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胡儿的鼻子比狗还灵。
他走上前去,猛地攥住了送菜上来幺师的衣领,将对方提了起来:“你等,怎敢在我在场时,送这种东西!”
朱温这时已经将一块“金银夹花平截”吃到嘴里,除了蟹肉的鲜美,面皮的筋道,还有一股弹牙的酥脆。
他马上知道怎么回事。此菜已经发明了两百年以上,但近年来,又被改良了做法,以猪肚代替一部分面皮,增强层层相叠的效果,还能增加一种滋味。
看见朱温当着自己吃大肉,墨大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将手里攥着的幺师信手一扔,重重摔在地上,戟指指着朱温鼻子:“你!你怎么敢?”
这个大食胡人竟然觉得,朱温当着他的面吃猪肉,是天大的罪过。
被摔倒在地的幺师亦还讨饶道:“不关小的事呐!后厨不知道今日墨大先生要来,还是按往日里的做法……”
“嘿嘿嘿……”墨大先生冷笑道:“暂且饶过你。”
又对朱温道:“兀那小子,还不把你嘴里的大肉全吐出来!你是新来的,不知道博罗县的规矩么?”
“喔。”朱温从容将咀嚼着的“金银夹花平截”吞咽下去:“什么规矩?”
“你们唐人,不得在咱们大食人面前吃大肉!”墨大先生攥着拳,咆哮道:“明不明白!”
他直接走了过来,竟准备直接动手掀翻朱温这一桌。
朱温突然感觉,直接让霍存砍了他才是对的。
小爷姓氏和猪字同音都照吃不误。有人忌讳就罢了,竟还想妨碍别人。
有些人多呼吸一次,都是对世界的犯罪。
墨大先生突然感觉自己被摁住了胳膊。
他身形高大,很有些力量,但在对面青年人手臂中,如同蚍蜉撼石柱一样,挣不动分毫。
朱温一掌切在他腹部,令墨大先生痛楚得蹲了下去。
“给小爷,还有你今天欺负的两个幺师道歉。”朱温冷冷道。
“小子,你是外地人吧!”墨大先生咬牙切齿道:“不要以为在岭南,还可以行侠仗义!这边,没有游侠的生存余地!”
朱温知道此人的意思。
十年前,岭南东道节度使就让他的长子李逸纠合江湖侠士。
给李迢父子做事的游侠,也就不是侠了,只是他们父子俩豢养的狗。
“你的废话太多了。”
朱温一掌按在墨大先生头上,发力一摁,墨大先生腿骨折断,跪了下来。
朱温按着他向自己磕了三个响头,又对两个受辱的幺师各磕了三个。
一时间,满堂噤声。
“这位客官……”之前被摔飞的幺师声音颤巍巍地道:“墨大先生是县尊的结义兄弟……”
朱温明白了。
博罗县令墨锐聪,是一个酸腐文人。
大食人的名字音译成唐言,第一个字往往又是墨字。
这个大食鬼佬于是和县令有了“同姓之谊”,认作兄弟,起了“墨大先生”这么一个酸不可闻的绰号。
听到幺师的话,墨大先生眼中黯淡的神采又明亮起来,嚣狂叫道:“哈哈哈!县尊会灭你满门的!”
话音未落,他已被朱温拧断了脖子。
墨大先生的几个随从这时才大叫着扑过来,想要假装和朱温打几下。
本来他们只是混口饭吃,但因为这几人都是黑不溜秋,比昆仑奴更黑的僧祇奴,让朱温看着很烦,挥刀追着他们砍杀,很快就砍断了两人的脖颈。
剩下几个惊叫想要逃跑,霍存和朱珍堵到楼梯口,将这几个黑鬼一发剁了。
酒楼内流血满地。
突然间,有十几个公人冲了进来,用利刀指着朱温几人。
“这个狗县令,是该灭满门了。”
这时候,朱温才从旁边的食客嘴里,搞清楚状况。
为了拉拢胡商,岭南东道节度使李迢让岭南百姓尊重胡人习俗,遇到胡人,尽量忍让,不要发生矛盾。
博罗县令墨锐聪,本是不第举子出身,却投身李迢府上当了幕僚,靠着逢迎拍马,讨得李迢欢心,做到博罗县令。
对于上边指示,墨锐聪超级加倍,认为胡汉一家亲,胡汉和睦不容破坏。鉴于岭南胡商,大多是大食人,禁止汉民在大食人面前食用猪肉,以免冒犯大食友人的感情。
换而言之,就算墨大先生不是博罗县数一数二的豪商,只是个寻常大食胡人,朱温几人当着他吃大肉,也犯了县官之法。
灭门知府,破家县令,对一般百姓来说,诚不虚言。
当年轰轰烈烈的裘甫之乱,源头不也是陈丽卿的父亲陈瑊陈希真,这么一个区区七品县令刮地皮刮出来的?
“这伙公人朋友。”朱温笑着道:“大家只是应付官家差役,连薪俸都没有,不必如此拼命吧?”
唐代差役是徭役,按民户等级轮流差充,不付给应役者薪酬。
虽则靠着浮收陋规,也能捞些好处。但连正经编制都没有,出点力气也就算了,卖什么命呐?
这帮公人见朱温几人出手这么狠,本来也有点慌,再听到这话,顿时都停在那里。
“众位也是七尺男儿,胡狗欺辱汉家子弟,你们看得过眼么!”朱温突然扬声道。
看着公人们神色耸动,朱珍适时上来补充道:“诸位,这位诛杀胡狗的豪杰,正是义师总帅黄巨天门下,草军落雁都都将朱温朱凉玉!大军现下已夺下城门,今日之内,便要杀了腥膻县令满门,灭了全城的胡狗!请各位随我等建功立业,替天行道!”
朱珍并没有说实话。
朱存已经带人去夺城门,但现下还没夺下来。
然而,这群公人听了朱珍的煽动,突然一个个就攘袂奋臂,高声叫道:“愿受将军驱使!”
看起来,博罗县的百姓,对胡人的愤怒,已经积压很深很久了。
第200章 围困广州城
人不能在被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才说自己是被纵容着使用特权,落到如此地步。
当呼喊着杀胡的队伍,在街道上由涓涓小溪变成杀气腾腾的洪流;当朱存率人成功打开大门,放入了城外埋伏的草军兵马。全城的胡人巨室,就只剩下狼狈求饶。
他们用流利或者生涩的唐言,涕泗横流地哭诉着,说他们本来也不想欺压汉人,都是岭南东道节度使李迢与博罗县县令墨锐聪把他们给惯坏了。
积愤已久的汉人百姓,可不会听这些废话,直接挥刀砍成两段。
那些珠光宝气的大食贵妇,纵然跪下乞求为奴,也难免当头一刀。
仇杀比起为了夺取财富子女的掠杀,往往更加彻底。当民众被煽动起来,他们会在愤怒驱使下,消灭敌人的全部成员,包括猫狗在内。
什么老弱妇孺,更不必说。
博罗县的胡人,加起来也就两百人。
屠戮很快扩大到平日给胡商当狗腿子的汉人。
许多流氓地痞也混入当中,试图趁火打劫。
控制城池之后,朱温迅速下令停止杀戮,尽可能揪出混进来杀害良善汉人的泼赖儿。
这种区分工作并不容易,泼赖儿往往擅长狡辩。
历史上,很多义军会默许泼赖儿们的趁火打劫,然后将他们收进队伍里。
但黄巢认为,这些市井无赖,并非可靠的兵源。他们不事生产,又没甚本事,平日里欺软怕硬,多是些天生的坏种。到战场上,这种人也打不了硬仗。
《孙子兵法》云: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
许多藩镇里的骄兵悍将,兵源往往来自这群市井无赖儿,被长官娇惯得脑满肠肥,祸害百姓烧杀抢掠是一把好手,真正碰上硬茬子立马转进如风。
因此,黄巢每攻克一座城池,恢复秩序后,就要杀掉一批趁火打劫的无赖儿。
区分善恶这种事情,对朱温来说也很头大。好在段红烟已带兵堵在北门,下面城务都可以交给她打理。
治理衢州时,段红烟已经挣得过“女青天”的名声。
博罗县县令墨锐聪发现城兵顶不住后,马上带兵撤逃,觉得自己保全一部分军队回去投奔李迢节度,还能戴罪立功。
当段红烟将他堵个正着,墨锐聪却马上变了脸,大叫说自己犯的一切错事,都是承李迢节度使之命。
“女英雄,女菩萨!我墨某人真的是迫不得已啊,若非李迢老贼卑鄙无耻,谄事羯胡,我墨锐聪又何尝不想做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呐!”
“只要女英雄一声令下!墨某马上为王前驱,引领义军去广州城,砍下李迢老贼的狗头!”
前倨后恭的丑态,引得义军将士嗤笑不已。
李迢把墨锐聪从一介穷儒提拔到县令之位,并不能确保他的忠诚。
也或者,墨锐聪认为自己起初拒绝草军招降,抵抗到城陷,已尽够对李迢的情分。
先不论博罗百姓对墨锐聪的怨恨,对故主破口大骂的小人,段红烟可看不上眼。
她弯弓搭箭,一箭就将墨锐聪从马上射了下来,其部下大呼小叫,惊惶溃散。
士兵们将墨锐聪满门三十余人押解而至,与墨锐聪一同,在县内十字街上当众斩杀;也践行了墨锐聪和墨大先生结拜为兄弟时,“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黄巢率领大军赶到时,朱温和段红烟的表现,令他相当满意,嘉许了两人一番,整顿兵马,西行攻向广州。
此时尚不比后世。广州城池因海贸缘故,已经相当繁华,但周边人口较为稀疏。岭南东道的人口,大多处于粤江三角洲以西的山间零碎平原中。
粤江入海之地,卑湿炎热,塘泊沼泽密布,蚊蝇丛生。有唐一代,开垦程度都比较有限。
虽然入粤得到了百姓支持,黄巢也难以在广州城外征募到充足的人力围城。只能让义军战士们在凉快些的晚间劳动,挖掘战壕,布置围堑,构造围城工事。
城内蕃坊中的胡人听说博罗县胡人被诛杀,也生出兔死狐悲之心,纷纷组织起来,协助岭南东道节度使李迢抵御义军。
加上广州城城高壕深,如果采取蚁附攻城之法,必定损失惨重,事倍功半。
李迢数次派兵出城袭击,但兵马不如身经百战的草军将士精锐,尽被打退。
顶着李迢的袭击,黄巢军好不容易粗成围城规模,正打算派兵四处伐木,制造攻城器械。
一批风帆蔽日的战船,却浩浩荡荡,自上游顺流而下。
船上抛出大量火炬,落在黄巢军沿江的营寨上。木构的营寨很快被引燃,火势蔓延起来,士卒惊惶逃散。
黄巢当然令人备了水缸,以防火攻。但舰上还射出儿臂粗细的弩箭,拳头大小的落石,如同霹雳雷雨,向工事当中砸来,打得营帐纷纷坍塌,营中将士闪避哀嚎不迭,也就误了救火工作。
更有敌军死士操着小舟登岸,向混乱中的草军发起陆上突袭。这些死士多为高大健壮的胡人,挥舞大斧,手持木盾,作战极为凶猛。
草军因修建营寨而疲惫,一时不敌,只能放弃这处营寨,逃遁开去。
指挥这支舰队的李迢长子李逸,在船头迎风大笑,顺波而行,将上游运来的大量粮秣转运入城。
李迢绝非无能之辈,他们父子二人,都以擅长水战著称。
二十年前,大食、新罗、渤海、日本、注辇、真腊、佛逝七国,因与大唐的贸易纠纷,组建联军,共有战船两千余艘,兵马六万余人,分数路入侵大唐海疆,劫掠人民,燔烧城邑,青齐、两浙、福建、岭南,皆受其害。
所谓的七国联军,实际上是典型的海盗打法。
李迢于其时临危受命,率领大唐水师,由北往南,五战五捷,杀敌两万有余,缴获大小船只不计其数。
七国惊惧,纷纷派出使臣向大唐求和。其中日本国使者特别强调,日本由来仰慕大唐,这次出兵,和本国官方一点关系没有。全是一些浪人打着本国旗号,跟着六国之兵烧杀抢掠,日本将迅速派出舰队,对这些不法海寇进行剿杀。
这一战的战果,甚至超过了国初刘仁轨将军打服日本的白江口之战,李迢也得了一个响当当的绰号——“海神”,由此坐镇岭南东道至今。