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旌旗如林，战象如山，茫茫望不到边际。
蔡袭率军苦战数月，裹疮出阵，饮血登陴，战士仅剩四百人，也没有看到半个援兵。
他早不是当年那个愣头青。
他立马明白，就算你圆滑世故，不得罪人，不惹事，可你文武双全，清正廉洁，爱抚百姓，不与恶人同流合污，也会成为很多人想要你死的理由。
所以，交州就是他的埋骨之地。
敌将段酋迁敬重他，派人向蔡袭劝降。
蔡袭用受伤的手指，写了一封血书，让亲兵趁着敌人因劝降放松警惕，杀出城交给朝廷。
“绝域孤臣，椎心泣血，请天家亟发锐旅，拯此一方之民。蔡袭死不足惜，唯愿汉家铜柱，永镇交州！”
随后斩杀使者，将尸体抛出城外。
蔡袭连朝廷都看不上，怎会看得上南诏夷狄。
他最开始投军，也不过是因为有个知己能陪他一起喝酒。
知己已逝，伯牙绝弦，很多时候，蔡袭觉得自己活得像一块槁木。
也许他等这样一个可以大呼快哉而死的机会，已等了太久。
城破之日，四百义士全数尽节，蔡袭手杀三百余人，砍折长剑十柄，身中数十箭，蹈海而亡。
海水将他没顶的前一刻，蔡袭露出宽慰的笑意。
海水的辛咸气味，如同石雄救他那次后，自己眼泪滴进酒里的味道。
那些漫漫过往，这一刻都成为永恒。
第256章 火烧蕃坊
朱温并未将全部人马派去攻打节度使府。
而是令朱珍、霍存各领一支偏师，前往广州城东西两座蕃坊纵火。
唐代城市的坊市结构，有很好的防火攻效果。各坊之间由阔达数丈以上的街道隔开，长安城的南北主干道朱雀大街，甚至宽及百步。
东晋时期，天师道首领卢循攻打广州城，引火焚烧全城府舍、民室殆尽，死者数万，这种事在唐朝就不可能发生。
对草军而言，这不是什么坏事，汉人和胡人的生活区域泾渭分明，正可最大减少攻城中汉民的伤亡，实现精准打击。
广州城内胡人多达两万余人，生活在东西两座蕃坊当中，每座蕃坊又分为九座小坊，以井字街道隔开。蕃坊内鳞次栉比修建了大量邸店，当中珍宝辐辏，琳琅满目。
居物之处为邸，沽卖之所为店。自国朝初年以来，邸店除堆放货物外，也兼住商客。商客带着货物住进邸店后，邸店主人与牙人为商客作中间人，将货物卖出，或再购买货物。这样邸店又发展为客商交易的场所，具仓库、旅舍、商店多种性质。
朱珍、霍存二将率众以最快速度，奔向东西二坊。
他们先用粘了松明和干草的箭矢，点燃后往坊墙内射进去，随后提刀冲向坊门，见人就杀。
夺取坊门之后，用火把点燃坊内随处可见的柴草之类易燃之物。
广州胡人本来有相当的武力，但为了协助李迢作战，他们将大部分的可战之士都给派到城外去了。
留下来的人，当然抵挡不住朱珍、霍存所率的义军健勇。
他们一边杀人放火，一边吹号鸣锣，宣扬道：“义师数万，已尽数入城啦！广州汉家子弟，能诛杀凶胡，襄助义举的，都是吾辈兄弟，所得财帛子女，尽归诸位所有！”
“高鼻深目多须的胡人头颅，斩得一级，我军即以二百钱相酬！”
对斩取胡人首级明码标价，予以奖赏，是几百年前武悼天王冉闵邺城杀胡时用过的做法，草军算是有样学样。
当年冉闵杀胡是在北方，还难免错杀汉人。广州这种极南的城市，高鼻深目多须如胡人的汉儿，该是找不到一个。
攻城战中，贫民聚集起来浑水摸鱼，打劫富室，本是常有的事情。何况广州胡商们长期骄横跋扈，欺压汉人，到这一步，他们哪有什么好果子吃？
平日里，有街使率领的武力维持秩序，浮浪儿们不敢轻举妄动。
可街使麾下的乌合之众，遇上朱珍、霍存率领的虎鸷之士，就如同群羊见了猛虎，哪里敢上前？
霍存瞧见这帮人，大笑着放箭射杀一人，又作势要挥刀追砍他们。
街使的队伍惊慌失措，一下全乱了。狼奔豕突当中，还有人摸进蕃坊里，参与到抢劫里头。
两支奇兵用的都是得力的健儿，战前又受过厚赏，到蕃坊里头，他们便以放火杀人为主，偶尔抓一两件珠宝塞怀里，至于大件的商货，看都不看一眼。
火头从蕃坊西北面燃起，借着北风蔓延，滚滚浓烟从一座座美轮美奂的建筑窗缝屋顶冒出来，火蛇随风兴奋地跳跃，剥啄的爆响声不绝于耳。
趁火打劫的汉人百姓麇集起来，数不胜数。有些昆仑奴、僧祇奴也反戈一击，抢劫杀害他们的主人。但汉人看见他们的肤色就感到厌恶，加上语言不通，这些人往往抢到财物后，很快被煞气腾腾的汉民杀却。
很快，两座蕃坊都化成一片火海，尸首和血迹在火舌的舔舐下，与柴草、布帛一同化作焦炭。
不用等草军主力进城，广州城里的胡人，除了一些被掳走的美貌女子，恐怕剩不下多少。
被杀的除了最常见的大食人，也有犹太教、景教和祆教的信徒。
广州居民长期与他们打交道，分是分得清的，但到了白刃相见的时候，这些人没有分毫差别，都与待宰的年猪无异。
想起胡商们平日里高视阔步，趾高气扬的样子，汉人们越发恨得咬牙切齿，觉得哪怕抢不到金帛，没有赏赐，也要把这些浑身散着狐燥味的异类给结果掉。
城池之内，又有几处坊市起了火头。
这是之前暗通黄巢而没被李迢查出来的富户们，见东西两座蕃坊起火，认为草军入城掌控了局面，大局已定，于是发动家丁，放火制造混乱，帮助草军。
随着混乱的扩散，整座城池都陷入惊叫和喧哗当中，街道上到处都是尖叫奔跑的人群，不时有人被撞倒，遭踩踏得筋断骨折，七窍流血。
除了劫杀胡人，也有些无赖儿趁乱翻墙入室，做奸淫掳掠的恶行。
广州城这么大，攻克城池的过程中，将伤亡都控制在胡人里并不现实。义军要做的，是在局面稳定后，尽快恢复秩序。
暗通草军的富室，制造混乱还能视作必要的破坏。至于趁乱劫杀汉人的无赖儿们，等到尘埃落定后，黄巢必会依着惯例，尽可能揪出来明正典刑。
满城的混乱，令城内仅剩的守备力量，也难以聚集起来。
朱温带着一帮精勇战士，穿过乌头门，气势如虹地杀进了李迢的节度使府衙。
剩余的亲卫们依托一层层的屋院，列阵阻击，从屋顶上放箭，顽强抵抗。
朱温等人势在必得，战意如虹，呐喊惊天动地。
身边倒下的同袍流出的鲜血，不足以让他们生出丝毫怯缩，反而令他们斗志更盛。
这场战争已经流了太多的血，是时候一鼓作气将它终结掉。
成王败寇，所有死亡、毁灭的责任，都将被归结到失败一方头上。
“狗嬲的李迢老贼，伤了咱恁多弟兄！”
义军战士们怒吼着，向庭院深处冲杀过去。
李迢的亲卫如同刈草一般倒下。
他们终于支撑不住，向两边散开，前方露出没有南墙的空荡荡正堂。
正堂前方，一个峭拔的身影持剑兀立，半白的胡须随风飘扬，在几根高高的檐柱衬托下，显得格外萧瑟。
李迢，这虎踞岭南二十年的一代枭雄，终将迎来自己的落幕。
第257章 海陆之论
朱温待要说些什么，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道寒芒闪过，似有一剑飞刺而出。
他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挺刀应敌。
剑芒来得太快，朱温身旁的亲兵们已来不及援护。
李迢身上并未披甲，使得他身形骤动，可以快如鬼魅。
这是决生死的一招。
大夏龙雀宝刀随着朱温手臂的挥动，划出一道流利的弧线，朱温的眼神随着刀锋一点移动，心中无敌亦无我。
由于朱温披挂了明光铠和皮质兜鍪，李迢只能斩击缺乏盔甲保护的颈项。
这种判断能力，已烙入朱温的战斗本能。
随着叮的一声脆响，李迢的宝剑断成两截，剑身落地时，朱温第二刀已至。
切断李迢宝剑后，朱温手腕微微一翻，刀身向上撩去。
李迢之前出剑来得过于决绝，以至于难于退避。
宝剑已断，李迢再无招架之力。
瞧着刀锋逼近自己颈项，李迢叹息一声，等待死亡的降临。
大夏龙雀宝刀突然翻转，刀脊狠狠拍在李迢脖颈后方。
强烈的抽痛，顷刻让李迢晕厥过去。
很快，李迢就被用冷水泼醒过来，他瞧见自己周身受缚，知道大势已去。
“烦请李节度下令，让城兵放弃抵抗，这样可以少流一些血。”朱温不紧不慢道。
李迢略作愣神，扬首对面面相觑的牙兵们道：“都放下武器，脱却盔甲。这一仗，已不必再打下去了！”
说完，李迢脸上露出疲惫神色：“小朱将军，这样就行了罢？”
“李节度倒是个妙人，也不提保全自家性命之类的条件。”
“昔年勾践灭吴，欲赦夫差一死。夫差自言年老，不能受辱，于是伏剑自刎。迢亦是皇室之后，岂会没有这点骨气。”
朱温点点头，李迢拔剑突袭时，他便发觉对方存了同归于尽之心。
高手过招，有时一招即分生死。方才那两刀看似轻描淡写，却几乎抽空了全身气力。朱温若有丁点小觑李迢，存了轻慢之心，如今已尸横就地。
李迢割据岭南二十年，纵容胡人欺压汉人，纠集海盗打劫五岭以北的州县，所作所为，罪不容诛。
朱温固然没有保下李迢一命的想法，对此人也谈不上痛恨。
李迢能坦然面对失败与死亡，不去找任何借口，算得上个真正的枭雄。
李迢将目光投向漫漫沧海方向，眼神复杂。
知子莫若父，他当然知道，李逸不可能及时回来扭转战局，才索性令士兵们放弃抵抗，不要作任何困兽之斗。
“小朱将军，你听得见海浪的声音么？”李迢突然开口问道。
“太远了，听不见。”朱温简单直接回答道。
李迢突然笑了起来。
“但我听得见。每一朵浪花的跳跃，都散发着财富的气息，诉说着无穷的可能。”
“我出生在关中，却从小向往大海。三十岁时，头一回看到海洋，便兴奋地一头扎了进去，两个时辰后，才全身湿漉漉地爬上沙滩。”
“海水是苦咸的，和河水完全不同，可细品又有种特别的回味。”回忆过往，李迢表情带着怀念：“我听闻，还有许多人如我这般，初次接触海洋气味时，感到极大的兴奋。”
缓了缓，李迢又道：“今天被你们诛杀的那些胡人，也是从海上来的。你们杀死他们，夺取他们的财富，但为了贸易，未来又要招引新的胡人过来。”
朱温冷冷道：“李节度应该对胡人没什么感情。”
“能有什么感情呢？”李迢叹了口气：“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就设法买通达官贵人，为他们做生意提供方便。接下来就千方百计，取得特权。如果数目多到一定程度，就可能鸠占鹊巢，反客为主，在别族地盘上建立自己的国家。”
纵容胡人的正是李迢自己，他却对胡人的本性看得清清楚楚。
“也就是说，如果有合适的契机，李节度也会自己动手，把这帮人解决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