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骈觉得，如果这些问题都得到解决，周宝这等庸人也就不是问题了。
自己倘能一举打垮黄巢，得到追随黄巢转战天下数年的草军核心劲旅，淮南的土客兵马，必将唯自己马首是瞻。届时收拾周宝，取回自己的旧部，如同拾芥。到那时候，无论北上长安，抑或割据江淮，都在一念之间。
天下棋盘，是英雄的竞技场。庸劣之辈可能更熟悉权术钻营的规则，但在真正的乱世烽火中，全不足论。
成王败寇，你死我活，乱世的规则，不外如是。
第291章 故人
浓重的草药气味漂浮在草军军营中，与梅雨季节的湿气混在一起，空气都变得沉闷凝滞起来。
鳞次栉比的帐幕中传出阵阵痛苦呻吟，不时混杂几句虚弱的谩骂。
“高骈，你这条断子绝孙的没腚眼老狗！”
“姓高的，你三族上下，尽数死无全尸！”
这些有气无力的詈骂之语，就算真传到雷帅高骈耳朵里，高骈也全不会放心上。
当年在成都屠杀突将及其家眷时，高骈已被痛骂过了。当时那个妇人，骂得比这些人狠得多。
“高骈！汝无故夺有功将士职名、衣粮，激成众怒。幸而得免，不省己自咎，乃更以诈杀无辜近万人，天地鬼神，岂容汝如此！我必诉汝于上帝，使汝他日举家屠灭如我今日，冤抑污辱如我今日，惊忧惴恐如我今日！”
现今，高骈做了什么呢？
他只是趁黄巢在浙西大取流民青壮以为兵，让一群病人混了进去。
这帮人还偷偷在义军的火灶和水源里，投放死老鼠的汁液、毛发之类的玩意儿。
浙西不是湿热的岭南，就算人为肇祸，疫病也不可能造成在岭南那样的巨大伤亡。但草军曾在岭南被时疫重创，再次遭遇疫情，难免人心惶恐，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趁人病要人命，高骈派出麾下大将张璘渡江，在董昌、钱鏐等人配合下，攻击草军，数获胜捷。黄巢被迫放弃不久前攻占的宣、歙两州，向南撤退，结硬寨自守。
瘟神仍在不断夺取义军将士的生命。
像尚让麾下的重将王重隐和徐唐莒，曾在蕲州断后时与曹师雄一同杀出重围，转战江西、两浙。在曹师雄被裴璩和花王尤滴所害时，再次从尸体堆里站了起来。面对这场疫情，却没能撑过去。
高骈又派人散发布告：草贼肆虐疆土，荼毒黎庶，激怒上苍，遂遭天罚，遣五瘟使者，绝其种类。彼等纵幸免刑诛，亦将覆亡于天谴。
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
雷帅高骈，属于兵家四势中的兵阴阳一派，惯会装神弄鬼，借鬼神之说，蛊惑人心。
连鬼神都要顺应高骈的心意，别人拿鬼神之言诅咒他，他又怎会当一回事。
依着高骈的说法，先前岭南的大疫，与这次浙西爆发的瘟疫，都是上天惩罚草贼。草军中人想要活命的话，弃暗投明，乃至杀贼自效，就能转祸为福，连瘟神也不会再来沾惹你。
这种话一定有人信。
数支响应草军的地方义军，知道草军被时疫打击的消息，一仗未打，便向官府归降。草军内部，也出现了恐慌逃亡者。
这阴郁悲观的气氛中，朱温的落雁都营地里，来了一位故人。
“朱温，给姑奶奶出来！”
来人扯着嗓子，大喊道。
天已经阴了很久，十多日来没出一点太阳。
她踏入军营的一刻，遮住阳光的层云骤然散去，金灿灿的夕阳洒在她蜜色侧颜上，美得惊心动魄。
朱温心头的忧虑突然全数消散。
这次重逢，带来的一定是幸运。
他大步上前，在众目睽睽下将田珺拥入怀里。
“田大美人，找我朱三郎有何贵干？”
朱温嘴角上扬道。
“当然有正事。”田珺白了他一眼，娇嗔道：“难道只来找你述旧情么？咱们借一步说话。”
说着挽住朱温手，两人相携往主将油幢中去。
朱温当然不觉得，田珺这趟是为了找自己复合。
相比往日，她的神气异常爽朗自信，能令任何人被她的乐观鼓舞。
田珺之所以选择放手，正因为发觉，与朱温相濡以沫，会让自己变卑微。
入到帐中，两人拥在一起，火辣辣地亲吻。
朱温手掌从田珺素腰下移，发力揉捻，美人喉间不时逸出低低的呜咽。
田珺眼神迷离，突然轻声道：“我……现在是庐州刺史杨行密的部下。”
“他向我求婚了。”
朱温僵住了，怔怔看着她。
田珺说完，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不过，他这个人喜欢别人一切都听他的。我要是跟了他，怕受委屈。”
朱温才发现田珺眼里狐狸样的狡黠。
这条四脚蛇，真的变聪明了很多。
“所以，我就打算终身不嫁了。”田珺说这话时，眼底漾开灿烂的笑意，没有一点自怨自艾：“不是因为别人，而是因为这样自在欢喜。”
“芷臻送给我的那些兵书，我现在都能倒背如流了。你让我看到聪明人的世界，我突然有一天，就不想继续做笨蛋了，想像你一样，做个智勇双全的名将，指挥千军万马。”
“下次见面，说不定我在用兵上已胜过你。”
“胡吹大气。”朱温捏了捏田珺高挺的琼鼻：“下次战场上被我活捉了，小爷得把你就地正法。”
“要是我活捉你呢？”田珺毫不服输。
朱温促狭地笑起来：“一样，任你处置。”
男人在这种事上，很难吃亏。
田珺的话，却为朱温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
杨行密发动兵变，占据庐州后，其刺史身份，已经得到朝廷承认，至少是得到淮南节度使高骈的承认。
也就是说，杨行密接受了高骈的招安，现在是高骈的部下。
这才是田珺来找自己的缘由。
“杨行密想要和我联手？”朱温露出一丝惋惜：“可惜了，这场不能和他决一生死。”
杨行密显然对黄巢和朱温的实力足够信任，知道高骈目前所做的，还不足以打垮草军。
身为淮南本地人，杨行密的野心也在于割据江淮，接受高骈的招安，只是权宜之计。如果草军打垮了高骈，对杨行密扩张势力，十分有利。
“说得也忒轻巧。”田珺有些不忿地道：“你应当知道，高骈不会轻易相信他这个招安的反贼。你们如果没法给他制造出机会，他只能落井下石，对你们穷追猛打，拿你们草军，做他的投名状和进身之阶。”
朱温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御敌从严，甚至要考虑杨行密是不是打算通过田珺的出使，让自己放松警惕，然后发动偷袭，以此向朝廷邀功。
就算田珺不提醒，朱温也不可能毫无保留地相信杨行密。
第292章 惊鹿
夜幕如墨汁打翻在宣纸上，浓得晕染不开。
山林当中，虫儿也沉寂下来，聆听黑暗的呼吸。
星光也没有的夜晚，唯一的光亮，来自草军军营中的夜灯。旗幡的影子被这些摇曳的风灯拉长，诉说着它们身上承载的往事。
突然间，窸窸窣窣的声响从寂静中涌出，山草与灌木哗哗摇颤。
守夜的士卒听见阵阵得得声响，大惊失色。
这个方向，是两边极为陡峭的山涧，道路十分狭窄，敌骑如何杀得过来？
黑暗中，却已经传来了阵阵鸣鼓。伴着鼓声，火光沿着山道点亮，将夜空映成一片鲜红。
“敌袭，敌袭！”
值夜哨兵迅速敲响刁斗，吹响号角，向全营示警。
这时，马蹄声已经迫近。
哨兵定睛一看，哪里是马匹，原来是一大群麋鹿。
鹿的蹄声犹如马蹄，因此值夜士卒听错了。相比体型庞大的马匹，它们在地形狭窄、树木茂密的地形，行动力强得多。
它们惊慌地嘶鸣着，向营寨猛扑而来，很快将栅栏撞坏了一大片。
战士们被惊醒，神情茫然地走出营帐，看见的正是满营的麋鹿在营内奔驰冲撞。
“过去魏武帝曹操攻打阳平关，就有惊鹿冲坏张鲁军的营地，助其获胜。如今旧事重演，难道敌人得到天命了？”
人丛当中，有人议论道。
义军将官中有聪明晓事的，听见“天命”两个字就心知不好。
装神弄鬼，玩弄天命，正是雷帅高骈的专长。
带节奏的，一定是高骈派出来混进义军中的细作。
由于疫病的打击，义军士气凋落，管理混乱，对于细作也更难察觉。
他们潜伏到现在，才跳出来蛊惑人心，浑水摸鱼。
哪里有那么多天命？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群鹿，无疑是高骈的军队，不知道用什么手段驱赶过来的！
很快，义军战士就知道对方用的是什么手段了。
山道上的火光跟着鹿群接近，敌兵由鹿群冲出的缺口杀进营寨，前列之兵，牵着两头斑斓猛虎。
入营之后，驭虎的驯兽者将锁链解开，猛虎便追逐着鹿群，杀入草军队伍当中。
来袭的敌兵，许多人手里举着唧筒，喷出的液体射到人脸上，顿觉辛辣无比，顷刻涕泗横流，眼睛都睁不开。
鹿对老虎有着天然的畏惧，辛辣的花椒水也能有效驱赶鹿群。雷帅军发现这条河谷中有鹿群栖息，马上定计筹谋，以鹿群冲击草军营寨。待到驱鹿的人员跟进着杀入栅墙，又能利用驱鹿的猛虎和花椒水唧筒，对草军发起攻击。
细作们大呼小叫，在军营里制造着混乱，营内顿时乱作一团。
这仅仅是雷帅军夜袭的一小部分。
草军营盘的其他方向，也逐渐有火光在山道上亮起，如同一道道蜿蜒的火龙。
伴着激昂的鼓声，敌兵喧哗着向义军各个营地发起进攻。
崎岖的山道上不适合使用骑兵，驱赶麋鹿是为了制造有大量敌骑来袭的假象。但擅长翻山越岭的步卒，从四面八方一起袭击过来，声势也甚骇人。
高骈的无当飞军，由生长山地，惯能翻越岩阻的异族武士中选拔而来。在山区发动奇袭战，正是他们的强项。
朱温的落雁都营地中。
霍存怒吼一声，向涌来的敌兵反冲过去，将为首的高大蛮人一刀砍翻。
朱温的亲卫部队随霍存冲锋，把敌阵切开一道豁口。
敌兵哇古哇古怪叫着，向后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