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枭贼 第208节

第289章 外传 父子 下

  风帅李国昌是个没有童年的人。

  在他的记忆里,阿娘是个极美丽的女子,但究竟是怎样的美丽,早已模糊。

  清晰的,只有后背和手臂上的伤疤,出自继母之手,有时用皮鞭,有时用烙铁,有时用钢针。

  对一个几岁大的孩子而言,只有哭泣能解除现下的痛苦,哭泣才有意义。

  当他发现哭泣只会带来更残酷的虐待时,眼泪很快就流不出来了。

  他只能无数次回忆阿娘逝去时的场景——

  “阿娘,不要离开我……”

  李国昌紧紧攥着母亲消瘦的手掌,仿佛就能从病魔手里,抓住阿娘的生命似地。

  稚嫩的声音满含哭腔:“等到孩儿长大罢,等到孩儿能够保护阿娘的一天,好不好?”

  病榻上的女子虚弱无比,已然瘦到脱形。她同样流着泪,只能一遍遍向最爱的儿子重复着对不起。

  她的病,源自丈夫那个狡诈狐媚的侧室。身为正室,却被妾室压制,处处使脸色,导致郁气积于胸怀。

  她明知自己走了,孩子不知道将来要遭受怎样的折磨,单薄的身体,却全然对抗不了凶猛的病魔。

  她只能用最后的力气,从枕头下方摸出一个用金线束着口的锦囊,塞到儿子手里。

  李国昌解开金色的丝线,里边有几缕青丝,还有一个小小的女子木偶,木偶眉目之间,隐约有阿娘的神韵,大概是阿娘少女时候,自己所做,或是亲近的人为她做的罢。

  “以后觉得心里苦,过不下去的时候,就把这东西拿出来看一看吧。”阿娘哽咽道。

  李国昌握着锦囊,泣不成声。

  阿娘拉着他的手,眼里全是对人世的眷念与不甘,光芒却无可抑制地黯淡下去,手掌最终无力地滑落。

  母亲留下的遗物,成了李国昌活下去的支撑。

  他只有在子夜时分,才敢在被窝里偷偷把锦囊摸出来,对着月光瞧阿娘留给自己的仅剩回忆,一边用小手摩挲着自己的伤痕,一边偷偷抹眼泪。

  十岁那年,锦囊终于被继母发现了。

  她咆哮着从李国昌手里抢过了锦囊,一把扔进火里。李国昌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娘留给自己的遗物,一点点被烈火吞噬,化作惨白的灰烬。

  他全身颤栗着,却不敢哭出声。熊熊燃烧的烈火,让他联想到被通红的烙铁灼烧,被燃烧的蜡烛将蜡油滴在皮肤上,带来的恐惧。

  “那个贱人留在世上的东西,从此一件都没有了。”

  继母拍了拍手,流露出极为得意的表情。

  这一刻,李国昌心中终于下了决断。

  他拎着一柄铁锤,隐藏在继母床帏后方。在继母午睡时,一锤将她的脑袋砸了个稀烂。

  复仇之后,剩下的却只有无助与孤寂。

  父亲压根不在乎他的死活,不然不会这么多年来,于继母对他的虐待,不闻不问。

  他杀了继母,父亲却多半会让他偿命。

  死,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在天上的世界,或许能见到阿娘呢?

  但李国昌痛哭一场之后,仍然想要活着。

  他必须找一个能够庇护自己的人。

  李国昌想起一个叫石雄的叔叔,他是父亲的同僚,曾在父亲这里住了几天,待自己相当好。这个人明明十分开朗健谈,继母却很畏惧他,在他面前,也不得不假装善待自己,扮成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

  不知为何,想起这个人,李国昌心中蓦然涌起一股信任。

  他趁父亲还没回来,抓了几件衣服和一点铜钱,从宅子里逃了出去。

  钱很快就花光了,衣服也穿破了,他蓬头垢面,乞讨为生,几个月后,才找到石雄叔父任职的地方。

  门吏是个相当和善的人,听完他的诉说,马上将他放了进去。

  李国昌永远记得,那个高大的男人,用宽阔的胸怀,将他拥入怀中,温柔地摩挲着他的头发:“孩子,你从此不必再害怕了……”

  他又一次流着泪,全身颤抖,却并非因为恐惧,而是感动和心安。

  得到消息之后,父亲很快找上门来,向石雄要儿子。

  李国昌也是唯一一次见到老师如此愤怒。

  “朱邪执宜,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石雄咆哮着,解开他的上衣,给父亲看李国昌手臂上、脊背上密密麻麻的伤疤。

  家族被赐姓李,是李国昌成年为国立功后的事情。当时,李国昌的家族还复姓朱邪。

  “你们这些人,为一时之欲就生下孩子。有这样好的孩子,却不知道去爱,反倒让他们承受孩子不应承受的痛楚。像你这样的人,不配为人父!”

  石雄的眼中如同有火焰在燃烧,磅礴的气势,让朱邪执宜感觉都有些站不稳,似乎要被这无形的压迫所吞噬。

  认识石雄的人都知道,石雄非常喜欢小孩子。他和妻子之间曾有五个孩子,但全都夭折了。

  最终,父亲讪讪地退去。

  多年后,病重的父亲给已经功成名就的李国昌写了一封信,请求儿子原谅他。还说你的弟弟们都不成器,你如果想解恨,可以把他们全部杀掉。

  沙陀朱邪氏是突厥别部,朱邪执宜所秉持的,是草原上的生存法则。他至死,也不觉得这样的法则有什么错。

  李国昌绝不容许自己经历的事情,再发生在自己的儿子身上。

  刚刚得到克用的时候,李国昌爱得无以复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想让他得到世上最好的东西。

  在克用的母亲病逝后,李国昌更是加倍宠溺,想要补偿儿子缺失的母爱。

  李国昌觉得,就算我儿子今后变得骄横跋扈,又有什么关系?宁愿他去伤害别人,也不能让克用受到伤害。

  没有想到的是,随着李克用的成长,他不仅长得越来越像他的母亲,行事也日渐柔弱脂粉气,甚至喜欢穿婢女的衣服,在自己脸上涂脂抹粉。

  训斥数次无果,李国昌才意识到,过度的宠溺,只会毁了儿子。

  自己犯下的错,必须得到弥补。

  他曾无比厌恶父亲的冷酷,没想到,自己为人父之后,竟也要去做一个冷酷的父亲。

  李国昌虚置了十多个姬妾,给克用抱养了一群弟弟,预备用他们做克用的磨刀石。实际上,这些姬妾全是独守空房,李国昌根本不去碰她们一根手指头。

  当李国昌用言语去伤害,用手掌去抽打儿子的时候,他只觉得心里的痛楚,是孩子的十倍。

  恨我吧,孩子。但我不能让你毁在我手上。

  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你手里,能让你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父亲心甘情愿。

  因为,我爱你胜过爱自己。

第290章 烽火江东

  广明元年,长安朝廷得浙江西道奏报,黄巢兵势复振,聚兵至二十万,扫荡饶、信、杭、宣、歙等十五州。

  好嘛,比起此前荆南节度使王铎得到的敌兵五十万消息,到底缩水不少。

  倒不全是地方夸大敌情。

  江淮是唐朝赋税重地,赋敛沉重,民不堪命,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加上此前蝗旱之灾大作,越发激化了民众对朝廷的仇恨。因此黄巢此番转战至江东,江淮之地,一时豪杰蜂起。

  这些被官府称作“群盗”的势力,固然多有亡命之徒,但大部分只是地方自治武装,占住自己家乡一片地,杀戮或驱逐朝廷任命的官员,拒绝往上缴纳赋税。

  这些响应黄巢的人马,数量实难统计。

  之前襄阳节帅刘巨容上奏,说黄巢被他打得大败而逃,已经不足为患。朝廷也把主要精力,用在镇压在代北造反的风帅李国昌上面。

  中枢当然不可能全信刘巨容的自吹自擂,但两头起火实在难捱,终要分个主次。眼见着李国昌快被镇压下去了,谁想到东南局势,一下近乎彻底糜烂?

  在浙西响应草军的,甚至有雷帅高骈的旧部。

  乾符六年,也就是去年年底,高骈由镇海军节度使调任淮南节度使,加检校司徒衔。

  按照规矩,节度使移镇,只能带亲卫之兵,高骈原先的部曲,大部分都留在了浙西。

  此前高骈从西川调任镇海救火,由于镇压袁昌、王郢以及阻截黄巢的需要,朝廷特许高骈带了大批旧部上任。黄巢进了岭南,马上让高骈移镇,其实颇有明升暗降,夺其兵权的味道。

  朝廷的制衡之术,大抵如此。制衡来制衡去,防住了自己人,事情却搞得一团糟。

  时任镇海军节度使赏罚不明,军人不服,不仅面对草军横行,无能为力,有些军官干脆占据驻地,响应草军。

  有道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朝廷任命的节度使,大多是酒囊饭袋,如此不足为怪。

  宰相里边最有能耐的郑畋此前定计借南诏兵救广州,结果行动失败,已经失势坐了冷板凳。天子李儇和另一位宰相卢携商议,做出补救措施。

  一是拜高骈为检校太尉、同平章事,赋予其“传檄征天下兵”的权力,又调昭义、感化、义武等方镇兵马驰援淮南。

  二是调泾原节度使周宝为镇海军节度使,去浙西整顿残局。武宗皇帝在位时,周宝和高骈都隶属于右神策军,由于周宝年长于高骈,高骈曾“以兄事之”。朝廷希望两人能再次通力合作,处理好东南的危局。

  周宝担任泾原节度使时,以擅长屯田著称,曾经积攒粮食达二十万斛,因此号称良将。

  但浙西蜂起的群盗并不太买这位“良将”的帐,如柳超据常熟,王敖据昆山,王腾据华亭,宋可复据无锡,这些都是膏腴之地,却被群盗占据,相当影响方镇的财赋收入。

  群盗并不见得一定会和草军直接配合,但他们无疑有着共同的心声——咱们不想给上边交税,已经很久了!

  江东之地,一般被认为民风软弱。但百姓为了不交税,照样敢和官府玩命。

  周宝派去征讨的丘八们,往往看见黑压压一片本地人,男女老幼全排在城墙上,男人披甲持矛,女人小孩则抱着石块,从八岁娃娃到八十岁的老头儿,人人眼里都是杀气。

  看到这架势,士兵心里就得掂量掂量,上头一年才发几吊钱啊?值得和这帮人拼命么?

  征讨群盗的结果,就可想而知。

  周宝的屯田才能,看来没办法转化为治军的帅才。短时间内,他也变不出大量粮食来养兵。

  由于镇海军的高骈旧部有不少加入群盗,剩下的也并不服气周宝,周宝认为,浙西的大患,不在于要么接下来被剿灭,要么突破江淮杀到中原去的黄巢军,而在于各地蜂起的群盗。

  裴璩此前练的兵马,被黄巢南下时几乎打光了,高骈带过来的北方兵则被周宝认为骄横难使。周宝觉得,解决江东的危局,还要靠本地人,所谓浙人守浙土是也。

  地头蛇分两种,一种是对抗朝廷的,一种是积极与朝廷合作的,两者并没有明确的界限,常常根据形势灵活转换。

  但对周宝而言,前者是眼中钉肉中刺,后者则是自己依仗的对象。

  譬如杭州的董昌,本是当地大财主,在王郢起兵时散家财组织土团军抵御,以功授石镜镇将,其副手钱鏐更是以善战多谋闻名。

  先前死在草军手里的故镇海军节度使裴璩,就很看重董昌。周宝更是觉得,这样自带干粮为国效力的人才,正是本节帅需要的干城人物!

  由于杭州地方富庶,又没有发生民变,周宝命董昌大举募兵,杭州八县每县招募千人为一都,合计八千人。

  董昌和一群老友自掏腰包补贴,超额完成了任务,聚兵一万多人,皆精壮能战。

  以钱鏐的才气,仍需跟着董昌做事,无他,董昌的财力、人脉,确实不是钱鏐能比的。

  八都镇将都是当地豪强出身,兵源也多来自豪族的私兵部曲。其中董昌财力最强,起家最早,又是负责杭州八都肇建的人物,其余七都的镇将,大多是董昌家的世交,甚至家族有姻亲关系。

  杭州八都之兵,实际上以董昌为领袖。

  但于周宝而言,在很短时间内,就获得了一支服从指挥,能够帮他抵御黄巢,对抗群盗的军事力量。至于周宝自己身边扩编的后楼兵,要形成战力可不是一会儿的事情。

  董昌等人活动范围当然不止杭州,多次出杭州州境作战,甚至成功敲掉了几支群盗武装,面对草军的偏师也能不落下风,令周宝赞赏不已。

  对周宝的破事,淮南的雷帅高骈并不是很上心。

  周宝曾是他的义兄,但也无非出于当时形势,场面行事。

  朝廷任用周宝,让高骈另外调兵对抗黄巢,而不是将高骈的旧部还给他,还是存了以周宝制衡高骈的意图。

  群盗在淮南闹得比浙西还厉害,譬如庐州杨行密煽动兵变,驱逐了刺史郎幼,占据庐州城。高骈一方面要派兵渡江征讨黄巢,另一方面还要解决淮南的群盗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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