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义军队伍的前段成功击退高彦的骑兵冲锋，并射伤敌军主将高彦时。中段位置，蛮僚也纷纷如潮水般从山坡上涌下来。
他们先投掷出沉重的标枪，而后拍打着胸脯，发出汹汹战吼。
草军盾兵井然有序地举盾招架，标枪要么落空，要么刺在盾牌上。
虽然蛮僚性情剽悍，草军将士其实是不大将他们当一回事的。
因为这帮蛮子的个头，比起北人为主的草军，普遍要矮小半个头。
大唐内外的异族中，只有东北密林里的渤海人能凭借这种狂暴冲锋，给有组织的汉人军队很大威胁。
渤海人以射猎为生，惯于击熊格虎，普遍身躯壮大。就算没经过太多训练，他们的体格也足以将彪悍淋漓尽致发挥出来。唐军有时尚未反应过来，就被狂吼的渤海人轰然冲垮。
但接战之后，迎敌的草军战士略一交锋，便发现这伙蛮僚的战力，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
他们看似一片混乱，却以十人为单位组成小队，互相配合掩护，打起来甚有章法。
蛮僚们口中叽里呱啦的蛮语，突然转作了清晰的汉言。
“五部飞军，所当无前！”
群蛮同声暴喝，战气浩荡，直贯苍穹。
浓雾深处，钱鏐瞧着被冲击得摇摇欲坠的草军阵列，嘴角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雷帅军最让钱鏐见猎心喜之处，就是名震天下的无当飞军！
听说能指挥这支部队，钱鏐对效力高彦再无犹疑。
长武突骑为锤，无当飞军为砧，也是雷帅军所向披靡的根基所在。
这支部队得名于蜀汉王朝的同名军队，肇建者是德宗朝号称诸葛亮转世的西川节度使韦皋。
为表达对诸葛亮的效法，韦皋的无当飞军同样选拔蜀地精悍异族武士组成，既能结阵应敌，坚不可动，又有翻山越岭之长。
韦皋去世后，其心腹大将刘辟据蜀谋叛，雷帅高骈的祖父高崇文率军讨伐。无当飞军不愿效力于逆贼，向高崇文输诚效忠。
高骈麾下的无当飞军，正是那支队伍的后裔。
无当飞军不是渤海高氏的私兵，不能直接继承。但其核心将校都对高崇文歃血效忠，高骈崛起之后，将众将校的子孙辈召集起来，数年之内，即可募集蛮夷，令无当飞军重现于世。
兵法云：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入学战，教成百人。百人学战，教成千人。千人学战，教成万人。万人学战，教成三军。
钱鏐强化粤东蛮僚的战力，也运用了类似的原理。
他将无当飞军打散，作为以家庭为单位的蛮僚小队核心，教其习战。
“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每个小队内部均是血脉亲人，便能以此为纽带，配合进止。插入其中的无当锐卒，又起到主心骨和指挥的作用。
凭借这种练兵方式，钱鏐在很短时间内，就令蛮僚的战力强化甚多。
何况，这样山地之中，小队如蜂群般袭敌，正是钱鏐所长。
同为大唐青年一代步兵名将，忠武军王建长于结阵，平原旷野之上，方阵如铁，更能全军持枪冲锋，使千人如一人，似洪水般冲垮敌人队列。
而钱鏐的战法，更偏向突袭、伏击和散兵战，虽不以堂堂之阵见长，却更适合南方复杂的地形。
当草军阵势在蛮僚步卒循环往复的冲击下，如同琴弦震荡之时。
朱温才意识到，他终究低估了高彦和钱鏐联手的威力。
第207章 雾散
在宣州南陵之战时，草军已见识过了雷帅高骈麾下无当飞军的厉害。
钱鏐将无当飞军分散使用，义军又分不清各种蛮子的形状，听着漫山遍野的号啸，只觉雾气当中，无穷无尽的蛮僚大军，尽是雷帅高骈练出来的无当飞军。他们一往无前冲杀过来，好似杀出泥犁狱的夜叉饿鬼！
“弟兄们，给小爷稳住！”
朱温纵身上马，在阵列当中穿行。
他不断宏声呼喝，指挥战士们将木牛流马车架设开来，构建防御工事。
由于敌人从西边山坡上冲下，行进中的队列迅速从向北而行，转向朝西迎击敌袭。
工兵趁着敌人进攻的间隙，挥锨挖土，将独轮战车的车轮埋入土中。
战士们更以绳索将小车之间串联起来，在短时间内，对阵势形成了有效的掩护。
长枪手在前排坐下，将一丛丛枪锋自车阵之间突出。如此既节省体力，又突出死战决心。
弓弩手居于枪兵之后，由于长枪兵处蹲坐之势，弓兵不需要抛射，就能对冲过来的敌人发起迎击，而不用担心伤到前边的战友。
刀盾兵则作为游斗力量，负责填补阵势缺口，应对危急。
队伍被车阵包围，背后又是绝崖深涧，草军将士无路可溃，只能拼死奋战。
朱温的布置，既借鉴了王建在穆陵关之战时，用于防御的阵势，又参考了黄巢的车战之法。
考虑到蛮僚数量似乎极众，敌人可以源源不断轮番进攻，浓雾当中敌情又不明。
朱温作此布置，实际上放弃了主动出击，全面蹲坑防守。
他的本阵首先收缩，在山道上形成铁桶一般的防御。随后朱温又派出亲兵，传令其他队伍尽快变阵。
“时值盛夏，雾气迟早会散去。”朱温在马上摇手扇风：“雾散之前，咱们自己不能出乱子。”
浓雾当中，蛮僚不知道己方伤亡多少，被高彦煽动起来的这帮蛮人，必定会红着眼冲杀不休。
但当浓雾散去，看着漫山遍野的族人尸体，这些蛮子便要心生怵意。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届时，蛮人的悍勇劲儿也消耗得差不多。
朱温判断，那才是最好的反击时机。
后段位置朱存也纵身上马，凭着直觉，整顿好己阵防务后，带队向左方而去。
“朱家二郎来得好哇！”王重霸大喜过望，连连称谢。
王重霸的一营人马，远不及朱温的落雁都和段红烟的青玉都精锐。
面对猝然而来的凶猛袭击，王重霸的阵势很快被打得摇摇欲坠，多达一队五十人的兵马，竟被直接赶入韩江当中，人影坠下高崖，惨号着如下饺子般落入激流，化为一个个小小黑点，而后在无谓的挣扎中失去了踪迹。
若非朱存及时赶到，通过凶猛的反击赶退切断王重霸部的蛮人，王重霸部很可能招架不住，全军崩溃。
“分内之责，谢个什么。”朱存咧嘴一笑：“重霸将军快快重整阵势，固守应敌。”
王重霸本事一般，运气却很好，总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是草军中一员福将。
这回他本要掉链子，又恰有朱存相救。
随着日头上升，空气越来越热，浓厚的湿热如泥泞迷住人口鼻，让草军将士透不过气来。
有人大口喘息，突然僵倒，被冲杀过来的蛮子戳死在地。
虽然雾中不被阳光灼射，浓重的湿气，也严重影响了汗液蒸发。
草军以北方人为主，耐热能力比不上土生土长的蛮僚，久战之下，便出现了中暑案例。
“大伙儿顶住！雾气越来越淡了！”朱温洪声而呼，并派出传令士卒，奔行去其他阵列，激励士气。
临朐之战时，曹师雄率领轻骑，对平卢铁骑反复拉扯，使烈日曝晒下的平卢甲骑因炎热纷纷中暑，为尚让、孟楷夺取此战胜利，立下汗马功劳。
朱温未曾想到，有朝一日，中暑也会对自家队伍造成恁大困扰。
敌众我寡，意味着敌人可以轮番进攻，大部分人都能得到休整。而持续作战的义军，即使凭借守势节省了一些体力，也更易中暑倒下。
两边的耐热能力还不在一个档次，岭南的湿热也比北方的干热狠得多。
“这天气他妈跟个蒸笼一样！老子宁肯被蛮子杀了，也不想热死在阵上！”
有草军将士骂骂咧咧道。
这会朱温也汗出如浆，为了指挥战士们堵住阵势缺口，四处应援不迭，连擦汗都顾不上。
他却无比盼望红日升得更高。
更强的热力，会把雾气彻底蒸散。当敌人清晰出现于己方眼前，就是最佳的反击机会。
这样艰难的血战中，时间流逝显得异常缓慢。
战士们因着对朱温的信任，才咬牙继续坚持。
朱温心知，自己决不能辜负他们的厚望。
当汗水将朱温的战袍彻底浸透，前方视野终于亮堂开来。
浓雾不知何时悄然散去，中箭被枪身亡的蛮僚，尸首散落在山坡上，血液将泥土浸泡成殷红的泥浆。
正如朱温所料，看到这些数目骇人的尸首后，以悍勇著称的蛮僚们，亦不由纷纷色变。
兵法云：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
这些蛮僚被高彦煽动起来作战，没有明确效忠关系，本承受不了太大伤亡。
浓雾起到了“愚其耳目”的效果，还活着的人不知道己方伤亡多少，就能鼓起勇气继续发动冲击，不至于士气凋丧，无力再战。
“三军将士，随我杀敌！”
朱温只觉胸内一口气早已积压到了极限，掣起大夏龙雀宝刀，驰马突出。
将士们纷纷推开工事，由空隙中向山上发起奋勇冲杀。
他们压抑了许久闷气，此刻虽然炎热难当，却一个个咬牙切齿，只欲将敌人生吞活剥。
蛮人们纷纷面露怵色。
高彦腿上的箭已被截断，草草包扎起来。为了避免失血过多，暂时未将入肉的箭头取出。
他陡然横眉瞪目，露出极少见的怒色：“此战成败，在此一举，吞掉朱温小儿所部，黄巨天必然败亡。未来岭南大地，有的是你们受用，这时节，哪里容得上打退堂鼓！”
配合着他的话语，高彦预先布置的镇海军后备队，手持劲弩陌刀，将调头逃跑的十几个蛮人击杀当场。
高彦本人却捱着伤势，身先士卒，率骑兵向草军对冲而去。
两军争锋，如两颗陨石在长空中相撞，注定迸发出最灿烂的火雨。
成王败寇，在此一搏。
第208章 毒弩
鼓声浩荡，杀气冲霄。
两军战士高声咆哮，阵列绞杀在一起，如同纠缠着的一堆毒蛇。
热风当中，死斗的士兵们只觉视野都变得扭曲模糊。他们基本是靠着本能在战斗。
若放弃战斗，一些人或会因意志松懈，当场倒下。
当草军群雄在雾散后发动狂猛的反击，蛮僚们虽竭力奋战，亦难免在短时间内，露出不支之态。
即使高彦率长武突骑全力掠阵，又将作为后备队的镇海军精兵投入战局，也难以扭转颓势。
这样结果在朱温预料当中。
高彦由两浙疾驰到岭南，大部兵员尚在途中未至，此战主要依靠蛮僚之兵。
蛮僚没有经过长期正规训练，轻锐而不能持久，失去浓雾的掩护之后，虽有数量优势和更强的耐热能力，也很难匹敌怒满胸膛的草军勇士。
按常理说，打到这一步，高彦已经没有丝毫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