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帝业 第145节

  来至皇宫,姜念递了牌子,不多时,便见任辟疆踏雪而来,身上落满雪花也顾不得拂去,只匆匆行礼道:“姜大人请随我去昭仁殿。”

  姜念诧异:“不是去养心殿么?”

  任辟疆压低声音:“圣上去了昭仁殿。”

  姜念心头一震。

  他可是知道,昭仁殿殿名取自《尚书》“昭仁立政”之意,乃太上皇景宁帝在皇宫里真正的寝宫,虽在乾清宫东侧,却自成格局。因乾清宫太过宏阔,冬日阴冷,夏日闷热,景宁帝便常居于昭仁殿。

  当即,姜念随着任辟疆,转过几道宫墙,忽见一座面阔仅三间的精巧小殿。黄琉璃瓦歇山顶,檐下七彩斗拱,汉白玉栏杆上积雪如糖霜。殿门悬着泥金匾额,正是“昭仁殿”三个大字,笔力遒劲,乃景宁帝御笔。

  姜念整了整衣冠,随任辟疆踏入殿门。但见殿内陈设清雅:地上铺着五福捧寿纹栽绒毯,正中摆着紫檀嵌玉屏风,两侧书架直抵穹顶,满是线装古籍。最引人注目的,是东墙挂着的一幅《万寿图》,图上密密麻麻满是臣工贺词。

  姜念来不及仔细打量,便又随任辟疆步入内室。

  抬眼望去,不由心头一震。但见不大的暖阁之中,太上皇景宁帝端坐正中,身着家常赭黄缎便袍;身边坐着皇太后,一袭绛紫色宫装,鬓边簪一支九凤衔珠步摇;下首则坐着泰顺帝,石青色团龙常服,腰间玉带莹润生光。

  三圣齐聚,满室生辉!

  好个阵仗!祖父、祖母、父亲竟都在此!

  姜念不及细想,忙上前行起了三跪九叩大礼。

  “臣御前二等侍卫姜念,叩见太上皇、皇太后,叩见圣上!”

  姜念伏地行礼,额头触地有声。

  景宁帝捋须微笑:“平身罢。”

  待姜念起身,景宁帝将姜念细细打量一番,眼中竟透着一丝慈爱:“昨日朕览了你的诗词,甚慰朕心。今日特召你来,既是朕要见见你,也是让你见见皇太后,权作赏赐。”

  姜念闻言,心中暗喜。原以为是泰顺帝要看他的诗词,不想竟是太上皇御览。面上却愈发恭敬:“微臣拙作,竟蒙太上皇青眼,实在惶恐。”

  景宁帝随即与姜念细说了一番诗词。

  姜念见机,忽道:“臣有一物,本欲今日献与圣上。未料到今日有幸得见三圣,恳请一并笑纳。”

  景宁帝好奇:“哦?是何物?”

  姜念当即让任辟疆去外头将他带来的双层铜胎珐琅暖砚盒取来。

  当着三圣的面,姜念将暖砚盒抽屉轻轻拉开,展示炭仓构造,又指着云母石层解说了一番,末了道:“此乃民间粗制,若由宫里造办处精工细作,当更精巧。”

  景宁帝接过细看,连连点头。

  连皇太后都好奇地接过细看起来。

  泰顺帝却突然沉下了脸,对姜念沉声道:“你身为臣子,当以经世济民为要,怎可钻研这些奇技淫巧?”

  殿内霎时寂静。

  姜念忙跪下请罪,眼角余光却瞥见泰顺帝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

  皇太后不悦,将暖砚盒往案上一搁:“皇帝这话差了。我看这孩子有心,改良此物,太上皇和皇帝都用得上。况且,民生多艰,正需这等实用之物,改良此物,利及天下读书人,岂不比空谈大道强?”

  泰顺帝立刻转怒为喜,赔笑道:“母后教训的是。儿臣不过是要他莫要舍本逐末。”目光转向姜念,“你起来罢!”

  其实,泰顺帝是故意在二老面前扮严父,他自己心里也认为姜念改良的暖砚盒甚好。

  景宁帝似笑非笑地看了泰顺帝一眼,转头对姜念道:“难为你想得周到!这暖砚盒改良得妙,抽屉式设计取炭甚便,云母石也加得好。”

  又过了一会儿,泰顺帝起身向景宁帝、皇太后行礼告退:“儿臣还有奏折待批,臣子们也都候着,且先告退了。”又转向姜念,板着脸道:“你且好生伺候太上皇与太后。”说罢转身离去,那石青色龙袍在门边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皇太后见皇帝走了,眉眼顿时舒展许多,招手让姜念坐到跟前,细细问起了家常,比如“平日饮食可还习惯”“家里有多少下人伺候”“冬日炭火可够暖和”……

  问罢这些,又特意问道:“元春可还顺心?有没有受委屈?”

  姜念忙道元春一切都好。

  气氛忽有些凝滞。

  景宁帝见状,捋须笑道:“朕亦有事,你们且说着话。”说着也起身离去,只留皇太后与姜念二人在暖阁内。

  姜念见皇太后有些倦色,便轻声道:“难得今日得见皇太后凤颜,若皇太后不嫌粗鄙,臣说两个乡野小故事给您解解闷可好?”

  皇太后闻言,眉眼舒展:“难为你有这份心意,但说无妨。”

  姜念清了清嗓,娓娓道来:“话说冬日里有个老婆婆,心肠极善。见院中鸟儿冻得瑟瑟发抖,便日日撒些米粒。后来老婆婆染了风寒,卧病在床,连打水的力气都没了。”

  说到此处顿了顿,见皇太后听得入神,才继续道:“谁知那些鸟儿竟日日衔来沾满晨露的树叶,将露水滴进老婆婆床头的碗中。老婆婆饮了这甘露,不几日便痊愈了。”

  皇太后听罢,手中佛珠一顿,叹道:“善哉!这鸟儿也知报恩。”

  姜念讲的这个小故事,契合皇太后信佛行善的理念,故事简单温馨,结局圆满,暗示皇太后的善行会有好报。

  姜念见皇太后果然欢喜,又说了第二个故事:“臣曾做过一梦,梦中臣竟化作一只雪地里迷途的小兔,又冷又怕。”

  皇太后听到这里,便不禁噗嗤一笑,道:“这个梦儿倒是有趣,你继续说,我仔细听着。”

  姜念笑了笑,继续道:“正绝望时,忽见远处微光闪烁。”他声音渐低,似陷入回忆,“走近才知是一株老树,树洞前挂着红灯笼,里头兔祖母正笑着对我招手。洞中铺着干草,还有热腾腾的茯苓糕。”

  说到此处,姜念凝视着皇太后,柔声道:“幸亏梦中有兔祖母,否则臣这只雪地里迷途的小兔,可就无家可归了。而今日臣有幸得见皇太后,便觉得此处像梦中那个树洞一般了。”

  这个小故事,则是用童梦比喻皇太后能给他带来的温暖安全,强调家庭团聚的温馨感,容易打动皇太后的心肠。

  果然,皇太后听完,怔怔望着姜念,心中忽觉酸楚,暗想:“这孩子流落民间,母亲又早亡,不知吃了多少苦。这哪是什么兔祖母,分明指的是我啊!”

  暖阁内一时静极。窗外雪落无声,唯闻熏笼中银炭偶尔爆出的轻响。

  皇太后终是稳住心绪,从腕上褪下一串沉香木佛珠,亲自戴在姜念手上:“这珠子随我念了十年佛,今日赠你,佑你平安罢。”

第194章 雪漫宫廷,三任钦差

  今日的皇宫,琼瑶匝地,碎玉漫天。

  雪下得正紧,六出冰花将金瓦朱墙尽数裹素。

  养心殿,几个太监正拿着扫雪板忙活,呵出的白气在眉梢结成了霜。

  暖阁内,鎏金熏笼烧得正旺,泰顺帝却面如寒霜。

  下首跪着身袭一身湖蓝缎蟒袍的三皇子袁时。

  “朕问你。”泰顺帝声音不重,却似掺了冰碴子,在这暖阁里格外刺耳,“昨日申时,你去了何处?”

  袁时身子一颤,额头抵着栽绒毯,声音发紧:“儿臣……儿臣在住所读书……”

  “啪!”泰顺帝一掌拍在紫檀案上,“混账东西!还敢欺君!”

  袁时这才慌了神,连连叩首:“父皇明鉴!儿臣……儿臣昨日申时去了九叔府上,只是去讨教书法……”

  “讨教书法?”泰顺帝冷声道,眼中寒光乍现,似是从牙缝中蹦出了一句,“你倒是要向他讨教书法?还专程去他府上讨教?”

  袁时颤声道:“确……确是讨教书法,并不曾说别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泰顺帝怒极反笑,心中暗叹:“朕这三子资质平庸便罢了,偏生性情放纵、行事不谨,竟还与‘八爷党’暗通款曲。前番因他与老八往来,警告犹在耳,昨日又私会老九,真当朕糊涂了不成?”

  念及此,泰顺帝双目如电,直刺袁时,冷笑道:“朕早警告过你,离那些‘八爷党’远些。你倒好,阳奉阴违!”

  这句话声音不甚高,却似腊月寒风,刮得人骨头发冷。

  袁时忙道:“儿臣再也不敢了,求父皇开恩!”

  泰顺帝又一声冷笑:“望你是真不敢了!回去闭门思过!”

  袁时如蒙大赦,慌忙起身退出。

  暖阁内,泰顺帝独自出神,心中暗叹:“袁禩、袁禟、袁以及老十四这些兄弟,夺嫡败北后,犹自不知安分……如今竟将手伸到朕的儿子身上了……”

  思及此,眼中杀机一闪而过。

  袁时踉跄出得殿来,迎面一阵风雪扑来,吹得他遍体生寒。恍惚间,耳边又响起八叔袁禩那日的推心置腹之言:“你父皇心中早属意袁历为储,便是袁昼也比你得宠,何曾将你这个长子放在眼里……”

  大雪纷飞中,袁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越想越是愤懑,心中暗道:“他何曾有过半分父子之情?倒是八叔……”念及八叔嘘寒问暖的体贴,不觉将一块八叔送的玉佩攥得死紧,“可亲可敬!”

  ……

  ……

  姜念踏着雪径,来至养心殿外,以谢恩为名,欲再觐见泰顺帝。

  正在内右门外候旨,忽闻一阵靴声囊囊,抬头望去,但见一位身袭湖蓝缎蟒袍的青年阴沉着脸从门内走出,此人面如傅粉却透着青白,唇若涂朱却抿成一线,一双吊梢眼中满是阴鸷。

  姜念立刻认出,此人乃是三皇子袁时。

  二人四目相对,姜念忙垂首退至道旁,恭敬侍立。

  袁时本欲径直离去,忽又折返,靴底在雪地上碾出个旋涡,走到姜念身边,忽然冷喝一声:“抬起头来!”

  姜念缓缓抬头,却不直视,目光恰到好处地落在对方玉带上:“卑职参见亲公爷。”

  大庆仿明制设宗室爵位,却有所更改,在郡王之下添了亲公、郡公,其次才是镇国公、辅国公……

  袁时身为如今在世的最年长的皇子,且年已二十一岁,又已娶妻生子,却只得个亲公衔,连郡王都没捞着,圣心不喜可见一斑。

  袁时鼻翼微张,上下打量着姜念,声音里像掺了冰碴子:“你就是姜念?”

  “回亲公爷,卑职正是姜念。”姜念语气恭谨,腰却挺得笔直。

  袁时突然又逼近一步,压低声音,却字字如刀:“听说你是父皇流落民间的龙种?”说着,手在姜念的头上拍了拍。

  姜念面色不变,只微微后退半步:“亲公爷明鉴,此等流言,关乎天家体统,岂可轻信?”

  “哼!”袁时突然冷笑,笑声像夜猫子啼叫,“好个伶牙俐齿!”

  说罢,他鄙夷地扫了眼姜念的侍卫官服,拂袖而去,走出几步却又忽然回头,一边逼视着姜念,一边暗想:“虽说太上皇、皇帝那两个老货都偏爱袁历,可眼前这野种却是个见不得光的。论尊卑,他给我提鞋都不配!”

  想及此,心头快意,靴底将雪踩得咯吱作响起来。

  姜念却依然面色不变,只默默思索着什么……

  正思索间,忽见任辟疆踏雪而来,对姜念微微一笑:“姜大人请随我觐见吧。”

  ……

  ……

  姜念步入养心殿暖阁,但见殿内地龙烧得正旺,鎏金熏笼吐着龙涎香的青烟。泰顺帝盘膝坐在炕上,依然身着石青色团龙常服。

  姜念上前行大礼:“臣姜念谢圣上今日容臣见太上皇、皇太后之恩。”

  “起来罢。”泰顺帝声音里竟显出几分柔和。

  姜念方起身,忽见泰顺帝从案上拿起一份奏折,道:“你且看看。”

  说完命任辟疆将奏折递给了姜念。

  姜念双手接过,展开细看:

  “奏为身染沉疴难膺重寄恳乞天恩另简贤能接任两淮巡盐御史事:

  臣钦命督察两淮盐课监察御史林海谨奏,为沥陈病状,恳乞圣恩俯准解任事。

  臣本微末之才,蒙天恩浩荡,简拔于草莽,委以两淮巡盐重任。受命以来,夙夜兢惕,未敢有丝毫懈怠,唯思竭尽驽钝,清理积弊,整顿盐纲,以图涓埃报效皇恩于万一。

  然臣福薄命蹇,今冬忽染沉疴,初以为寻常风寒,不意竟成痼疾。延请名医诊治,药石遍尝,奈何沉疴入骨,元气大伤。臣强支病体,勉力视事,然精神日益昏聩,气力日见衰微。盐务繁剧,关系国课民生至重,非精明强干、精神完足者不能胜任。臣今病骨支离,形神俱惫,案牍堆积,常感心力交瘁,实已不堪驱策。每念及太上皇、圣上托付之重与盐政之要,而臣力不从心,贻误公事,则惶恐无地,五内如焚。

  臣思虑再三,深恐以病躯恋栈,非但无益于盐务,反致贻误国家重计,亏损朝廷课税,其罪万死莫赎。与其尸位素餐,负圣主眷顾,莫若早请骸骨,俾贤能者得以代之。

  为此,臣昧死沥诚,披肝沥胆,伏乞太上皇、圣上:

  天慈垂悯,鉴臣衰病之实情,俯允臣解去两淮巡盐御史之职,俾得安心调治残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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