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枭贼 第185节

  楼船被冲角撞击,在水线下形成小洞,海水顿时从中奔涌进去。

  楼船有水密舱结构,加上体型庞大,就算被凿出孔洞,一时半会也沉不了。但硕大的船体被小船所创,终究让素来自傲的广州水师骄兵有些恼火。

  艨艟掉头后,其身后的小船继续面对广州军更加猛烈的投石,以决死之心轮番而进。

  靠近时,发箭对射自不会少,从草军船上射来的,很多是火箭,射上楼船的战楼,烈焰迅速蔓延起来,船上战士急忙用准备好的水缸灭火。

  更有载满柴薪的火船,用石漆助火势。接敌之后,操舟者跳水逃生,火焰熊熊腾起,借着顺风之势,攻击敌船。

  楼船较高,不容易被点着,但有七八艘护卫楼船的艨艟、走舸被火,很快变成水面上一团彤红的火球。

  躲避火势,加上对进一步火攻的恐惧,官军舰队不得不散开来,以免靠得过近烈火蔓延。

  草军也有几艘楼船,趁势逼近上去,飞石激射,竟将李逸座舰旁边一艘大舰轰然击沉。

  广州军战士本以为敌人不堪一击,没想到他们拼死而战,竟能造成偌大压力。

  “我军败了!”

  李逸在指挥台上瞧着对方如鲛群撕咬己方舰队的草贼战船,狠狠咬了咬后槽牙。正在这时,突然听见一阵高呼随风飘来,心里顿时有些发慌。

  淝水之战的例子太过有名,李逸不由想道,难道草贼都把细作派到己方舰队里来了么?

  仔细一听,声音却是从敌方阵中传来的。

  这一轮迅猛攻势,虽然打得广州水师有些措手不及,草军的伤亡却要大得多。创立不久的草军水师死耗惨重,兵源又复杂,终于承受不住,开始溃退。

  溃退当中,有人大喊大叫,这种恐慌的情绪,在船只间传播,很快弥漫开来。

  李迢父子当然往草军里安插了细作,但黄巢排查细作也是好手,这些日子揪出来诛杀许多。剩下的能发挥多大作用,李逸心里也没个底。

  但敌人攻势猛烈时,突然如此轰然崩溃,李逸自然觉得是己方安插的细作奏效了。

  至于诈败可能?

  陆上诈败,是要埋伏反击敌人。汪洋大海上,能埋伏到哪里去?

  “号令全军,追杀逃敌,务要将彼等杀得片板不留!”

  李逸传令道,舰上彩旗摇震,鼓声震天,广州水师向大洋方向追击而去。

  那几艘高耸的草军楼船,以及原属于李维翰,现被朱温占据的大型海鹘舰,在李逸眼底异常醒目。

  ……

  濒海方向,广州城墙也有两丈之高,上边蒙着铁丝网,以防敌人水鬼攀爬上来。

  此刻,一批竹筏无声无息地靠近了海墙。

  它们被铁索连环在一起,顿时形成一个巨大的平台。

  各竹筏上有小型的塔楼,当草军力士们将这些榫卯结构的可移动塔楼拼接在一起,组成一座巨塔,塔楼一下变得比城墙还高。

  塔楼顶上伸出一架长梯,搭在城墙墙头。

  “新建的水师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不可能打败广州水师。”朱温露出一个坏笑:“但只有戏做足,这场必败之战才能打得足够真,骗得守卫海墙的敌船也参与到追击当中。”

  霍存讶然道:“老大你说的循环往复,消耗敌人石块的副策,也不可能成功?”

  “对呀,消耗个几轮,咱们自己伤亡惨重,就没人愿意再冲了。我只是先糊弄住自己人,让他们跟着我拼一阵罢了。”

  兵法云: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易其事,革其谋,使人无识;易其居,迂其途,使民不得虑。帅与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帅与之深入诸侯之地,而发其机。焚舟破釜,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来。

  必败之战,伤亡一定惨重。如果一开始就让士卒们知道必败,他们的战意必定衰微之极,连牵制欺骗李逸的任务都没法完成。

  要打好这一仗,就必须骗过自己人。

  别的不说,若非首轮对决中,草军拼死而战,消耗掉了大量广州水师的海鹘船。李逸又怎会抽调守卫海墙的那部分预备队,投入战斗。

  朱温毕竟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人,到这一刻,终究无可自抑地面露得色。

  一路转战过来,鲜血征尘,路途漫漫,终于走到这步。

  朱温双脚踏上坚实的广州城头,大夏龙雀宝刀一挥,将一名快步奔来的敌兵斩落头颅。

  “属下学到了。”朱珍点点头,一副稳重的样子。

  以必败之战,调虎离山求胜,这样的计策,他过去还真没想过。

第254章 入城

  朱温的声东击西之策能成功,是诸多因素相合的结果。

  秋末入冬,东南风时节过去,西北风从粤江江面刮向海洋。位据西方的义军水师占到顺风顺水之势,东军则落在下风口。

  秋冬时海面浪涛,比盛夏平缓,于实战经验较差的义军水师,相对有利。

  草军舰船上挂着长长的吊桥装置,实际形成头重脚轻的结构,若遇上真正的骇浪,不用敌人攻击,自个就得倾覆。

  这场海战若在夏天进行,草军不仅是打不赢,要装模作样干上一场让李逸上钩,亦是天方夜谭。

  而现在的情况,主力真败,被李逸纵舟追杀,损失也小不到哪里去。

  那些新入伙的海盗,高凉沿海豪酋的部曲,被官军的艨艟、走舸追杀上来,船毁人亡时,估计要对朱温破口咒骂,问候他祖宗十八代。

  就算是草军老弟兄,发现朱温本人早已金蝉脱壳,放弃了对舰队指挥,悄咪咪地跑去偷广州城池。被留下来的人,无论生死,不可能没有怨言。

  甘心留下来舍身诱敌,和被人算计做诱饵,毕竟不一样。

  死道友不死贫道,说起来容易,实际施行又是一回事。

  慈不掌兵,朱温只能说服自己:为保全草军整体,夺取广州一役的胜利,这都是必要的代价。

  何况,崩溃败逃,终有相当生还机会,不是必死之局。

  二哥的离去,已让朱温真正认识到战场的残酷。

  疾风知劲草。生死关头,固然会有一小部分人被激发出英雄气,为了大局,站出来牺牲自己。

  在蕲州留下来断后的曹师雄是如此,韩江一战时朱温的二哥朱存也是如此。

  有道是“荆轲刺秦,将军献头”。荆轲剑术粗疏,白白断送了樊於期将军的性命,樊将军的果勇却光照千秋。

  很多时候,“献头”亦能真正改变局面。所以自愿牺牲的英雄豪杰们,总能怀着美好的愿望,含笑归于九泉。

  人生好生而恶死。要让许多人愿意被牺牲,却不可能。

  这时只能连自己人也欺骗算计在内,将他们作为弃子。

  也即变“主动献头”为“被动献头”。

  施展这样的计策,朱温心中有愧怍,也有决绝。

  他还没法冷酷到舍弃一个个活生生的性命,如同弹飞指尖上的草芥。

  所以朱温必须成功,不容许失败。

  他的刀要比荆轲的匕首更利,更决绝。

  只有胜利,一切牺牲,才能获得一个交代。

  杀上城头的朱珍、霍存等人,已经彻底掌控了这一片城墙,越来越多的草军战士,被投送到墙头。

  朱温目光悠远,眼底是城内鳞次栉比的都会画卷。

  他的眸子渐渐凝注向李迢的节度使府邸方向,目芒尖锐如电。

  即使被围城数月,广州城的壮丽繁华,仍令朱温心中感叹。而节度使府,又是城内最富丽的宅院。

  朱温没去过长安和洛阳,广州是他有生以来,所见过最壮美的城市。

  “李迢老贼,小爷来了!”

  朱温在扑面长风中高声吼啸,从几丈高的城头一跃而下。

  既然水陆同时作战,计策当然是双向而发。

  朱温知道,师尊黄巢那边为了配合自己,一定几乎引空了城内残余的战力。

  ……

  在广州城西的原野上,展现出来的就是,一开始势如破竹的草军,在一番猛攻之后,渐渐气沮。

  他们虽然怀背水一战之心,但许多人大病初愈,身体还没好利落,战得久些,难免脱力。

  何况,许多精悍的战士,也被派到水军里头去了。

  岭南西道节度使辛谠,和南诏大将段保隆,都是熟谙兵法的良将。李唐宾突击斩杀银甲骑将,挫了联军锐气之后,他俩索性下令摆开盾阵,撒下蒺藜鹿角,让义军来攻。

  联军数量多于义军,又采取这样保守战法,顿令义军老鼠拉龟,无处下口。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遭过瘟疫的士兵,越发不耐久战。

  但在联军视角里,草贼被切断了补给,该急的明明是你们嘛。

  这种防御性布阵,对于联军还有个好处——岭南西道官军与南诏之间,本有很大血仇。

  桂林之战,岭南西道战兵伤损惨重,辛谠这次主要依赖的,就是没怎么赶上桂林血战的交趾之兵。

  这批被称作“交州上甲”的精卒,其缔造者,故安南都护蔡袭——亦是军神石雄的师弟和挚友——就是死在段保隆的父亲段酋迁手里的。

  咸通七年,雷帅高骈收复了交趾,抓获段酋迁。

  这时有幕僚提出,唐与南诏打来打去,过几年终究要议和的。段酋迁固然是敌国的头号重将,他的女儿却嫁给了当朝天子,诞有一儿一女,皆受天子宠爱,等于我国的国丈了。不如将此人押送京师,让天子亲自处置。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雷帅,忽地怫然色变,切齿道:“若段酋迁被天子特赦,我师叔蔡袭的血债,又由谁来偿?”

  下令把段酋迁钉在木柱上,令军士将段酋迁零割碎剐,剖心投入白藤江中,以祭蔡袭及南诏入侵中罹难军民的英灵。

  有一层层的梁子叠着,交州军和南诏军这两支部队,如果真正搅合在一处,惹起旧恨,恐怕互相能打起来。

  黄巢确实试图这么干。

  草军延长战线,从两边施压,想让南诏军和交州军被挤到一起。

  为了对付南诏的战象,黄巢甚至动用了仅剩的活猪储备,将猪屁股涂上石漆,用火点燃,吃痛的猪惨叫着冲入敌阵,惊扰了战象,战象有的发狂,回身践踏己阵。

  但南诏人有丰富的处理发狂战象经验。一旦战象发狂,驭手就用粗长的铁钎插穿其颅骨,将其杀死,一点都不迟疑。

  李迢也派兵从城内杀出来,攻击义军后方,使得义军腹背受敌,应接不暇,势若长虹的攻势渐渐衰弱下去。

  黄巢被迫放弃攻势,渐渐收缩战线,一前一后的敌军终于开始紧逼。

  广州城外多池塘,沟坎,限制了孟楷纵骑横冲的威力。但孟楷大斧激荡,血肉横飞,仍打得杀出城门的广州兵士有些吃力。

  李迢手上陆军精锐不多,此次出城作战,从蕃坊中招募了许多胡人死士,既有手持半月弯刀的大食骑兵,也有戴着牛角头盔的维京盾勇。

  随着激战进行,这些人不断传信入城请求增援。

  并表示他们与李迢休戚相关,绝非贪生怕死。但两军都打到了白热化,敌人奔北在即,只要李迢将亲卫投入战斗,草贼就会彻底崩溃,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被彻底剿灭。

  李迢登上高塔远望,只觉信使所言不虚。

  这群雇佣兵战斗力可观,瞧上去确实即将打垮草贼的阵列。只是他们承受伤亡能力有限,如不给增援,恐增变数。

  踌躇再三,李迢终于决定,将自己的亲卫牙兵派出去。

第255章 外传 蔡袭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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