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李迢苦笑道:“但怎么也得找他们的母国借过兵,北取中原,等到坐地分赃的时候,再卸磨杀驴罢。”
因为黄巢的突然闯入,李迢在岭南二十年的经营毁于一旦,压根没法谈什么北伐中原了。
“‘坐地分赃’,这个词倒颇堪玩味。”朱温揶揄道。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我们这些门阀世族,与你们这些贼原没什么差别。”李迢说得相当坦然:“本朝的太宗皇帝,不就是贼中的千古一人?他发动玄武门之变,弑兄逼父,引起国内动荡,突厥乘虚南下,不得不倾府库贿赂突厥,求其退兵。三年后,他却趁突厥受风雪灾害,人畜死伤惨重的天赐良机,一举攻灭突厥,洗雪渭水之耻,威名永传。”
“我是隐太子后人,对太宗皇帝却谈不上憎恨。若隐太子做了天子,后代必然成千上万,如何就轮得到我李迢?太宗皇帝后人之间,互相残杀又少了么?”
没想到,这个老贼竟相当通透。
他说得实在没错,几十年前,宣宗皇帝夺位,不就杀得血流成河,武宗之子无一幸免?
“太宗皇帝的才能,胜过隐太子,自然也不是我李迢可以比的。”李迢说到这里,表情有些许骄傲:“但有一点认知,太宗皇帝,乃至自古以来的明君圣王,都比不上某。”
李迢突然说出如此狂言,朱温不由有些好奇:“李节度有什么迥乎浮世的远见卓识,且说来听听?”
李迢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滴,目光投向海墙方向:“自太宗皇帝起,大唐为了经营北方边境,投入了太多人力物力,反倒养出安禄山这样的大患,最终断送了盛世。某却认为,我华夏的未来所在,不是陆地,而是海洋。”
“胡人可以漂洋过海到大唐建立蕃坊,我们汉人如此聪慧,为什么不迁移,不冒险,不乘着巨船,在异域建立一个个据点,夺取异国的海港和海岸,缔造海陆一体的雄国?”
在李迢看来,迁移到别国的地盘上去,鸠占鹊巢夺取他们的土地,一点也不可耻。汉人也应该学胡人这方面的做派。
“人类若没有财富,与森林里的猿猱无异。海洋转运财货的效率,是陆路百倍。掌控了海洋,就掌控了无穷无尽的财富。”
李迢这番言论,实在不像一般汉人会说出来的话。
细品起来,又有些道理。
朱温却露出不以为然神色。
“之前师尊向我提起,王盟主起兵之前,有人故意收购大量粮食,抬高粮价,导致灾荒而死的百姓至少翻了数倍,饿殍遍野,白骨成堆,义军才有了起兵之势。他怀疑,此事是李节度所为。”
“听李节度此言,李节度虽然有这样的狠辣,却没有这样的作派。那个背后运作的阴谋家,该是另有其人。”
李迢听到这话,愣了愣,道:“某确实没有做过此事。”
“因为李节度其实是个商人,多半还从小到大,从没挨过饿,想不到这厢去。”
朱温续道:“除非那些海对岸的国家,能生产巨量的粮食,并以很低成本运输过来。不然商贸之利,在几千万张嘴面前,只能是末道。李节度的眼光或者相当超前,却对现实无益。”
第258章 劝农的决心
天下野心勃勃之辈,如同过江之鲫。
在有些人眼里,义军可能只是一把刺向朝廷的钢刀。
纵然玩火者难免自焚,仍须提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朱温当然想弄清楚,在王仙芝和黄巢起兵前夕,囤积居奇,制造巨大人祸的阴谋家是谁。
朱温并不自命好人,也不讳使用阴谋。
这种手段,仍让他自心底里憎恶。
比易子而食更可怕的,是菜人市。
朱温十几岁时,亲眼所见,一个男人像拎鸡鸭一样拎着自己肌体水肿的妻子和瘦小的女儿,卖给凶神恶煞的肉铺主人,只换得三吊钱。
女儿望着男人的背影,还喊了一声阿爹,男人却掉头不顾。
妇幼二人被活生生挂了起来,妇人哀求屠户将女儿刺死再取肉,屠户却道:“你这妇人作什么言语?杀死再割肉,就不新鲜了,哪能卖上好价?”
朱温起初远远瞧见一座草团瓢,围了一圈人,还不知道那棚子是什么物事。
等他回过神来,急奔过去时,母女二人都已肢体不全,鲜血涔涔流淌。
愤怒的朱温一刀搠死了肉铺主人,又挥刀向买肉的食客乱砍,鲜血横飞,食客纷纷惊叫着逃去。
母亲用哀戚的眼神看着朱温,艰难开口,请求朱温杀死她们,给她们一个痛快。
朱温颤抖着手臂,刺入母女二人心口。
随后,他沿着荒凉的土黄色道路追去。
出卖妻女的男人走得很慢,并未走远,朱温很快赶上了他。
一把揪住男人领子,朱温将他攮倒在地,用脚踏着,一刀剁下一只胳膊。
“你这畜牲不如的东西,怎做出恁般丧天良事体来?”
男人僵硬木讷的面容因疼痛有些扭曲,眼神却依旧麻木。
“杀了我罢……”
他低声呢喃道,语气却听不出什么懊悔。
“如你这般狼心狗肺,也知道求死么?”
“少侠想过没有,钱财若买不到一丁点粮食,仆卖妻鬻女又做什么呢?何不待她俩饿死之后,自己吃她们的肉?”
朱温顿时僵住了。
是啊,如果钱买不到粮食,又有什么用处?
男人干涩的眼眶流出一丝泪来,用剩下的一只手,指向西北面高大巍峨的庄园。
“那头,是清河崔氏分家的庄子。庄里什么都有,麦子、豆子、稻米、粟米,他们还能用秕糠饲养鸡鸭!可咱们这些垂死的百姓,只能用几百文换一升粮食,延数日的性命!”
朱温心头如堕冰窟:“百姓死尽了,崔家就一点不在乎吗?”
男人声音苦涩:“这世道,哪里没有躲避征徭逃亡的难民?一场天灾下来,方圆数十里的土地都是崔家的了,明年他们招徕逃户,又能赚到大群精壮的佃奴!”
又道:“杀了小人之后,可以割些肉带身上。虽然男子肉柴得紧,不及妇人,终能让少侠捱得几日。”
朱温还是杀了男人。
但心中已没多少痛恨。
深夜,朱温提着刀,杀入庄园。
一番搏斗之后,他被弩箭射中,负伤逃走。
因为天色昏暗,崔家的家丁没有追杀出来,不然朱温早已丧命。
负伤行走,饿得特别快。
沿途却只有卖人肉的菜人棚。
数日未曾吃一口饭,感受着馋虫噬骨,朱温才理解饥民的绝望。
这时节,粮食真比人肉金贵得多!
心头涌起扑进菜人棚子的念头时,朱温感觉恐惧且羞愤。
最终,他用一枚醒香赠给他的银坠子,好不容易换到一点粮食,才走出这片人间地狱。
回到家之后,朱温心有余悸地向二哥朱存讲述了自己的所见所闻。
朱存却告诉他,阿爷去世后,阿娘搬到萧县的前一年,萧县也爆发了人相食的大灾。
幸亏阿娘来得晚了一点,不然一个妇人带着几个年幼的孩子,一家人说不得沦为他人的口中食。
朱温再次打起了寒颤。
当年收留阿娘的财主刘崇,是徐州有名的大善人,对朱温一家也不错。
妇幼并没有多少劳作能力,刘崇依然雇下他们一家人佣耕,而非胁迫他们卖身为奴。
哪怕年幼时因为顽皮和懒惰,挨过刘崇几次鞭挞,朱温对刘家人也心怀感激。
更何况,刘家老太太一直对他相当看顾。
想起那个卖妻鬻女的男人临死前,对自己所说的话语,朱温艰难地张口:“那么……刘庄主做过囤积居奇的事情吗?”
朱存利落地耸了耸肩:“不知道。”
这个回答让朱温长松一口气,他再没去做什么查考。
朱温加入义军后,于乾符五年带兵南下,救援王仙芝残部。
从荆楚南返时,再次经过遭了灾荒的地域,见到人肉在摊子上明码标价贩卖,他的愤怒无可遏制。
朱温带兵攻破了天水赵氏等几家士族在当地的庄园,散发粮食,释放奴婢。
这些士族主事者都被处决,青年女子则被他打发去做营妓。
她们中很多人,压根不知道自家爷娘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
但想到她们享受着长辈不义带来的好处,朱温就没法克制自己株连的欲望。
朱温从小偷懒,不爱做农活,但那些血淋淋的经历,仍让他意识到,农业才是国家之本。
什么财帛,什么海贸,都比不上让百姓吃饱饭重要。
没有饭吃,能把本分的百姓,变成同类相食的凶兽。
李迢本质是个商人,他认为海洋才是华夏的未来所在。他却忽略了这片人口繁多又天灾频仍的土地,稳定的粮食供应比商业要紧得多。
就包括反击北方的异族,一开始目的也是让边境上的百姓,能够安心农作。
只不过后来天子好大喜功,为了边功投入越来越多的人力物力,早已背离安定北疆的初衷,穷兵黩武反而给人民带来深重的负担,并且如李迢所说,养虎为患,养出了安禄山这样的巨凶,彻底终结了盛世。
思及这里,朱温心想,义军如今攻克岭南,终于有了一块自己的根据地,可以考虑稳定发展的问题。
岭南天气温暖,冬天可以种植小麦。
他决定这个冬天,就去乡野里劝农,陪百姓一起做些农活。
这不仅是为义军争取民心,也是他本心想做之事。
第259章 老奸巨猾
朱温对李迢的观点不以为然时,他并未去想,自己的师尊黄巢,也是个商人。
黄巢出身豪富之家,家中经营各般生意,但最重要的产业,还是私盐。
唐代财政依赖盐税之利,对食盐管制极严,若是寻常东躲西藏的私盐贩子,没法将贩运私盐做成几代人的营生。
肃宗宝应年间,名臣刘晏改革盐法,将“民制、官收、官运、官销”改成“民制、官收、商运、商销”,盐商被纳入到食盐专卖系统当中。
从此,许多精明的私盐贩子捐献家财,设法混进官家体系内,成了朝廷的食盐专卖商。
专卖商对政府盐利实现,起关键作用,享有许多商贸特权,也能与合法盐户光明正大接头。
取得专卖商身份,主要还是为贩卖私盐提供掩护。朝廷依赖这些专卖商才得以实行盐法,官盐却只是他们所贩之盐冰山一角。
黄家就是这样以公掩私的专卖商,与许多帝国官吏关系不错。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使得他们压根不用担心朝廷的打击查处。
黑白两道通吃的家族出身,才让黄巢有去长安参与科举的底气。若是寻常私盐贩子,岂不怕刚踏入长安城门,就被金吾卫抓了,押送大理寺狱?
但黄巢还是小瞧了士族门阀的胃口,他们一点汤水也不留给寒门子弟。以黄巢的文章才气,也落得颓然落第,挟恨怀怒,踏出长安东门。
黄巢起兵后,家族原来的关系网,迅速转变为四通八达的情报网络。
管理义军时,黄巢也极度重视商贸,籍其财以饷军。此前黄巢开辟烧酒、蔷薇水市场,就为此番南下提供了有力财政保障。
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士不往。潜伏在各地的黄氏亲党所营产业,源源不断地给义军注入血液,让黄巢确保战士待遇,维持军纪的同时,又能减少对地方的强制征收,争取民心。
这都是黄巢商人出身的有利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