衙而去。
蒙雄骑马随行。
一路上马蹄嘚嘚,车轮滚滚,先进内城,再穿街市,直奔鼓楼大街。
……
……
顺天府衙坐落于神京内城的鼓楼大街,与泰顺帝昔日的藩邸义泰王府不远。府衙三间兽头大门洞开,两旁站着十几个衙役,端的威严。
姜念的马车辘辘行至府衙。
姜念穿过仪门,绕过戒石坊,来至后堂,但见顺天府尹江令璜正在签押房内批阅文书,见姜念进来,忙起身相迎。
二人分宾主落座,奉上香茗。
江令璜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凝视着姜念,先将泰顺帝的旨意细说一遍,而后捋须问道:“姜侍卫对此案可有高见?”
姜念早有准备,当下从容道:“我以为,当分两路行事:一者即刻封锁赖家宅院拿人;二者速去荣国府,那赖大夫妇多半正在荣国府,拿二人到案……”
随即,姜念又将拿人后审讯等事细说了一番。
江令璜听完,不由暗叹:“这姜念年纪虽轻,却心思缜密,行事果敢。看来,他能成为御前三等侍卫且封为云骑尉,除有强力的靠山,也确颇有本事的。”
当下,江令璜下令调集衙役。不过两刻钟,府衙大院已黑压压站了一百多名衙役。有的挎着铁尺,有的提着锁链,还有的扛着水火棍,端的是杀气腾腾。
江令璜身着文官官袍,姜念穿戴侍卫冠服,二人并肩而立。
江令璜对众衙役交待了一番后,又高声道:“此番奉圣谕查办要案,尔等须严肃行事!”
众衙役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分派已定,姜念与江令璜各骑一马,率领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顺天府衙,直奔西城的赖家大宅院和荣国府。
街上行人见这阵势,纷纷避让。
第140章 荣府惊惶
下午,明媚的阳光下,但见乌压压一百多名衙役,浩浩荡荡涌到神京西城,其中两匹骏马,分别坐着姜念、江令璜。
街上百姓见了,纷纷避让,也有那胆大的探头张望,窃窃私语道:“这是要拿哪个府上的?好大的阵仗!”
这时,一百多名衙役兵分两队,一队往荣国府去,一队直奔赖家大宅院。
姜念毕竟是元春的夫婿,好歹要给元春留些体面,不便亲自去荣国府拿人。江令璜则是个不避权要、处事果决、执法严峻的,他倒是不惧到荣国府拿人的。
因此,江令璜率领着数十名衙役,往荣国府去。
到了荣国府附近,这数十名衙役又分出了一小队,绕到荣国府后门把手,江令璜自率其余衙役直奔宁荣街。
来至荣国府正门,江令璜翻身下马,整了整官袍,对几个门房正色道:“本官乃顺天府尹江令璜,奉圣谕与御前侍卫姜念一同缉拿赖家一干人等。请贵府将在府的赖家人尽数交出,包括了赖家下人,免得本官带人进府搜查,伤了贵府体面。”
荣国府已很久没遭过这等阵仗,几个门房见江令璜面沉如水,身后数十名衙役或挎铁尺或提锁链或扛水火棍,都不禁惊惶。
为首的门房,乃是赖大的心腹,一溜烟往总管房跑去,气喘吁吁闯进总管房,见赖大正与赖大家的对坐吃茶,也顾不得行礼,忙将江令璜的话转告了一番。
赖大闻言,手中茶盏颤动起来。
赖大家的更是面如土色,颤声道:“此事竟惊动了圣……圣上?这……这可如何是好?”
赖大心念电转,暗想必是姜念请了圣旨,强自镇定,问道:“可瞧见了那姜……姜姑爷?”
门房摇头:“并未瞧见。”
赖大让门房退下后,对赖大家的悄声吩咐了几句,让赖大家的先禀报贾母、赖嬷嬷,然后找机会由荣国府后门逃走,速速回家通知赖尚荣及藏匿家产……
赖大家的会意,忙朝着贾母院跑去。
……
……
赖嬷嬷为讨贾母欢心,得贾母庇护,今日特意邀了另两位年高有体面的老嬷嬷同来荣国府,与贾母叙旧攀旧情。
此时,荣庆堂内香烟袅袅,贾母高坐榻上,身着绛紫色万字不断头对襟衫,额间勒着嵌宝抹额。
邢夫人、王夫人、李纨相陪。
周围一群下人侍立。
赖嬷嬷穿件簇新的靛青缎子比甲,正说着伺候贾母的旧事:“记得那年老太太做六十大寿,府上摆了三日的流水席。”说着抹了抹眼角,“老奴那时还跟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着,大寿那日老奴给老太太端茶递水,不小心打翻个小盖钟,吓得直哆嗦,谁知老太太反倒笑着说‘碎碎平安’。”
另两个老嬷嬷听得连连感叹,一个说:“老太太最是宽仁的。”另一个说;“你服侍了老太太几十年,老太太岂会因这点子事就责怪你?”
正说着,忽见赖大家的慌慌张张闯进来,连鬓角汗湿了都顾不得拢,也忘了行礼,对着贾母、赖嬷嬷,急道:“不好了!外头顺天府尹领着好些官差,是那姜姑爷叫来的,说是要闯入府内拿下咱们。”
赖大狡诈,故意让赖大家的这般禀报,故意不提江令璜是奉了圣谕,故意说是姜念叫来的,故意说要闯入府内,故意说“咱们”,仿佛连荣国府的主子们都包括在内。
贾母听到这话儿,自然怒了。
赖嬷嬷则惊得从杌子上跳起来,跪下哀声道:“老太太救一救!那姜姑爷怎这般狠心,昨儿都辩了个明白了,他竟叫官府闯老太太府上拿人!这不是打老太太的脸么?”
贾母气得手中念珠颤动,咬牙道:“这个念哥儿,真真年轻气盛!”又急唤鸳鸯:“快去请琏哥儿来!”
满屋下人都吓得屏息静气。
王夫人、李纨都不作声。
邢夫人因昨日姜念让贾赦大丢体面,连她也跟着大丢体面,此刻忍不住冷着脸道:“那姜念真真是个横行霸道、目无尊长的!”
很快,贾琏匆匆赶到。
贾母急道:“外头来了个什么顺天府尹,带着许多官差要闯咱们府上拿人。你快去问个明白,再请你父亲过来。”见贾琏迟疑,又补了句:“就说我的话,便是顺天府衙,也不可闯咱们荣国府拿人的!”
……
……
贾琏得了贾母吩咐,硬着头皮来到大门前。但见顺天府尹江令璜身着官袍,负手而立,数十名衙役分列两侧,端的威风凛凛。
贾琏忙整了整衣冠,上前一揖:“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招呼后,又自我介绍了一番。
江令璜略一拱手还礼,肃然道:“本官此番乃奉圣谕,与御前侍卫姜念一同缉拿赖家一干人等。请将在府的赖家人尽数交出,包括了赖家下人,免得本官带人进府搜查,伤了贵府体面。”
贾琏闻言心头一震——适才贾母并未提及“奉圣谕”。这“奉圣谕”三字一出,便是天大的干系,荣国府再势大,又岂能违抗圣命?
贾琏心下当即决断:不必再去请贾赦,纵是请来也无济于事,不如直接将赖家人尽数交出为妥。
念及此,贾琏正待转身进府回禀贾母,忽见东边摇摇晃晃走来一人,正是贾赦。
贾赦本在院中与两个小老婆饮酒作乐,闻得顺天府尹江令璜率领许多衙役来荣国府拿人,立时想到必是姜念所为。想起昨日当众受辱之恨,加上他曾因一桩官司与江令璜有过龃龉,酒气上涌,也不更衣,就这么带着醉意地过来了。
贾赦趿拉着鞋,指着江令璜冷笑道:“好个江令璜!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率众衙役围堵擅闯我荣国府!当我荣国府无人不成?”
江令璜不惧贾赦,将方才对贾琏所言又正色重复了一遍。
贾赦听完一怔,结结巴巴道:“奉……奉圣谕?”
江令璜肃然道:“正是圣上亲自下旨,由我会同姜侍卫缉拿审讯赖家一干人等!”
这一下,贾赦登时如霜打的茄子——蔫了。他虽平日荒唐,却也不敢抗旨不遵。那酒意霎时醒了大半,似化作冷汗涔涔而下。他连退两步,险些跌坐在地,贾琏忙上前搀扶。
贾赦心下惊骇:“那小畜生竟有这般能耐?这等小事也能请动圣谕?”
贾琏心内也是骇然:“昨日只道他是个恃宠而骄的,不想圣眷竟如此之隆!”
江令璜见状,知道二人已被震慑,便道:“二位爷若是明白人,就请速将在府的赖家人尽数交出,本官也是奉旨行事,还望行个方便。”
贾赦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强撑着体面,却再不敢多言半句,转身往自己的院落折返,那脚步似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踉跄而去。
贾琏定了定神,对江令璜勉强笑道:“江大人稍候,晚辈这就进府拿人。”说罢快步进府。
且说贾赦回到自己院中,两个小老婆嬉笑着迎上前来,未及开口,却被他一声暴喝,吓得花容失色,慌忙退避,连珠钗都颤得簌簌作响。
贾赦独坐酒桌边,心内如滚油煎沸,随手抄起一壶酒,咕咚咕咚灌下,却仍压不住胸中惊惶。暗忖道:“那小畜生竟有这般手段!今日拿的是赖家,将来岂不是要请旨拿我了?”转念又想:“我乃荣国府袭爵人,亦是元春的大伯,他岂敢动我?”
可那“奉圣谕”三字,却如千斤巨石,沉沉压在他的心头,纵是自我宽慰,亦是不禁对姜念生出了惧意。
……
……
荣庆堂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